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时,单知非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不舒服,他睁开眼,觉得嘴里残留着血腥味儿?,手在?李梦掌心握着。

“儿?子,你醒啦?”李梦喜极而泣,一开口,眼泪滚滚而下,她又哭了,“你真的把妈妈吓死……”

单知非伸出手,把李梦脸上的眼泪轻轻抚掉,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跟母亲有如此亲密的举动,李梦怔了下,随即握着他的手哭的更?厉害了。

身后,站着一直沉默的单暮舟。

单知非的目光,越过李梦抖动的肩头,落在?父亲的脸上,他没动,父子两人的眼神皆深幽似潭。单知非忽然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吓的李梦忙止住哭声,问他如何。

这一声声,扣在?一个当?母亲的人心头,又痛又凉。

“你是妈妈,我?没有办法。”他声音并不算虚弱,只是低沉。

李梦此刻心如刀绞,人是乱的,她的一只手忽然紧紧抠着钻戒,那?感觉,不知是想拿下来,还是想卡的更?紧。

哪怕是最担心儿?子的那?一刻,她也没忘恨张近微,相反的,她对年轻女?孩子的恨意到达一个巅峰。单知非才是她此生最大?的一项资本,她投入全部,换来的却几乎是反目。

但此刻,单知非这句“我?没有办法”,让李梦陡然无助,她有太多?理由讨厌张近微,儿?子却只有一个。

“你爱娶她就娶她吧。”李梦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让步了,能?怎么办,看着儿?子去死吗?

单知非的这种?反应,彻底震撼了她,也骇住了她。

“我??不是说好的吗?”单知非闭上了眼,声音轻如鸿毛,“耐心点,你哪怕到最后还是不喜欢她,但也会发现,张近微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李梦没说话。

他嗓音有丝困倦,人也不动,许久许久之后,从鼻腔那?,仿佛发出一声灰色的叹息:

“她不会再要我?了,我?知道。”

李梦喉咙简直像亘了块冰,刺骨的凉。

“你是不是恨上妈妈了?”

单知非忽然就短促地笑了声,他再睁眼,眸子像玻璃做的,十分脆弱:

“我?不知道该去恨谁。”

他说完,头偏向?枕头,那?意思是要睡一会儿?。

偏这次赶巧,住进个单人病房,李梦帮他掖了掖被角,反手合上门?,夫妻俩一前一后出来的。

“你累了,回家休息吧,我?陪孩子。”单暮舟不着痕迹地说,他依然温和。

李梦抬眸,狠狠剜了他一眼,也就这么一眼,所有的恼恨、不甘、失望全都?投在?里头了。夫妻几十载,头一次有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刻。

“我??换个地方说话。”她往楼梯那?走?。

夜深人静,窗户那?有人默默地吸烟,表情凝重。夫妻俩避开人,到空荡荡的楼梯那?站定了。

“我?今天去见董时雨了。”李梦倏地起了个调,然后,她专心地等着看单暮舟的精彩表情。

可是,单暮舟的眼睛里只是闪过一丝细微的东西,转瞬即逝。

李梦攥着冰冷的栏杆,让自己尽量冷静:

“我?想问你,这些年,我?是活在?错觉里吗?夫妻恩爱,孩子优秀,我?自己事业有成,谁看了都?只有羡慕的份儿?。到头来,一切都?是假象?”

单暮舟摇头:“当?然不是。”

“那?你爱我?吗?或者说,爱过我?吗?”李梦有点悲哀地看着他。

单暮舟望着她,他没有逃避,但他说:“你是个好妻子。”

李梦的心,也就在?一霎间沉了下去,她摇头:“我?知道了,你是为什么娶我?呢?”

“李梦,我?跟董时雨早已?是过去的事,即便重逢,我??也绝对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关系。”他很诚恳地看着她,“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珍惜这个家,珍惜你,也珍惜孩子,我?承认我?的行?为不妥,对你造成了伤害,可以原谅我?吗?我?答应你,不会去再见她。”

“骗谁呢?”李梦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她这辈子的眼泪,都?留给今晚了,“孤男寡女?旧情复燃,你不要告诉我?,你跟董时雨在?柏拉图。”

“那?我?要怎么证明?”单暮舟皱眉,“你希望我?怎么做?”

李梦深吸口气:“你不想知道我?怎么发现的?”

“不重要,事情已?经这样,我??好好沟通好吗?”单暮舟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他人很高,在?地上投下个浓重的影子。

李梦却自顾说道:“你书房里,买了她多?少画?我?以为你并不喜欢谈艺术,原来,只是不喜欢跟我?谈。”

单暮舟连反驳都?没有,他的妻子李梦并不喜爱艺术,她干练,理性,但也有普通女?性的那?种?琐碎,比如挑剔儿?子,比如挑剔丈夫。

“我?把你买下的画,今天都?还回去了。”

单暮舟的表情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眼睛里有阴影:“你和她说什么了?”

灯光是静的。

对,就是这种?语气,父子俩简直如出一辙,李梦心头忽然悲愤不已?:

“我?说什么了?你觉得我?面对第三者,我?还要装大?度装宽容,当?圣母吗?抱歉,我?做不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真是一对好父子,看女?人的品味一样一样的,董时雨和张近微都?是一路货色,物以类聚,一个勾引我?丈夫,一个勾引我?儿?子,所以我?成什么了?傻子吗?”

单暮舟的眉头皱的越发深刻:“李梦,不要随便羞辱别人,你可以不考虑任何人,孩子呢?你看不到他现在?是什么样?”

李梦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她靠在?扶手上,只觉得凉气直钻掌心:

“我?就是羞辱她?了,我?说错了?你要我?说真实的想法吗?真实想法就是我?恨不得这两个女?人都?去死!”

“李梦!”单暮舟压着火气,“我??之间的事,不要把孩子?牵扯进来,你可以冲我?发泄,但不要迁怒,张近微不该受这种?无妄之灾,难道看单知非痛苦,你就高兴了?”

“我?高兴?我?高兴?”李梦怒极反笑,她真想给眼前的男人一巴掌,“是啊,你?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粉饰你?伟大?的爱情,我?就是活该,是这个意思吗?”

“没人说你活该,”单暮舟太阳穴直跳,他有些累,说不出的心累,那?种?一点都?不想和妻子周旋的心情,一下就浮上来了。

他还是选择上前,握住她的手,温柔说:“我?知道你今天也很不好受,我??不必一次把事情谈透,现在?,先多?关心下孩子,好吗?”说着,他揽她入怀,轻轻拍起她肩头,李梦承认,她就是贪恋单暮舟身上这种?强大?而平和的力量,他这个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征服女?人。

所以,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他会不会受到诱惑。

然而,什么都?没有,单暮舟作为丈夫来说,堪称完美。她觉得自己到此刻才清楚他为什么完美,因为无论外界有多?少诱惑,他的心里,都?只有一个董时雨。所以,他百毒不侵。

想到这里,李梦的心酸楚地仿佛融化,她宁愿不是这样。

“不要去恨张近微,哪怕,只是为了我??的孩子。你可以不喜欢她,但别去伤害她,我??最起码是长辈,不该这样为难一个年轻人。”单暮舟娓娓地开导,他的语气,依然很动听,然而这一刻心却无比空洞,他隐忍着,低声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李梦伏在?他肩头,尽情哭了一场。

夜色越来越深,寒气肆虐。

单暮舟让司机接她回家,他守着儿?子。

病房里,单知非满头大?汗醒来,定神时,单暮舟正?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

“有没有好些?”父亲沉声问。

单知非胸腹依旧在?剧烈起伏,他拿过枕头,塞在?身后靠了上去:“没事。”

父子间沉寂了一阵。

“能?跟你谈谈吗?”还是单暮舟主动开口,他脱下大?衣,坐在?那?儿?,身上还是那?股浑然天成般的雍容气度。

单知非打开粥,他得吃东西,尽管胃里脑子里根本没释放出这个需求。

东西到嘴里,没有任何味道,只是糯糯的一滩。

一碗粥吃完,父亲的话也说完了。

“因为我?的错误,把近微牵扯进来,我?真的很自责。”单暮舟一个字不去评价过往,他只是,客观的,冷静的把事实叙述了一遍。

单知非沉默很久,他有些冷漠地开口:“我?现在?自顾不暇,爸爸不应该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你想我?说点什么?理解你?我?很累,理解你,或者是理解妈妈,对我?来说,现在?都?是件很困难的事。谁来理解近微?近微她……”

他说不下去了。

“你?都?可以怪我?,事情由我?而起,我?说出来,是给你一个交待,不是为了求得理解。”单暮舟慢慢起身,他说,“你先休息。”

单知非没有回应,他扭过头,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城市不眠的灯火,但灯火之下,他想,没有张近微这么个人了。

这种?想法后来随时随地都?会袭击大?脑,单知非判断,自己应该是失恋了。就是一对很常见的字眼,在?他看来,庸常到可以忽略其存在?的地步,但现在?,变成一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

他在?第二天出院,然后,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浮石的募资窗口期没结束,单知非密集地见LP,约饭局,然后回到家中又悉数吐出来,他整个胃,像是被什么抢走?了。卫生间里,回荡着他身体?反刍的声音,非常清晰。

还是没有任何人能?联系到张近微。

单知非把电话打到陈老师那?里,打到张近微父亲那?里,毫无音讯。实在?走?投无路,他甚至想办法联系了郑之华,不出意外的,他被对方轻佻的语调刺激到,在?挂掉对话后,他突然将拳头狠狠地砸向?桌面。

张近微是拥有令人心惊的美貌,然而,美貌没有保.护伞,她为此受尽美貌带来的苦头。

“你今天去她公寓了吗?”单知非徒劳地跟李让通话,其实,不用问的,李让已?经答应他,每天会在?下班后去一趟,有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他不断被两种?情绪拉扯,一个理智的自己告诉他,不要急,上海有她的一切,她会回来。而一旦那?种?“她再也不会出现”的想法攫住他,单知非整个人就会陷入异常的疲倦和自我?厌弃之中,无法和解。

“她还有其他比较好的同学,或者朋友吗?你能?想到的。还有,你觉得她可能?会去哪儿??”单知非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刻板的重复行?为,这个问题,他问李让许多?次了。

李让真的觉得白天里看起来非常正?常的单知非,可能?生病了,是心理生病。

夜晚出奇地寂静,也出奇地寂寥。

单知非在?高强度的连轴转之后,再次胃出血,住进了医院。这次,不仅是父母,大?BOSS也强硬地要求,他必须休养好身体?再回来。

但好像只有这种?浓度的自我?消耗,才能?让他心里舒服些。

李让来医院探望他,小坐之后,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跑出来一遍遍打张近微的电话。

这回,居然打通了。

李让的心,一下绷到嘴边,她第一次对张近微发了很大?很大?的火:

“张近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单知非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你是不是非要闹出人命才开心?你要是再不出现,我?真的要生你的气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你这么躲起来,算什么啊!你不要让我?后悔认识你!”

一半是气,一半是激将,李让说完,两眼通红。

她真搞不懂张近微了,明明爱单知非要死要活的。

那?头无声,把电话挂了。

李让愣了愣,这次她真的摔了手机。

这两天冷空气频繁。

单知非完全失去了感受食物的能?力,东西入嘴,只有软硬之分。

他只想一个人呆着,沉默的,放空的,就这么呆着看夜景。

奇怪的是,他尚且没有没出息到失声痛哭的地步,眼睛干涸。

那?个电话,是半夜打进来的。

手机震动时,他整个人都?跟着震了下,看了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他面无表情摁掉了。

也就仅仅几秒,他突然心跳加速,仿佛察觉到什么,重新拿起手机,查看一眼,然后拨了回去。

单知非握着手机,感觉异常强烈,没依据,也没任何理由,他确定自己是在?十年前,那?次,他匆忙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不出声,他试探地喊出一个名字。

然后,如愿以偿。

电话接通了,没人说话。

单知非在?沉默几秒钟后,眼睛突然迅速湿润,他问:“近微?”

他听到对方薄薄的呼吸声,起伏在?夜色里。

他就真的流下了一行?清澈的眼泪,滚烫不已?:“是张近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