陈老师病逝于2019年的新春,事实上,那时春天的?气息还比较飘渺,嫩芽未抽,花苞不着?,张近微接到师母电话时,很想哭,但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立刻想起当年谢圣远的?事,再真实不过,当头棒喝的?第一时间里,眼泪都是迟钝的?。

单知非带她回去参加葬礼,那时才清楚,老班是如何支撑着?为两人主持婚礼,师母告诉她,老陈说,张近微这孩子太不易了,苦尽甘来也有自己的?小家啦,他?怎么着?,都得给孩子个圆满。

算来算去,老班才是那个对她最?好的长辈,没有他?,她撑不过去在八中读书的?那些晦暗岁月。可惜,她回报的太少,总觉得以后还是会有机会的?。

没了。

张近微情绪低落很多天,春暖花开的?时候,单知非把她带出国,去了趟母校。他?指给她看自己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说起课业的?压力,另外,和留在硅谷和华尔街的?同学重聚,把张近微介绍给他?们。

之?前,在婚礼上,单知非给她简单介绍过几个同学,都是跟他?差不多的?学历背景出身,时间原因,寒暄几句就过去了。他?想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介绍,没想到,过了年接二连三的?事情,张近微一直落落寡欢,他?陪她出来散心。

两个同学都未婚,时间相对自由,见了面,调侃单知非半天。张近微是那种乍见陌生人会有点害羞的?,她听他们交谈,中英文夹杂。在国外呆久了,可能某种语境下英文能更好的?表意。

话?题比较跳跃,两个同学的语速也偏快,张近微默默吃东西,时不时的,单知非的?目光会照顾她一下。

她插不上话?,就在那静静地听。

硅谷那位笑看她:“人人都在发声,倾听者难能可贵。”

张近微不好意思摆手:“真不是,我是不太能听懂,所以说不上话?。”

“弟妹真实在。”

气氛一下热络起来,灯光下,单知非那双眼幽深含笑,握了下她的手,掌心温热。

他?手指上的?戒指瞩目,从不拿下,洗澡时也不例外。有那么几次,膈到她,张近微跟他?抱怨,单知非也只是笑着?道歉,说下次注意。

最?终,张近微给出充分理由,比如?关节会多少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形态云云,要求单知非晚上回到家要摘婚戒。

他?当然是答应她。

临回国,两人又到校园里走一遭。张近微看着?行色匆匆的?学生,想他那时留寸头抱着笔记本电脑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你在楼道学习会舒服吗?为什么不去自习室?”

“图方便,有时候想到什么席地而坐就开始弄,懒得再跑自习室,”他?给她随便指,“你看,哪儿都能坐。”

“那你掉发吗?学习这么紧张。”

单知非不经意地挑了下眉:“我看起来像那种人?”

说完,捧起她一缕长发,打趣说,“我看你肯定不掉发。”

“那你在这里读书时,想我吗?”张近微冷不防地问。

单知非的?笑意滞了滞,他?说:“想,有段时间特别想,很躁动,总是梦见你,恨不得立刻跟你谈上了,做情侣,让你飞这边来看看我。”

“那后来呢?”她问的倒挺固执。

单知非无奈一笑:“后来,后来你退回播放器,也不收礼物,我觉得没戏了。再后来,听说你恋爱了,我也就……去跟别人谈恋爱了。”

说的张近微鼻头发酸。

“你都跟什么人谈了?”她还在问。

单知非面露难色:“你,真要我讲前女友们的?事情?”

“我不生气。”

“谈了两三个吧,时间都不长。有留学生圈子的?,还?有个英国女生,发音很好听。”

“你记得这么清楚。”张近微拈了股醋味儿。

他?笑了笑:“说好不生气的?,事实而?已。”

张近微不动声色敛着?眼眸,她看看他?,说了句真心话?:“我好希望除了我之?外,你没有拥有过任何一个女孩子。”

说完,嘴角扯了扯,“可是我也谈恋爱了。”

话?题搞的?有点不愉快的意思,单知非拉起她的?手:“往前看,好不好?”

张近微贴过去,紧挨他:“我其实没那么小气,就这样吧,反正现在你是我的?。”

假设从来都没什么意义。

她脑子里还?计划着?给陈老师带份礼物,话?没出口,惊觉老师已经不在了,张近微突然就流下眼泪。

她太了解这种感受。当初,谢圣远离世,她直到看见那个粉色热水瓶,才真正哭了。现在也是,老班葬礼上她都浑浑噩噩的,眼睛枯涩。如?今,在异国他乡,万物撑起个缤纷春日时,骤然想起恩师肉身已灭,张近微只觉大恸,热泪不止。

“我们回去,准备要孩子吧,”她认真地跟单知非商量,“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都行。”单知非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什么脾气都没有,他?甚至觉得,就算没有孩子只两个人也挺好的?。

张近微心里总觉得有点儿悲凉,说不上来,她肃然望着?他?:“生两个吧,独生子女太孤单了。”

“这样,先生一个看,好吗?”单知非抚了抚她的头发,“怀孕很辛苦,如?果你觉得一切都还好,那以后我们要第二个孩子。如?果不想再体?验了,就不做这件事。”

他?永远比她周全,妥帖,张近微总觉得自己像生活在温暖自由的水域里,高兴了,就舒展下身体;不高兴了,懒洋洋呆着?。她捏捏单知非的?脸,开始很安静地吻他。

回国前,她还是买了礼物,给师母和孩子的?。

飞机落地时,张近微突然就想到了师母是不是应该再组建家庭的问题,五十多岁的?人,再找也能被理解。

如?果是她呢?她一下被这个突然想到的事儿弄的?心情郁郁。如?果单知非走她前面,那她就去死。

张近微果决地想到这些,又突然释怀。

她死死攥住了单知非的?手,因为突兀,他?讶然:“怎么了?”

“我想你。”

明明就在身边的,单知非却很懂这个感觉,他?安抚着?她:“我在呢。”

“我们晚上一起喝茉莉毛尖好不好?”

“好。”

晚上到家里洗完澡,两人就真的?在阳台泡茉莉毛尖,幽香沁脾,张近微把脸靠近热气,眉眼潮潮的。

夜景很好,江面粼粼,像游动的龙身,金光灿灿。

他?俯身吻她时,两人唇舌交缠里全是茉莉的?香气。

“你高中时用的什么洗衣液啊?”张近微突然发问,单知非有点不满她接吻时的不专心,又觉得好笑:

“有你这样的吗?这个时候问我高中时用什么洗衣液?”

“你衣服上的?味道我记得,特别好闻,大冬天抱着就像嗅到了春天。”

“看不出,张近微你说话这么诗情画意,我以为,你只会说包子馒头。”单知非声线都带笑,“话?说,你什么时候抱着我衣服闻了?”

张近微不说话,继续吻他。

春风特别温柔,她最后别开脸,轻声提醒:“会不会被人看见?”

之?后,单知非把屋里的?灯关掉,阳台变得幽暗不明,四下里是斑驳霓虹。别样的刺激,让张近微呼吸急骤,心跳失控,有种万人之上的?肆无忌惮。

因为准备要孩子,两人开始注意调理身体。

不再有任何阻隔的?感觉非常美妙,张近微经常会有错觉,不要孩子了,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跟单知非两个人过下去。但她骨子里的?悲观作祟,世事无常,她想拥有和单知非的?孩子,好好爱那个孩子。

一切都很顺利。

初夏时,她发现例假没来,单知非买来验孕棒,看说明书,不放心地问:“会用吗?”

他?要跟着?她进卫生间,被张近微推出来。

再后来,她欢天喜地地出来,人还有点腼腆:“单知非,你要做爸爸了。”

那一瞬间的情绪,非常复杂,单知非觉得世界沉甸甸的,他?陪她做产检,一次不落,饮食起居都格外注意。

张近微没那么娇贵,她一切如?常,没有孕吐,也没有胃口激增,除了肚子一天比一天明显,从背影看,人几乎没什么变化?。

捱过前三个月,人又活跃起来,单知非掌控着姿势和节奏,她喜欢极了。家里囤了无数婴儿用品,张近微狂补育儿知识。

日子走到2020年,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彻底打乱人们的生活。

张近微预产期在二月,疫情紧张。那天,半夜里肚子开始疼,单知非睡得很浅,自然醒来,仔细做好防护,他?带张近微去了医院。

那绝对是张近微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的经历,她在绝望中反复问到底开了几指,而?单知非连楼都不准上。她很想理解医院,但恐惧和疼痛让她谁也理解不了了,她只是哭,到最后疼得跪在椅子上,心里没别的想法:

让我死了吧,我不生了。

这个想法贯穿生产始终,她总觉得自己要死了,而?护士,不停在耳边威胁:

“你再不行,只能剖了啊!”

她在酷烈的?疼痛中拉住最后一丝理智:我都疼到这个地步了,再去剖……为什么不让我死呢?

张近微连想单知非的?力气都没有了。

全世界只有疼这一件事。

她在只想死的?状态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哗啦一阵永远地滑了出去,身体空了。孩子没哭,是护士打了一下才哭的,那么响,那么洪亮,像受尽了什么委屈似的。

孩子被抱到眼前,皱巴巴的,一点都不漂亮。张近微没有预想中的?热泪盈眶,她人是茫然的,完全没搞明白她居然生出了个……孩子?

缝好针后,护士终于肯赞美她一句:“有人几天都没奶水,你这可以的?。”

小婴儿的本能让他?张嘴便知道吃奶。

张近微低头看他?,终于露出了第一缕微笑。

然而,等?看到单知非的?那一刻,她所有情绪立刻崩塌,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就看着?那双眼睛哭:

“我再也不要生小孩了。”

很快,两人面临着?抉择,如?果请护工,那么单知非就不能留在这里。可两人都没经验,张近微无措地揪着他?衣服:

“我要你留下。”

“好,我留下。”

“你会弄小孩子吗?”

“试试吧。”

那么软的一团,那么小,张近微完全不敢碰,她又忍不住哭:“我不敢抱他。”

“没关系,我来。”单知非学什么一向上手快,这套流程,他?在家已练习多次,但真正抱起那肉乎乎的?一团时,他?眼睛很明显地酸了一阵。

那是2020年最艰难的时刻,两人初为人父人母。

事情急转直下。

当天孩子出现问题,脸色发青,单知非是第一时间发现的?,找来护士,很快送到新生儿科。

紧跟着?,下病危通知书,要单知非去签字。

张近微一个人留病房里,尚且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单知非口罩湿透,他?是懵的,纵然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天之骄子,然而,当父亲,却是头一遭。

孩子羊水污染,缺氧。

他?完全不明白,明明生出来的那时候,还?是好好的。

“孩子怎么了?”张近微在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慌忙问,他?眼睛还?是红的?,安慰她,“没事,要在新生儿科观察观察。”

“一定有事,你瞒着?我对不对?”她盯着他?的?眼,忽然就崩溃,“他?会死吗?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要死了?”

“近微,”他?把她抱怀里,“不要这样,孩子只是出生时有点缺氧,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这都是临床很常见的?问题,坚强点好吗?相信我,事情绝对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她坚强不了。

事情一定就是那么糟。

张近微的悲观被彻底激发,她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压抑,只想歇斯底里。

她什么都不想去思考,疼痛远去了,现在,只剩无尽的悲伤。

“这不公平,这对我不公平!”她呜咽出一句,泪水糊了满脸。

哪里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呢?一场疫情,夺走多少无辜人的生命,谁说的,一个新生命,就注定会有那么一趟漫长的人世之?旅?

“我都还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她紧紧攥着单知非的?衣领,哭声像卡在嗓子上,她的情绪完全乱掉了,迷惘的?,喜悦的,痛苦的,绝望的?,就这么前仆后继如?巨浪一般打过来,将?人淹没。

单知非抱着她,那种无力感深深击破灵魂。

他?甚至在一刹那间做好了决定,如?果,这个孩子真的?和他?们没有缘分,那么,以后再也不会要孩子。

这期间,他?跟父母简单说了下情况。李梦在结束通话?后,第一反应觉得这是张近微的错误,她生产时间偏长,又不去剖,肯定是这个原因才导致孩子最?终出了事。

她对张近微的愚蠢顿时生出巨大的怒气。

医生过来跟单知非沟通治疗方案,孩子已经上了呼吸机。

他?沉默地听着,偶尔,低声问医生一两句,在听到那些不能确定的?回答后,人陷入更深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面临的都是很现实的问题,但大家不要害怕,不过这就是生活,暗礁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