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华女士谈了个新男友,四十出头,有着一张和其他中年男人差别不大的脸,身材管理不错,是个爱穿西装的包工头。

张近微一点都不意外妈妈再三恋爱,她很美,还不到四十岁,保养得体,在大商场里做高龄柜姐。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她十分享受一线品牌气息包裹的氛围。她没几个钱,但不妨碍她把全部收入都用来投资自己。

因此,当妈妈出现在学校传达室时,张近微几乎抬不起头来。

夜里起的风,这个早晨突然就有了明显的秋意。郑之华却穿着包臀裙,露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很扎眼,你可以说她像这像那,但就是不像一般中学生的母亲。

“近微!”母亲亲昵地喊她。

张近微快步走过来,到她跟前,声音低急:“妈,我们到校门口说话。”她跟做贼一样,郑之华有些不高兴,不过她是那种小女人式的生气,生气也像发嗲,“怎么了,我给你丢人?至少比你同学的父母在门口推小车卖鸡蛋饼有面儿吧?”

我情愿我的妈妈摆个小摊。

张近微嘴唇紧抿,郑之华来的突兀,她完全搞不懂这样的天气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妈妈交了个新朋友,”郑之华又抢着说话,“这周末呢,他要来家里吃饭,妈妈是跟你商量一下,你周六下午不就没课了吗?回家先做下家务吧。”

这不是商量,是要求,张近微以为让交房租已经是极限,没想到,母亲还可以更过分。

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做吗?我这周不打算回家,我要做卷子。”

“你知道的,妈妈从来都不擅长做这些琐碎的事情,家里一团糟,那也是你的家,对不对?”郑之华撩了撩头发,她小动作很多,自带风情。

张近微只想快点结束对话,人来人往,路人不断地往这边看,包括穿校服的同学们,她别扭极了。

“我打算以后周末不回去住了,学习时间紧张。”她本来犹豫,但此刻毫不迟疑拒绝了郑之华,说完这话,张近微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凉薄了,她有些不敢看妈妈。

郑之华从包里掏出支女士烟,拿烟的姿态妩媚,她点着后,对张近微吐起烟圈:

“怎么跟妈妈说话呢?那是你的家,你都这么大了,妈妈让你做些家务都不行?”

张近微喉头发哽,为什么,这种人为什么也要生小孩?

“我做的家务够多了,我不是懒,而是我现在学习真的很紧张,实在没时间每周花费半天搞卫生。”

她双手插在校服上衣的兜里,手心全是汗,张近微厌恶地别开脸,躲避烟味,“快上课了,你回去吧。”

“张近微,你在学校都学了什么呀?”郑之华嘲弄不已,“一中就教你怎么跟父母顶嘴吗?还素质教育呢,哎,你老师就教出你这个素质的学生?”

她的烟几乎戳到张近微脸上。

声音也很大,引的路人侧目,张近微不想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她只是抿嘴不吭声,转过身飞快跑掉了。

留郑之华一个人在原地气得五官扭曲。

一气跑回教室,张近微胸脯起起伏伏,旁边,丁明清已经趁大课间时间买了包零食回来,咬的脆响:

“哎,我回来见你跟一个超性感的lady说话,谁啊?”

张近微为这个称呼感到极其尴尬,她没办法回避,只低下头翻资料书:“我妈妈。”

丁明清惊讶地嘴巴成个o型,她猛地攥紧包装袋,凑过来:“不会吧?你妈妈这么年轻?”

张近微含糊“嗯”了声,拿起笔,在演草纸上刷刷划拉起来,是个不愿深谈的姿态。丁明清很识趣地坐直身子,戳下前面女生,“吃吗?”

大课间20分钟,很多人都趴桌子上睡的昏天暗地,补补觉。剩下的要么是张近微这种十分用功一刻也不愿浪费的,要么,就是丁明清这种小女生,趁机聊八卦放松精神的。

“知道吗?昨天贴吧里说咱们学校某个艺术生被人揍了,外校的女生,彪的很,大街上扯头发用高跟鞋跺。”

“怎么回事?”

“抢男朋友啊,嗨,我见过那男生,一脸痘,每一颗都跟炸脓似的,就那样还抢来抢去。”

“哈哈哈,好恶心,你说的我都吃不下啦!”

紧跟着,响起女生之间互相打闹的声音。

张近微心还跳得很凶,她屏蔽掉所有声音,深深呼吸,逼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去。

一中很变态,每天中午值日,教室里乌烟瘴气一片,几个值日的男生在谈论喜欢的足球俱乐部,谁谁转会了,谁谁这赛季都在坐冷板凳。张近微和另外的两个女生负责扫地,大家动作都很快。

“张近微。”谢圣远敲敲她身边的桌面,女生抬头,他笑着说,“水瓶买好了,晚自习下课后水房门口等你。”

张近微因为劳动,脸泛着润润的一层薄红:“好,我把你的还你,其实你真不用给我买新的。”

谢圣远老气横秋说:“你看,买都买了。”

“那好吧。”张近微其实有点无奈,她冲他笑笑,表示礼貌,低头继续挥舞扫把。

女生是顶级小白花长相,高二分班后,男生寝室里自然而然又聊到她,但同时承认她是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连话都很少说的那种人。谢圣远不懂什么叫顶级小白花,只觉得,张近微长了双狗狗眼,挺无辜的,可她戒备心很重,给人感觉十分矛盾。

下午彻底变了天,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风有些凉。张近微怕感冒,校服里换成那种圆高领秋衣,秋衣又土又旧,领子那皱的像一张苦瓜脸,她把拉链拉到顶端,再把校服领子一翻,就看不到了。

这种天气,复旦桥那没了读书的学生,张近微很喜欢这种天气,雾蒙蒙的,世界像某种程度的失真。她吃完饭,不太饱,又喝了两杯白开水。

只是,下雨天,他还会来吗?

伞上的小帽子掉了,一撑起来,伞布往上缩一片,张近微费劲往下拽了拽,还是选择到紫藤花架这边。

因为下雨,天色昏暗,大家基本吃完饭都回了教室,校园里没什么人,一股寂寥的味道。

张近微远远的就看到那里没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也许,他昨天生气了,也许没生气这种天气也不会来的。

她站了五分钟,但决定再等五分钟,如果单知非还不来,她不再等了。

烟雨蒙蒙中,男生撑着伞出现了。

张近微突然很气自己的伞,风吹着,她像是有点冷,等单知非走近了,紧张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雨不算大,但从藤架间隙落下来打在伞上,尤其清脆,单知非那把黑伞挺大,看着很结实,张近微见了他总会在脑子里奇奇怪怪想些什么。

“我答应过你,不会失言。”他声音冷冷清清的,不大热情,把HiBy给她,“戴上耳机试试感觉。”

耳机是好耳机,降噪的,张近微试听的那瞬间觉得世界特别安详,特别舒服,她觉得光是听英语就要陶醉了,张近微总是很容易满足。

音效真棒。

她把耳机拿下,学着其他同学那种客气的样子:“谢谢你,回头我请你吃饭。”

“吃什么?”单知非手里拎着个袋子,头也不抬,他在掏笔记。

张近微心里有些讶异,他真不客气……她不好意思笑笑,脑子飞速运转,她能想到最高级的东西大概就是火锅肯德基什么,但她可请不起,最多不能超过十块钱。

单知非这才抬头,发现女生在笑,浅浅的,跟风一吹就能立马散了似的。果然,他看过来时,张近微就不笑了。

“你吃包子吗?食堂那种。”她挺认真。

单知非忍笑,却把袋子也塞给了她:“这里是三大科都能用到的资料,你拿着。”

啊?张近微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没有过早高兴,而是说:

“我没钱买你的资料,老师那的资料费我还……”下意识险些说出这事,她草草地结束掉回答。

“你不用总跟我强调你没钱,我看的出来,”单知非很直白地说,“我说过了,你只要付出镜头就可以,我找模特也要花钱的。”

张近微一手抱紧了袋子,沉默片刻:“其实,刚才我说请你吃饭,是客气一下,我只能请得起包子。”

这女生,怎么憨憨的……单知非低低笑了声,很短促,他换了话题:“你伞帽坏了?”

张近微有点懊恼说:“掉了两个,勉强还能用。”

“你等我十分钟,”他指了指了挂在她脖子上的耳机,“可以听听力。”

张近微在他走了之后,才后知后觉,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虽然这么想,但她把耳机戴了起来。

说是十分钟,就是十分钟。

单知非轻喘着回来了,手里有东西,他裤腿上甩了泥点子,是从草坪那穿过时留下的。

他把一杯热奶茶放在长椅上,然后,让张近微用自己的破伞去遮挡。

“你替我撑下伞,”单知非把黑伞塞给她,又把手机拿出来,打开手电筒,“再拿下手机。”

张近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手忙脚乱把袋子挂在手臂上,一面撑伞,一面替他拿手机。

单知非这十分钟买了不少东西,吸管、打火机、剪刀。

“离我近些。”他低下头说,张近微的脸一下红了,她犹豫,但还是靠了过去,以为是淋到他。

单知非抬头看看她,说,“我指的是手机。”

她恍然大悟,他是需要光线,窘迫中,忙退回些距离,手伸出很长用手电筒给他照亮。

男生很熟练地用剪刀剪了两截吸管,转过身,蹲下去跟她伞上其他伞帽比划了下,张近微忙跟着蹲下来。

两人离的很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张近微脸上的热火一直褪不下去,她眼帘垂着,觉得自己想发抖。

火苗一闪,单知非用打火机烧了烧吸管底端,又是一番比划,他用剪刀在准确的距离处夹出一个凹槽。

“寝室有针线吗?”他问。

“我没有,但宿管阿姨那里可以借。”

“很好,你会缝东西吗?”

“会。”张近微把伞尽可能举高些,她手有些酸了。

单知非身上有淡淡的皂粉味道,动作间,就这么顺着湿漉漉的雨雾弥漫开来。

“你看,”他微微偏过头,看到女生的睫毛长长密密的,“沿着这里,缝一圈就可以。你要是不会,请宿管阿姨帮一下忙,不用花钱修了。”

原来如此。

张近微情不自禁轻声说:“你真聪明。”

单知非似乎习惯了被人夸赞,淡淡的,只是说:“我不过习惯动动脑筋。”

他把打火机装裤兜,掐着张近微的两只手臂把她扶了起来。动作太快,快到张近微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若无其事拿过自己的雨伞,把“吸管”交给她。

“奶茶你趁热喝。”

张近微很意外,她连忙拒绝:“我不要。”

一杯奶茶而已,单知非看她神情慌乱,说:“我买吸管送奶茶,我不爱喝这些东西,你不要,就当垃圾扔了吧。”

买吸管送奶茶?张近微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忍不住笑了。两人视线撞上,单知非唇角扯了扯,“拿着吧,你该上晚自习了。”

手机上的手电筒还亮着,映着两张同样青春的脸。

“我说,那是什么人还在那站着!”不远处,德育处主任标志性的声音响起,很大,“哪班的,快点给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