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她也不吭声,那般沉得住气,倒令郑元江窝了满腹的委屈与火气,

“昨日我见到的人就是你对不对?清泉,你为何要躲着我,为何不肯见我?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清楚?”

清泉自认离开之前已经跟他道明一切,不需要再重复,“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可这语态在郑元江听来分明就是在与他闹别扭,“清泉,你已经十八岁,不是小姑娘了,怎可一赌气就离家出走?”

自嘲笑笑,清泉忍不住提醒道:“那是镇国公府,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这么多年来,他去哪儿都带着她,何曾与她分过彼此?“我说过,有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听听这话,多么感人,只可惜,自知之明令她失去了自欺欺人的勇气,

“郑将军,多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拂,我年少不知事,总爱缠着你,给你添了诸多麻烦,如今我幡然醒悟,不想再继续耽误你,你的恩情,我也算还了,往后你我互不相欠,我不想留在都城,请你让我出城。”

“你还有伤在身,不可远行。”

清泉最不喜他拿她的伤势做借口,冷声犟道:“我的伤口早已愈合,至于调养,我自己懂医术,无需郑将军挂怀。”

“你所谓的调养就是把自己弄的面色苍白,整个人瘦一大圈?”

待她再抬眼时,他早已绕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时隔两个多月再相见,他那威武的仪态一如从前,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惟眼眸愈加深邃,涌动着波澜。

而她也变了,重逢时已无惊喜和欣悦,心底的苦涩逐渐沉淀成苍茫,缓缓移开视线,清泉只觉身心疲惫,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喃喃的重复着一句话,

“我要离开都城,我会照顾好自己。”

郑元江一向冷静自持,除却战事军情之外,几乎没什么事能令他有太大的波动,可如今清泉的倔强却让他情绪不稳,难以压制四窜的火焰,肃颜厉色,追根究底,

“给我一个一定要走的理由!”

她不想再提,偏偏所有人都逼着她去回忆往昔,明明伤口已结痂,却硬逼着她再去揭开,直视那道口子,再一次感受当初的痛楚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要有多大的勇气,她才能抬起眸子直视郑元江,回看过往的曲折,此刻的她眼神坦荡,没有任何闪躲,面对他时,她从来都是一腔赤诚,从不作态,

“因为我清楚的知道,在你心里,我永远都只是个小姑娘,只能停留在你心门之外仰望着你,永远无法走进你心底,既然你的心不设门,我也不想再继续撞得头破血流,难为了自己又讨旁人厌烦,何苦呢?

此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我到哪儿都会有人问起我跟你的婚事,每一句有意无意的问话都似鞭子狠狠的笞在我身上!

我真的不想再听到任何与你有关的话,也不想再见到你,更不会再喜欢你!所以我一定要离开都城你懂不懂?”

她的声调不自觉的高昂起来,整个人被悲愤的情绪呛得涨红了脸,字字句句的控诉如一勺滚油泼在郑元江心上,烫得他整颗心都皱在一起,疼痛难捱。

过去这五年,他的眼里只有战事,总在想着如何才能推翻昏君,镇压叛军,难免会忽视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这个姑娘。

此次赐婚一事对他触动很大,当他开始重新审视两人的关系时,她却说放弃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巨大的落差令郑元江沉默了许久才缓过来,他忽然觉得有些看不透现在的清泉,又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看懂过。

“当众拒婚,令你难堪,的确是我思虑不周,清泉,以前是我冷落了你,往后我会尽自己所能弥补过失,我知道,你对我心灰意冷,但只要我们成了亲,还是可以慢慢培养感情,只要娶了你,我便不会辜负你。”

说了这么多,他终究还是不懂她的心思,“没有感情,就不必勉强娶我,也不需要搭上你的余生来做赌,倘若婚后还是没感情,那我岂不是耽误了你的终身幸福?”

他的话非但没能让她有任何欣慰,反倒令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张网,用道德与责任织就,强势地罩在他头顶,压迫得他无从选择,才会违心的答应成亲,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若然她是枷锁,那她宁愿亲自打破!

“郑元江,我晓得你重信义,一旦娶了我便不会再抛下我,可我不想自欺欺人,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牢笼,将你困死在我身边,也不想再费尽心思的讨好你,没了油的灯,注定会熄灭。我放过你,请你也给我自由!”

现下他说什么她都不肯再信,心知她的情绪尚未平复,郑元江也就没再继续论下去,只一点,他必须声明,

“清泉,我找了你两个多月,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你得留下来养伤,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犹记得以往他下军令时,神情肃厉,眉宇间隐着不容置疑的强制之态,那样的气场令她下意识生惧,因为他公事公办,从不讲情面!

有一回她忙着照料伤重的几名士兵,连着两天一夜没合眼,精神不济,脑子一混乱用错了药,害得那士兵伤势加重,士兵还在安慰她,劝她莫自责,郑元江却当着众人的面儿将她好一顿训斥,丝毫不顾她的颜面,命她立即出去,莫做庸医。

她当时很委屈,虽然后来他也单独与她解释过,只是想让她去休息,莫再苦熬着,但他那强势严肃的态度给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以致于他一扬声说话,她就下意识有所顾忌,不敢逆他之意。

可是这一回不一样,她再也不愿听从他的安排,她的人生,该由自己做主,

“这可不是战场,我凭什么听你的话?”

“凭我是镇国公!”郑元江在战场上常以将军的身份下达命令,此乃职责所在,他认为理所当然,但如今被封镇国公,他却不愿用公爵压人,只因他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走运才会腥风血雨中存活下来,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荣耀是用无数将士们的鲜血染就,是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这个身份去炫耀什么。

今日实属情非得已,她不肯听从他的安排,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镇住她,然而清泉并不肯因此而妥协,

“我还是皇后亲封的嘉善郡主,你一个国公,没资格禁锢我的自由!”

小丫头居然也开始跟他叫板,还反过来拿身份压他?郑元江眉峰倏收,沉舒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怒火,誓要与她犟到底,

“那你大可去找皇后说理,只要皇后肯放你走,我便不再相拦。你不想回镇国公府,我不强求,你可以住在宋遥舟家中,但出城一事免谈!”

撂下这句话后,郑元江再不多言,沉着脸拂袖离去。

他也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原本是来看望她,想与她好好说话,接她回去,最后却闹僵了,他不禁在想,这两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清泉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对他如此抗拒?

仅仅是恼他拒婚?还是有其他原因?

感情之事令人难以琢磨,从前他不愿为此费神,如今愿意细思时,她却将心门上了锁,而他,寻不见钥匙。

究竟该如何破解这僵局,拨开这迷雾,郑元江深感头疼。

待人走后,宋遥舟这才走进来宽慰清泉,“不让出城便不出,你就住在我家养伤吧!有我陪着你,你也不会孤单。”

遥舟的确会护着她,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清泉暗自思量着破解之法,

“我不能入宫,以免又被人问询,遥舟,你可否代我入宫见皇后娘娘,只要皇后发话,他便不能违抗懿旨。”

清泉言辞恳切,遥舟怎忍拒绝?终是答应帮忙,“这会子将近晌午,我就不去了,省得表姑母留我在宫中用午膳,忒不自在,明日我再去,你莫多想,先歇着吧!”

此时下人已将厢房收拾妥当,遥舟带她过去安置,将将进屋,把包袱放在桌上,忽闻丫鬟来报,说是又有人来找云姑娘。

宋遥舟不耐抬眸,“镇国公了不起啊?当我们威勇公府是菜场儿?进进出出的浑不讲规矩!”

小茉讪笑道:“姑娘,这次来的不是镇国公,是一位陌生公子,眉眼倒是与镇国公有几分相似。”

一说眉眼相像,清泉眸露讶色,与郑元江相似的人,只有宋思南!难不成来人是他?

可他不是入宫面圣了吗?怎会晓得她在威勇公府?清泉百思不解,遂向丫鬟打探,“他可是姓宋?”

小茉点头应道:“正是,他自称姓宋,说是云姑娘您的朋友,一定要见到您,手中还提着一把刀,奴婢担心他闹事,怕云姑娘在府中的消息传开,就赶紧上前安抚了他,说是进来请示。”

既是宋思南,清泉不能不见,没有辞别是她理亏,如今他找上门来,她也不能躲着,得有个交代才是。

思及此,清泉松口让人进来。

那会子宋遥舟听她略略提过此人,尚有印象,“他就是你说的那位护送彭将军遗体的小将士?”

点了点头,清泉不由叹息出声,“他为人坦荡诚挚,我却瞒了他许多事。”

“谁都有情非得已的时候,这世上哪有不撒谎的人?只要是善意的谎言,相信他能够原谅。”宋遥舟好言劝慰着,想着他们要说话,她实该避开些,遂转身出了屋子。

出门的档口,就见远处走来一位身姿挺拔的少年,方才丫鬟也说了,此人与镇国公有些相似,宋遥舟只当是两三分像,定睛一看,不由震惊,只因来人与郑元江竟有四五分肖似,料想郑元江年轻时大约就是这般吧?

清泉会陪他一起回京,莫非也是因为他的长相?若只为这个,是不是证明清泉其实并未放下郑元江?

真正的内情,宋遥舟不得而知,她所认识的清泉是个拎得清的人,但愿她不会将两个人混淆,不要再错付感情。

宋遥舟识趣暂避,清泉则等在屋内,很快小茉便将人引进屋内。

随着夹棉粉团花门帘的掀动,一双黑靴跨踏而入,听到动静的清泉羽睫轻抬,映入她眼眸的便是那双盛着点点清辉的墨瞳,清毅的面容不似寻常般洒脱随意,紧蹙的峰眉勾勒出紧张的情绪。

方才清泉还在想着见到他时应该说些什么,这会子一对视,竟是一片空白,梗在喉间的话语被彻底打乱,欲言又止,终是默然。

到了还是宋思南先开了口,“原来你真的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出城了呢!”

说这话时,他明显松了一口气,清泉望向他的眼睫扑闪着一丝好奇,“你怎知我在此地?”

迟疑片刻,宋思南才道:“我担心你趁着我入宫之际独自离开,特地嘱咐两名兄弟务必跟着你,你若离开客栈出去闲逛,他们便不打扰,你若去城门,就让他们拦着。待我出宫回客栈时,听其中一人说,你进了威勇公府,一直没出来,我才会来寻你。”

原是如此,当时她急着离开,竟也没察觉有人跟踪她。那会子她与遥舟出入府邸皆在后门,想来那小兵一直守在前门,没见她出去,便以为她仍在威勇公府,倒也算是阴差阳错。

陷入沉思的清泉尚未来得及应声,宋思南还以为她在为跟踪一事而置气,感觉自己的行径的确不够君子,遂向她致歉,

“抱歉,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实在没法子才会出此下策。”

他的大度越发加深了她心底的愧疚,清泉只觉无颜面对他,垂眸咬唇,放在桌边的手指无措的互捏着,斟酌半晌才道:

“该道歉的是我才对,没跟你交代一声就离开。”

昨日他已经表明态度,希望她不要再不辞而别,在他的印象中,清泉一向洒脱,有一说一,即便真的要走也会与他说清楚才对,为何这回要选择悄悄离去?

宋思南百思不解,走向桌畔,在她身边坐下,心里多少会有些怨愤,但一看到她那微红的眼眶,他便不忍抱怨,试图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考量,

“清泉,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离开都城,你若有什么难处或苦衷,大可告知于我,我自当鼎力相助!”

短短两日,已有多少人问过这话,每一次提及都令她陷入痛苦之中,无助的清泉斜倚在桌边,一手挡住自己的面颊,试图将自己藏掖起来,不愿让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这个问题可否不回答?我真的不想再提那些旧事,你们放过我吧!”

察觉出她的声音明显带着一丝哽咽,宋思南再不逼问,当即改口,

“好,你不想提,我便不问,不说也可,我只想让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天大的困境我也会帮你解决,清泉,你别怕,苦日子终究会熬过去的。”

说话间,他已站起身,立在她身侧,将坐着的她轻轻一揽,让她倚在他腰间。

感觉到他的靠近,清泉下意识想起身,肩膀却被他稍稍用力的扣住,强势里透着丝丝柔情,

“放宽心,我不会趁人之危,只是觉得人在难过的时候若能有个依靠,兴许会好受些,有人陪伴,你才不会被孤寂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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