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像你,永远都不会像你。”张近微厌恶地说道,她挂上电话,僵硬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后,继续昂头走路。

可郑之华的电话又?打进来,她不搭理,后来烦了索性拉黑。

那边,曾寒一直没再联系她,他这段时间忙出差,要见甲方,一周都呆在成都。然后,又?转去淮安,跟住建局汇报国土空间规划。

上次震惊之余,他冷静思?考了下自己和张近微的问题,怎么说呢?他在听完那些叙述后,是有恻隐之心的,但同?时反感,这种乱七八糟的原生家庭一般会极大地影响一个人。不是说自己没缺点,可曾寒的原生家庭最起码是正常的。

回来路上,他坐高铁,跟同?事分开,一个人正默默揉着太阳穴,闭眼休息。过道对面,一个看不出真实年龄的女人在嗲嗲的打电话,声音甜美。他瞥了一眼,女人很美,毫无顾忌地在高铁上说着很私人的东西,像是跟男人撒娇。

对方保养很好,但绝对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了。曾寒听得肉麻,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做到旁若无人地在公共场合暴露隐私,女人夸夸其谈,听到最后,他忍不住都笑了,带着淡淡的嘲讽。

当然,她也引得别人看她,郑之华毫不在乎,她一直都把异性的目光当爱慕,同?性的目光当嫉妒,因此锻造出一颗无比强大的心。

发觉对面一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小伙子投来目光,郑之华冲他微笑,曾寒瞬间觉得这眉眼轮廓熟悉极了,但想不起,直到郑之华又拨通电话,从嘴里说出“我们近微真是有出息了”这句话。

他没听错,说的是“近微”,这也让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人的轮廓和谁相似。

曾寒听完全程,看到女人有些气急败坏地反复拨打一个号码,在抱怨声中,更清楚地吐出他怀疑对象的名称--张近微。

郑之华在自言自语地骂张近微是小白眼狼。

曾寒一阵窒息,下意识地把目光迅速移开,唯恐对方再注意到自己。

什么和单家小公子,什么像妈妈,什么拿下男人……曾寒很难把这些东西跟张近微联系起来,她忙成?狗,经常一个电话或者邮件过来,就得去出差。她的居所,也没有任何男人留下的痕迹,他检查过。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很难夭折,曾寒心事重重地坐了一路,临下车时,发现对方在收拾行礼,他又?一阵恶寒,听到郑之华再度跟人打起电话:

“到了到了,当然要去恒隆这些地方呀,要不然我来干什么?我女婿有钱的,这都是小事啦!”

曾寒跟此人保持距离,这太窒息了,他完全接受不了这么浮夸的行?为,他想到自己的母亲,素面朝天,第一次跟爸爸送他来魔都读书时,一脸羡慕而茫然地说:

“上海真大啊!”

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坐绿皮车来的,母亲从不化妆,在家乡一所私立中学当教师,工作很累,生活节俭,夫妻两人除了正常开销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为的就是给他在上海拼个首付。

曾寒工作后,给她买的礼物也都是最实惠的那种。

他跟郑之华保持了一点距离,下车后,从背影打量着郑之华,不可否认,她身材曼妙,真的不像中年女人,皮肤紧绷,一双眼睛依旧水汪汪的。

最终,这个女人的身影混进了人海之中,再不能看见。

曾寒改变原来的计划,没去找张近微,先回住处,什么都整理好自己也洗漱过了,躺床上给她打了个电话。

一时间,开场白都很尴尬,两人之间似乎陌生的很,像是已经很久很久都没联系过的陈年故人。

“我刚出差回来,你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他找了个话题。

张近微人在书桌旁坐着,她脑袋放空,一天之间发生的事太过密集,太过失败,导致她现在都没有完全消化。到底是单知非给她的打击大些,还?是母亲的打击大些,或者,还?是说浮石通过电话告诉江晨光,投委会最终没通过这个项目的打击最甚?

张近微默默喝着牛奶,擦了把嘴角,说:“黄了。”

“你已经尽力了,”曾寒怔了下,他安慰起她,停顿几秒,问她,“一个人在家?”

不然呢?张近微没有猫,也没有狗,她搞了些绿植都死的很快,干脆不再弄。

除了画画,她没什么其他爱好。

“嗯。”

张近微只感到深深的疲惫,她这几天,脑子里只在最初的时候想过要跟曾寒怎么办,考虑是否做门户相当共同打拼的小夫妻,以此在上海站稳脚跟,日后,做个所谓中产。她以为,对于曾寒来说自己也是最合适的,毕竟,当地女孩是看不上外来户的,除非对方条件真的足够足够好,他和她,是彼此能做出的最优选了,如果想过本分踏实的日子。

张近微不想自己那么俗气,但还?是这么俗气了。不过,尽管如此,她也不会去怀念一中时期的自己,又?无助又可悲,再糟糕,也不会胜过一中岁月,想到这,她把身上的狼狈抖落抖落,屏住呼吸问曾寒:

“我们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你怎么打算的?”曾寒又?小心翼翼地把问题抛回给她,他好像很克制。

张近微沉默。

“你没喜欢过我,我能感觉出来,”曾寒忽然笑了下,“不过,我到现在都记得你问我是否要交往时的狂喜,不敢相信,好像女神垂青吊丝。”

张近微苦笑:“我不是女神,女神不是我这样的,我是凑巧比别人生的好一些而已。”

“我能说说我的想法吗?”曾寒的语气似曾相识,可从容了几分,“第一,我不喜欢你的职业,我真的觉得女孩子做这个不好。如果我们继续交往,我希望你能考虑换份工作,到国企干财务或者考公务员,我觉得都挺好。第二,你说过你家里的事,我想想,跟我家里差距不小,我不是说物质方面,而是别的,所以,如果我们在一起,我希望尽可能不跟你们家那边打交道。”

他很久没这么温柔说过话了,之前,总像是抱怨,张近微静静听完,仿佛陷入沉思?,曾寒在那头很耐心地等,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第二条我可以答应,至于第一条,我现在真的没这种打算,虽然我运作?的项目又砸了,但我还?是想继续从事这份工作?。”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你要分手?吗?”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都一愣,张近微这才发觉自己是如何的自我分裂和矛盾,她理智上告诉自己,应该留住曾寒,可在情感上,哪怕此刻曾寒第二次主动提分手?,她都不会有太多情绪。相反,可能还会有隐隐的解脱?

无论她怎么努力,好像潮汐还?是把她推向某个人。

“如果你想分,就说吧。”张近微听见自己温软的声音响起,那里只有平静。

曾寒却说:“那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你跟我恋爱期间,有没有跟别的男人,比如,那种很有钱的……”

张近微冷着脸打断他:“没有,你不用问什么了,我不是那种人。如果我是那种人,曾寒,根本轮不到你。”

这是两人交往期间,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很显然,这个时候说,极大地刺激到了曾寒,他微窘,很快镇静下来,“我知道我条件一般,但我现在靠自己一步步积累,并不算差,从没想过走歪门邪道或者投机取巧。”

“你一步步积累,难道我不是吗?难道我走歪门邪道了?”张近微反问,“曾寒,说到底,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人家的出身,除了自己努力,父母没办法给我们提供什么资源,你不要以为只有男生打拼很猛很苦,在上海,还?有很多自立自强的女孩子,她们一点都不比男人吃的苦头少,你我都是一类人,你又?何必这么说?”

“对不起。”曾寒忍了忍,“那我祝你越来越顺利吧。”他忽然一阵难受,但却也并不怎么太留恋,眼前交替出现当年她戴的蓝色假发套和高铁上妖娆的身影。

“我给你买了个小礼物,出差买的,同?城快递给你。”这是曾寒电话里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近微趴在了书桌上,姿势像高中生,以前在一中,她觉得累时就会趴那么一会儿,现在也是,习惯维持很久。直到夜深,她察觉到身上冰凉,心想这下要感冒了,昏头昏脑地爬上床,缩进了被子里。

晨光的项目,在浮石这里没了任何希望,但因为属于比较有特色的医疗产品,还?是有家小的投资机构投来了橄榄枝。

这个时候,单知非在微信上给她发信息,让她过来拷贝浮石的尽调资料,并且,有些话想跟她当面谈。

他上次打了孙豪,大boss不以为然:“他以为他谁?浮石不是什么样的钱都接受。”对单知非的纵容不言而喻,但事情总要有个说法,又?组饭局,他自罚三杯,客气话是一句也没有。

张近微刻意躲他,但她只要还?在这一行?里,是绕不开浮石的。上次发生那种事,她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再面对他,加上晨光被浮石放弃,张近微有莫名其妙的无措感。

他约她在办公室见面,很光明正大。

张近微在电梯门开的刹那,见到老熟人,丁明清还?是穿裙子,她个头不高,但气场很足,两人都意外了下。

“这么巧。”丁明清居然主动跟她打招呼,她人瘦下来,妆容又加分,比以往好看许多,张近微淡淡一笑,“是啊,这么巧。”

“我刚从浮石那下来,帮朋友搭个线,对了,单知非在上面等你,你快上去吧。”丁明清跟她说话时,语气又?变得复杂起来,她睨着她,余光轻轻这么一扫,还?是有点鄙夷的意思。

张近微视而不见,她无论用什么眼神看自己,都没杀伤力了。但那句“帮朋友搭个线”,还?是让她产生了微妙的一丝嫉妒,单知非跟她走的很近?

可这跟我没关系,张近微立刻打消念头,她摁下了数字键。

前台听说她和单知非有约,打了个电话,然后亲自将她送到单知非的办公室。

他办公室倒不大,很简洁,好像除了必需品,再不用其他点缀什么,视野却极佳,站在明净的玻璃前,有种花花世界扑面而来的感觉。

单知非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招呼她:“你来了,请坐。”

浮石茶水间里没有茉莉毛尖,他特意点的,让人送上来。

张近微有些拘谨,她攥着包带,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

单知非似乎已经忘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他是那种礼貌的疏离:“虽然没能跟晨光合作?成?,但有些话,还?是觉得当面沟通下比较合适。”

这有什么?被投资机构放鸽子,或者是,融资后她被赖费用,酸甜苦辣她什么滋味都尝过,张近微看着他,有些不解。

当年,她听不懂题目时,就是这个样子。

单知非忍不住笑了:“张近微,我以为你会哭鼻子。”他这么一笑,气氛突然变味,张近微鼻尖竟沁出点汗:

“我为什么要哭?”她是个略微苦闷的表情,很不乐意被人嘲弄。

“我们先谈公事,好吗?”单知非收敛了情绪,把茶轻轻推到她面前,“外面有点冷,你趁热喝。”

张近微捧着茶,当真喝了两口。

“高达当初放弃晨光的原因清楚吗?”他手?里捏着钢笔,“其实,医疗这个圈子里的大牛,就那些,如果真有什么新的成?果,高达浮石这样的机构早就会闻风而动,根本轮不到FA上场。”

张近微不可避免地脸红了,她嘴巴润润的,开口问:“那高达为什么还?要接触晨光?”

“因为这个市场前景还是不错的,江晨光这是个创新试剂盒,高达和浮石想的一样,万一是黑马呢?但我想,高达最终也应该跟浮石一样,发现了缺陷,只能放弃。”

张近微有点不服气:“可是,天使轮本来就没多少临床数据可以参考,你们只盯着缺点,完全有可能错过一个好项目。”

“刚才见到丁明清了吗?”单知非忽然温和地岔开话题,她怔了怔,有些心酸地说,“你跟她是好朋友?”

单知非的目光一直盘亘在她脸上,他纠正她:“不算,只是因为她跟圣远关系比较好,我们每年会一起去扫次墓,所以有些来往。”

冷不丁提到谢圣远,张近微不吭声了。

他很快继续说道:“你应该知道,浮石投医疗这块投了不少,但正式退出的项目并不多。医疗不比TMT,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福布斯的统计,一种新药研发的失败率可能会高达百分之95,临床出一点问题,可能前期的投入就统统打了水漂。我们不是没有失败的案例,所以在总结经验的时候,会反思?很多点。”

“这跟丁明清有什么关系吗?”张近微指尖轻碰着杯子。

“她不做FA,只是给人牵个线,那家企业同?样是早期阶段,但我们投的很快。”

张近微不禁抬头,她心里的酸楚突然变得更多。

“对方有项新技术是针对顽固性高血压的,高血压人群,在我们国家基数非常大,而且药物治疗方面有短板。我们比较看好,所以,尽管他还?是在临床阶段也投了。”单知非耐心给她分析,“高血压和癌症不同?,即使这项技术不那么完美,但它如果可以起到一定?缓解作用,那市场销售就没什么顾虑。癌症呢?第一基数没高血压大,第二这牵涉生死,国内研发很多时候都是拿欧美的靶点数据做强仿,晨光的技术,一是生产工艺让人存疑,二?来,通过接触,江晨光的管理能力以及他的团队,都给我们偏弱的感觉,所以,浮石最终还?是很遗憾地放弃了这次投资,我们对癌症筛选本身是看好前景的,这不冲突。”

他把尽调资料给她,“希望对你有用,即使不成?功,也希望你能总结些经验,对你以后看医疗类项目有启发。”

熟悉的感觉快速从心底升腾起来,她想起他给她讲题,耐心,细致,不厌其烦,张近微必须得把这种太过温暖的回忆压制住,她又去低头喝茶。

“张近微,”单知非轻轻喊她,“公事谈完了,我能跟你谈些私事吗?”

私事……她手?一抖,茶水漏到手面,单知非立刻起身,拿来毛巾,“有没有烫到?”

茶都已经是温的了,她摇摇头,有些抱歉地看着他:“我把你桌子弄湿了。”

张近微别别扭扭地接过毛巾,擦过手?,又?使劲擦桌子。

“我这条毛巾是擦手用的,不是抹布。”单知非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提醒了一句,这声音……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她一下想起两人最初在师大碰上,他说,你鞋穿反了。

张近微一顿,抬起头,碰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觉得两人好像还是很青春很青春的少年人。

她有种近乎惘然的酸楚,但也忍不住笑了,她说:“高二?那年,我有次鞋穿反了,你就是这么提醒我的,好丢人。”

“嗯,我记得。不过还?有一次我们在同一家小店里吃过米线,我是说店里。”单知非很快说的风马牛不相及,张近微疑惑地偏起头,“什么?”

“高二?开学军训结束那天,下着雨,你跟你的同?学进了家米线馆,我的伞蹭到了你的校服,你头都没抬就走了。”单知非准确地说出每个细节,他声音柔和极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是因为看到她走进那家店,他才进去的。当时,无论她走进哪家店,他都会跟着走进同?一家。

张近微却完全不记得了,印象里,她是在那天难得吃了米线,肉酱味道很好,她当时好想再吃一碗,但忍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饿上头。

“我们那天,见过?”她说这话时,嘴角的弧度很孩子气。

单知非也只是微微笑了,他挑眉:“你记忆力总是不太好的样子。”

张近微不好意思摇摇头:“真不记得了,只记得你当时在二七班说我,让我丢脸。”

两人目光碰上,相视一笑,单知非很自然地接口说:“事实如此,你那时确实总爱瞎写,我说错了?”

“那你都这么不给人面子的,而且,你就只说我一个人,我还?以为我得罪你了呢,可是我都不认识你。”张近微回想起那一刻,还?是被尬了下,她说完,自己又?撑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仿佛意识到自己太容易跑偏,张近微忙抿住了嘴。

气氛寂静下来,单知非给她续了花茶,水流声如碎玉:

“我其实,是想为那天的事道歉。那天在车里,我昏了头,没把事情处理好就对你做那种事,让你困扰,是我的不对。”

张近微想含糊着说句“没关系”,嘴巴发不了声,她安静坐着,不说话。

“我在恋爱上,一直做的不行?,高中那会儿很无聊就跟周妙涵谈了。后来,谈过几段,不了了之,最后跟杨蕙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我在想,可能现在的局面,是我应有的惩罚。”他斟酌开口,没回避什么,但张近微却跟他没有任何目光交流。

他只能看到她低着头,握紧杯子。

“那天在民政局,我是想跟她谈你的,”单知非说出“你”字后,下意识的,停顿了下,在等张近微的反应,果然,张近微肩头动了动,可是,她只是静静地听,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单知非像受到什么鼓舞,或者说,他知道可以继续说下去:“上次的事,我处理的特别糟糕。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杨蕙,我都……”

张近微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断他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