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戚九使用幻术来再现群狼围攻的景象,必然有人会质疑一切是否是他别有用心的计谋。

若是他不肯接受,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戚九微一冥想,抚摸着掌中木杖,朝真元帝恭敬道,“今日良辰美景,歌舞升平,若是在如此和美的气氛之下幻出群狼,恐惊扰了所有人的雅兴。”

拖曳着柔软的足肢走到了翎雀台的中心,徐徐的夜风送来了皇庭满园的花树馥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道,“北周饗兹万国,肃承天命,政通人和,太平盛世……”随着戚九溢美的语调流转,傍晚的景色浑然聚变。

落了黑色的天野中,渐渐融了半青半灰,半蓝半紫的斑斓色彩,追随落日西逝的彤云里,倏倏然,数十只流光溢彩的凤凰御风而起

,随云潜行。

头象天,目象日,背象月,翼象风,足象地,尾象纬。五彩华羽于天幕中勾起闪烁着金光的云痕,百鸟齐飞,仙鹤衔芝,啁啾合鸣,瑞气呈祥。

不过眨眼间,彩云追着冉冉升起的晧月盘旋,紫气滚滚东来,碧亮如洗的夜空中,景星陡现,引得群凰腾腾,仿佛翩翩起舞。

“凤凰善哉!景星兴云!天象大吉!”群臣们纷纷昂首高望,交口称赞道,“天下太平,四海共春哪!”

帝后亦随望观瞻,一派惊艳的模样。

翎雀台摇身一变,仿若受到凤凰引吭的召唤,尾羽大开百花齐放,上面的异宝折射着天空的宏光而璀璨生辉,不停地随风招摇,犹胜逐凰而去。

正当一众人张目瞩望,丢了七魂八魄时,戚九一立手,掌中木杖重重锤击地面。

噹!

幻象戛然而止,祥瑞屏退,星辰浮照,竟然已过了一个时辰。

戚九恭谨朝真元帝与皇后施了全礼,再不说些讨巧的话,长颈微微朝前弯着弓身矗立,全凭帝后赏言。

七皇子双手拍得老红,不住得喝彩道,“好棒!好棒!儿臣还想再看一次!”

余下的文武大臣也改了颜色,毕竟谁敢说凤凰降世不够吉利,景星现世不够祥瑞,快言直语其心必诛。

至于他们心底里是忧是惧是羡慕或是怀疑,自然沉在肚子里,待夜深人寂再去细究。

不过真元帝似乎格外高兴,活了几十载瞧过的新鲜比吃的山珍海味还稀少,也不似之前的威严,反而喜形于色。

道,“烨摩罗人这杂戏耍得真是逼真极了,朕犹记当年随太祖皇帝夜游咸安,野集里来自各地的方士耍得障眼法也未能如此栩栩如生,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

点头对戚九笑着,“朕许久不曾如此快活了,既然大禅你背井离乡,又救了吾儿,不若暂居驿人馆,空闲里琢磨几个出彩的技法,待朕宴请番邦使臣时,也可当作表演,来展示我北周风采!!”

戚九的笑颜顿时一僵。倾盆冷水从头灌入脚底。他的目光所及处,忽得发觉所有宾客的目光都不甚尊重,颇有瞧好戏的意味。

尤其身后那些鼓瑟吹笙的乐师,姗然摆袖扭弄腰肢的艺伎,脸上脂粉厚叠的戏子,竟也笑着对他指指点点。

戚九从来不曾有过多少廉耻之心,然而此时此刻此天此地之间,他一颗悠悠红心被人恃强践踏,他的自尊心与自傲被撕裂撵柔,又怎么可能任人欺辱。

不由自主冷声道,“谢圣皇留恩,奈何鸠罗纳夜冒死横渡乌木苏沙漠,仅是本着传递幻法精髓的执念,无意留下蹉跎光阴。”

“放肆!”一位虎服武将装扮的人径直起身吼道,“鸠罗纳夜,你实在不识抬举,圣皇陛下留你于北周,你竟想离开,莫不是觉得庙小容不下真佛,北周繁华大道不够你这精赤双脚踩的吗!!”

另一位五品官员气焰更甚道,“鸠罗纳夜,你所言幻法究竟有何传扬价值?我北周大地佛道双盛,举国信众,你那区区法术与之相比堪如海中泥沙,井底之蛙,恐怕没有你存身立命之地。”

“况且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好好的烨摩罗国容不得你,一路祟祟苟且活到咸安圣城,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岂敢出言忤逆圣命!”

此起彼伏的讨伐声渐起,字字锋如利器,割向戚九崩如垂崖的身躯。

若是此刻,他举手衍一场天崩地裂的巨幻,定叫所有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龟孙子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冥冥中,他更知晓,自己传扬的幻术不应该是借来报复杀人,强人所难,而是应该让真正需求的人寻求心灵皈依。

不由舌辩群雄道,“蛟龙庞然食鱼虾,麻雀纵小五脏全,不以物渺,不以念薄,海天之外必有新陆,菩提一叶内蕴数刹。”

“吾以吾法渡慧通,心照明镜非祈人,有缘自然受百般启示,无缘对面不相交攀,况且人生短暂,不留遗憾吾心所向,势不可挡。”

真元帝的脸色瞬时不太好起来。

“吾皇且息怒……”一旁观战的皇后适时调停起来,她那双充满智慧的眸子像明星一般奕奕,霎时令所有人皆停了唇枪舌剑。

“大禅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在乌木苏沙漠里又险些丢了性命,死里逃生后必是决心更甚。”

“吾皇惜人,众爱卿惜才,众心所向,奈何周张,或许让大禅在咸安圣城里久住些时日,心平气静自然水到渠成。”

皇后三面圆滑,措辞尤佳,竟令所有人降了火气,她的手一直拍着七皇子的后脊,仿佛替心爱的儿子驱赶恐惧,实则一直观察的戚九的一举一动,暗有想法。

戚九借坡下势,随便吃了两口宫廷玉液,趁着鼓乐之声靡靡渐起,寻了个醒酒的由头,独自一个人离开了翎雀台。

因为心中有怒,便不想往光亮的地方走,偏偏挑了条黑不溜秋的玉道遁了过去。

不知埋头走了多久,越想越气,简直羞愤交加。

突然听闻背后有人沉沉道,“是谁!胆敢擅闯御华庭!”

那声音里有些青涩的意蕴,然而好听得醉人。

敢问他是谁?!!

戚九正气恨交加,一把从飘飘长发里拔出蝶骨翼刀,朝什么破烂庭里的什么白色的身影骂道。

“我是你的小祖宗!”

他手掌中的木杖一丢,展开薄刀就横削向了对方的胸口,动作夹着火气,又狠又蛮,若是劈到石头上,一定斩成两截。

来人明显怔了一跳,想不到自己警觉一问,居然招致对方的杀手。

不过再看戚九下手虽狠,然而下盘乏力异常,月色下还光着一双脚丫子,加之身上衣着褴褛,真像误闯皇宫的叫花子。

抽出随身携带的环月弯刀,对准那只翩翩刺来的蝴蝶,轻呀么轻轻一拨。

一刀下去,就把戚九外强中干的虚弱身躯迸到了丈外距离。

戚九尚未看清对方用什么武器攻击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啊呀……好痛!”他的骨头居然真像在沙漠里打磨过一样,软到发脆。

许是听见戚九嗷嗷的惨叫声,来者突然欢乐起来了,提着环月弯刀,站在月光明媚处低低淡笑着,“我的小祖宗,太轻了,再来!”

戚九蓦然觉得熟悉非常。

只见打了自己的家伙穿一身华白无暇的宽大袍子,整张脸都被帽子遮掩着,唯独露出完美如琢的下颌。

世间再无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