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末总是异常忙碌。

张近微的大脑启动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什么都过滤掉,只有学习两字。即使复习这么紧张,她还是坚持去上选修课,老师骄傲地告诉她们自己远在美国的侄女拿到六所学校的offer,很有可能被全美最强group录取,又说到近些年国内天体物理的发展,值得留学人士回国。

这节课,她学到一个新词:洛希极限。

行星和卫星会因为万有引力不断靠近,但他们之间有个保持安全的最短距离。

一旦超过洛希极限,潮汐力会把那颗卫星撕碎。

然后那颗已经粉碎崩塌的星球会化作星尘,渐渐地聚拢在那颗行星身旁,演变成一个光环,将那颗行星环抱。

它们永远在一起。

张近微觉得脖子一阵温热,她摸了摸,原来自己竟然不自觉流了很多眼泪。

也许,仅仅只是觉得宇宙很浪漫。

那种粉身碎骨换来的浪漫。

谢圣远问她怎么了,显然,是看到了这一幕,甚至连讲课的老师也注意到了底下一个学生直勾勾地看着大屏幕,泪流满面。

“我怕考不好。”张近微心虚地撒了个谎。

这?谢圣远露出个笑容:“张同学,你压力也太大了,一个期末考而已,你要?是这样,进了高考考场是不是会直接过去了,还考啥?”

他的意思,是她会昏厥。

张近微破涕为笑,这段时间,三人走得很近,互相交流分享各自的学习方法,以及错题本。

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就是,过年她要?去哪儿?

郑之华通过班主任的手机,告诉张近微,她今年过年要去东南亚度假,享受落日小酒吧什么的。

一长段,最后才提到张近微可以回乡下过年,让她自己想办法跟那边的人联系。

张近微拿着手机看完后,又沉默地把手机还给了老班。

奶奶那边有叔伯一大家子人,她回城里后再没回去,奶奶有一大群孙子要?疼爱。爷爷则是个很开明的人,很疼她,但在八年级那年突然脑溢血去世。

高一寒假时,张近微犹豫过是不是应该回去过年,被郑之华数落:

“张近微,没一个人打电话找你,你是有多厚脸皮,硬往上凑?”

从此,她断了这个心思。

张近微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或者说,可以去哪儿。

寝室是要断电断水的,到时,宿舍里会空无一人,一栋楼都黑漆漆的。

她忧郁地看了看学校绿化用的忍冬丛,心里飘荡着块浮萍,没有方向。

最终,是老班看她异样,师生沟通了好半天。

一中高三放假最晚,要?拖到年二十七八,高二则早两天。

大家在寝室收拾东西,有说有笑,黎小宁问丁明清要?不要?初一晚上出来嗨,无非聚餐唱歌,难得放松一次云云。这也是很多一中学生,那些住市里的学生常规选择。

乡镇考过来的那四分之一,当然是坐那种过来接学生的乡村巴士,回家过年。

丁明清答应了黎小宁她们,分别时,问张近微要不要?过年时和谢圣远他们三个去玩一玩。

只是提一嘴,丁明清知道张近微肯定不出来,除非是自备干粮去爬不要?钱的山。

宿舍里很快空下来,垃圾丢一地,大家看张近微迟迟不走,把卫生交给她善后。

天黑的早,老班过来帮她把被褥枕头用塑料绳捆城筒状,扛着去的小院。张近微跟在身后一手拎水瓶,一手端着重?在一起的水盆,里头放着牙刷牙杯毛巾衣架等日用品,肩上的旧书包里则放着换洗衣物。

她看着老班宽厚的背影,突然又哭了。

厨房没开通燃气,老班从家里拿了个电磁炉给她,教她怎么用,并告知用电安全。

因为是用学校的电,张近微没开那个取暖器。每天早上生物钟一到,准时起来坐被窝里背单词。

她买了点挂面小青菜,煮着吃。后来觉得太浪费电,改成每顿到门口买馒头,配老干妈。

除夕这天,老班带来师母包的饺子还有一些自己做的点心切好的牛肉,张近微拘谨道谢,手足无措地看着老班给她摆放。

“张近微,真不去我家吃年夜饭啊?家里就你师母还有我那儿子,没外人,要?不还是去老师家吃吧?”

老班不断劝她,张近微很坚持,她怎么不是外人呢?哪有除夕夜跑别人家里吃饭的?

城市禁放烟花,但校园里有教职工子女小范围地甩那种不带声响的烟花,一圈圈,很绚丽。张近微站在不远处看,等小孩子到饭点往家跑,她也慢慢往回走。

下饺子时,有人敲门,她赶忙暂停开关。

“是陈老师吗?”张近微跑到大门那,却没有回应。

她以为是小孩子恶作剧,决定再问一遍,如果?还这样,就不搭理了。

“是我。”

张近微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她听出那声音。

两人隔着门,都很安静。

迟疑片刻,她还是拉开了门。

男生戴口罩,脖子那缠着条红色围巾。

“新年快乐。”单知非的声音藏在口罩下,很低沉。张近微很意外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可是好半天,张近微都没能说出一句话,单知非把手套取了下来,在手里反复捏,语速偏快:

“我能进去吗?”

“不能。”张近微也非常快地拒绝了,她重重?吐出团雾气,胡乱把头发往耳朵后挂,说,“我在下饺子,你快回家过年吧。”

身后,停着辆自行车,普通款,张近微在慌乱中看到了,是他的吗?不是吧,他应该不骑这种自行车,但她进来时,明明没有看到自行车啊……张近微脑子里滚滚而过许多东西。

单知非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把自行车后座上带的一口纸箱子抱下来:

“陈老师给你的,我来学校正好有点事,碰巧遇到,他托我送过来。”

张近微狐疑地瞅他一眼。

“他正在家里做饭,没时间。”单知非缓缓补充一句。

箱子里,是真空包装的食物,和一些水果。

张近微只好接过箱子,挺沉,她没防备地往下闪了闪,被单知非一把托起,他的手紧贴在她手臂上。

“我帮你抱进去。”男生很快错开身,往屋里走。

箱子放好,单知非余光扫了扫屋里陈设,突然说:“我也没吃饭。”

那你回家吃啊……张近微心里古怪地想,但被习惯性思维驱使,她是那种非常能体贴别人的孩子,顺口就说:

“你要?吃饺子吗?”

“我最喜欢吃饺子了。”单知非微微一笑,“你会煮饺子吗?”

“你不回家吃年夜饭?”张近微很快反应过来,单知非眼睛微垂,“我爸妈闹矛盾了,我打算在外面吃。”

她沉默,张近微其实不太懂怎么安慰别人,很快,听到单知非轻轻问她:“你能请我吃顿饺子吗?”

两人真的坐对面,吃了顿饺子,热气腾腾的,隔开彼此视线。

因为没话说,显得气氛僵硬,张近微轻咳一声,问他:“你爸爸妈妈吵架了?”

“嗯,吵的很厉害。”单知非面不改色撒谎,“不过,彼此冷静下,总会和好,我觉得,人和人的沟通很重?要?,大家把彼此误会或者在意的东西讲清楚,这样摩擦会少些。”

这是在讲夫妻之道吗?张近微觉得很遥远而且很陌生,她羞涩笑笑,是不知怎么接话的意思。

“你,”张近微觉得得说点什么才不尴尬,“我都没问过你,你们保送生,不用准备高考都做些什么?”

单知非很细致地告诉她自己在忙什么,说了很多,张近微渐渐听得入神,筷子在手里张着,半天不动。

“你们会当科学家吗?”

单知非笑了笑:“不知道,这好像是小学生写作文的梦想。”

张近微对他这种似乎带着嘲弄的语气感到不快,她认真反驳:“小学生的梦想就很可笑吗?小学生如果?一直坚持,未必不能当科学家。”

单知非对她情绪变化感知敏锐,他等她说完,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除了竞赛,你不要?把我们看的太高尚,我们也是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欲望,将来同样面对现实问题。竞赛得奖,不能保证什么,只是现阶段看起来有些成就。”

他想了想,继续说:“比如,华尔街一直很青睐这些竞赛金牌得主,很多你可能觉得会做科研的人,却搞起了金融,人各有志,我比较坚持价值观应该多元化,而不是道德绑架。当然,那些能耐得住寂寞专心科研的人,我是敬佩他们的。”

张近微有些新奇地看着单知非,她是多么不了解他,其实,她跟其他同学对他的印象一样,很刻板的那几个符号:

高智商、学神、家里有钱,人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不过聪明人有脾气是件很正常的事等等。

“那你会去搞金融?”张近微忍不住问他,她开始咬筷子。

单知非坦诚说:“有这想法,我想将来进Citadel,全球最大对冲基金之一,他现在全球量化投资部门总监是中国人。也许,我花六七年时间也能做到这个程度,当然,最好是能自己创立基金。”

听不懂。

他居然不想当数学家,或者是物理学家。

张近微惊讶地发现单知非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早熟和渊博,他对自己规划清楚,目标明确,谈起未来有条不紊,她也相信,他这种人定下什么目标就会完成什么目标。

自己则单纯,或者说蠢多了,只一个想法:我要?考大学。

张近微心情低落,她觉得两人好像是宇宙中的两颗星球,距离遥远,而且永远不会有交汇,什么行星和卫星,八竿子打不着。

“你呢?”单知非很自然地问到她。

张近微愣了下,思路茫然地不行,她没什么野心,只想将来有份还算ok的工作,离开这里,就这样。

“我没什么好说的,考大学吧,我很平凡。”张近微努力笑笑,“不像你,你将来肯定前途似锦一片光明。”

“我也是平凡人,而且我很俗,”单知非又笑,“跟别的男生一样,想着将来怎么挣大钱,娶妻生子,有个稳定?的家庭。”

娶妻生子……张近微对这种话不太适应,太远了,她“嗯”了声。

吃完饭,单知非主动地拿起桌子上她没收拾的试卷,看了看,问她期末考试怎么样。

感觉似乎还好,张近微不敢在他面前说什么还好,她考再好,在他面前也不能算是好的概念。所以,她学同学们的那种语气:“不怎么样。”

这样说,又好像是否定了单知非为她付出的,她赶紧说:“但比之前是进步的,你的功劳。”

“那你怎么谢我?”单知非趁着她的话,追问一句。

男生的眼清亮无比,张近微忽然就有了那么点调皮的心思,她说:“你都吃过我的饺子了。”

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了,她捂了捂嘴。

两人目光轻轻碰撞到一起,单知非就这么看她,他瞳仁很黑。张近微呼吸不太稳了,她收回目光,尴尬把手从嘴唇上拿开,“你要?回家吗?你爸妈不找你吗?”

“我跟他们说了,来学校,这个院子里能看到星星,很清晰。”男生冷不丁说这么个话题,“我其实很喜欢天体物理。”

在城市要?看漫天星光不容易,但小院偏僻,张近微跟着单知非到院子里站站。

外头真冷,那种干冷,但天空像墨蓝的丝绒,干净透亮。

他告诉她,肉眼能看到哪些行星,哎,这谁分得清啊,张近微心里觉得好笑。

“我觉得我有点什么恐惧症,就是那种图,木星搞的很大,悬挂在地球景物上面。”张近微不知自己说的,他可能明白。

“木星?”单知非看看她,把手机掏出来,找了一会儿,拿给她看,“说的是这个?”

“是这个,不过这张木星看起来又很漂亮。”

“木星是气态行星,它的物理形态特别复杂。”

两人靠的很近,羽绒服摩擦出那种细小声音。张近微说,“我认得这个红眼睛,木星有双红眼睛。”

“嗯,木星的南赤道边缘旋转着一场持续了几百年的飓风,色彩变化和云层高度相关,所以它的表面最低处是蓝色,最高处就是这个红眼睛。”

听起来很有趣。

“那天,老师说了个洛希极限。”张近微冲动地说到这个,“你知道吗?”

学生们喜欢这种不需要?太深入,但带点文艺的科普。

“知道,”单知非嘴角弯了弯,“老师后面有没有讲Pluto?”

“什么?”

“就是冥王星。”

“没有,当时下课了,老师说下学期再讲。”

“Pluto早从行星中除名,失去拥有卫星的资格,它是太阳系中距离太阳最远的星球,没有任何光线能够穿过几十亿的距离找到它,除了一颗叫Charon的同力矮行星,而且,它们始终同一面相对。”

单知非科普的有点牙酸,这种科普,在他看起来很中二,学校小情侣喜欢拿这个当噱头,有点烂大街了,但他还是选择说出来。

张近微没有发出什么“好浪漫啊”或者“好感人啊”,她只是有点奇怪地看着单知非,“你想表达什么?是说这两个星球是一对吗?”

单知非否认:“我只是科普。”

张近微“哦”了声:“可是,冥王星有五个行星,Charon并不是它的唯一。这个故事,我早听过了,而且,我要?拆穿它。”

单知非忽然就笑了,他看着她,说:“原来,张近微你是个杠精。”

张近微一下被说恼了,她有点生气:“我怎么是杠精了?”

“是有五个,但只有Charon和Pluto才能互相潮汐锁定?,在太阳系边缘,永远相对,是太阳系里的唯一。”

单知非攥紧手机,他的壁纸,正是两颗相对的星球。

作者有话要说:洛希极限的描述还有后面关于木星冥王星卡戎的描述,来自于公众号科普,非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