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叫道:“你这是体检么?根本就是拿他做小白鼠吧,换取你想要的数据吧?是,你需要学术成果,但他是人!”

 爱德华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冷冷地道:“我想提醒你,我绝对有尊重病人自己的意愿。做这些体检都有病人亲笔签名,事前告知内容,你先看看这些合同…”清孝直气得浑身发颤,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不需要看…”

 忽听病床上的羽淡淡地道:“是我同意的。爱德华医生给我解释得很详细,我签了名之后,他才给我做的体检。”

 他仰起脸,眼神朦胧,梦呓般地道:“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吗?如你所见,科学测试证明了我真的是通过肛门刺激更容易达到高潮。”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中似有说不出的嘲弄之意,却不知道是在笑清孝,还是在笑自己。

 清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羽,屈辱、恐惧,甚至还有隐隐的怒气,都被压抑在眼眸深处,代之以挑衅式的笑容。那种伤痛之下凌厉的美,让他感觉熟悉而又陌生。“小羽?”

 他颤声道。没有回应。那人把头扭过去了。清孝咬了咬牙,道:“你不喜欢这里,我知道了,这就带你走。”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去掉那些导线,一面柔声道:“医院的环境你都不喜欢对不对,那我带你回家,好不好?只有我们两人的家。”

 那人仰面躺在卧床上,仍在微微发抖。被冷汗打湿的黑发紧贴着前额,衬得面色更加苍白,太阳穴附近那根淡蓝色的血管在突突跳动。

 清孝忽然想起,他们刚到波士顿第一天时,便在这张床上做爱,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回忆,虽然事后羽解释说那是因为被改造的身体只能对粗暴性爱起反应的缘故,他却从此存有阴影。

 他对羽说他不会介意,并且尝试去扮演主人的角色,但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谈及性爱的话题,只因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线。

 但这一张纸,终于还是被捅破了。赤裸裸的真相摆在眼前,让人无法回避。

 在这一刻,他忽然深切地痛恨起他才见过一次面的爱德华医生来,痛恨那些冰冷的仪器,呆板的报告,那些道貌岸然的社会准则,自相矛盾的健康标准…甚至,包括向他介绍这些专家学者的导师艾森伯格教授,那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不是吗?

 这个念头太过可怕,清孝喘了口气,竭力把这些胡思乱想驱逐出脑海,他必须冷静下来,才能应对眼前的局面。

 只见羽怔怔看着天花板,漆黑的眼眸透着疲乏与悲凉,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原来我真的是个受虐狂,现在测试都出来了,不认不行。”

 他笑着摇摇头,道:“不过受虐狂还是有点用处的,没饭吃自愿做小白鼠的话,还是能对医学发展有点贡献,至少可以让那位先生多写两篇论文。你看,清孝,就算你不要我,我也有地方去的。”

 他虽然在微笑,那笑容却比泪水更让清孝伤怀。

 清孝心中恻然,沉默半晌,缓缓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低声道:“你要是不喜欢,可以直接告诉我的,用不着…用不着这样伤害自己…”

 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没有不要你。有时候我会疲倦,会很心急,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

 那指尖传来的温度让羽不自禁地向他依偎过来,却又硬生生顿住,像只受伤的小兽,虽然满心渴求安慰和休息,还是放不下疑虑和戒心。最后他说:“不要骗我了,清孝,没有谁会永远离不开谁。”

 他停顿了一会儿,冷漠地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手,淡淡地道:“面对现实吧,清孝。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不认不行。”

 说到这里,他发出一声呜咽似的抽气声,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两朵病态的潮红,还能活动的右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清孝担心他情绪激动,急忙扶住他,叫道:“小羽,你不要这样,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他飞速转动脑筋,想着应该如何组织语言。这时羽陡然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涩然一笑,道:“是的,我们是应该好好谈谈。有一句话,我本来想以后告诉你,但现在看来未必有这个机会。”

 他抬起头来看着清孝,神态极为平静,嘴角向上弯曲,带着一抹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然而清孝看到他的眼睛,那眼里狂乱的不顾一切的决心,象跳动的黑色火焰,幽深而诡秘地燃烧着。清孝忽然没来由地心慌,下意识地加重了扶在羽双肩上的力道,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什么。

 羽唇边的笑意在扩大,身体向前倾,近乎耳语般的低声道:“你曾经追问过我,究竟爱不爱你,现在我给你答复。”他顿了顿,一字字清晰地道:“我一直深爱着你,没有改变。”

 他倏然住了口,似乎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茫然地盯着同样在发呆的清孝。他们就这样相互对视,望着对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也许应该算作自己爱人的人。

 清孝竭力恢复理智,但头脑一片空白:他应该抱他吗?或者给对方一个吻?但他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坐在原地,干巴巴地道:“啊,我很高兴…”

 羽慢慢地开口,用一种同样干涩的语气道:“是的,这是事实。不管你相不相信,不管事情会怎么发展,这句话不说出口,我不甘心。”

 原本温情脉脉的话语,但他说话的样子显得异常疲倦而虚弱,以至于听上去完全不似热烈的表白,倒更像是对过去的哀悼。他低着头,看着投射到房间中的日影,一些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算来他们来波士顿也不过几个月时间,远离了调教师,远离了惊心动魄的阴谋和仇杀,然而爱情一样会灰飞烟灭。“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他重复说道,声音终于起了一丝颤抖。

 那语音中的不稳定情绪让清孝从有些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吸了口气,极力用一种沉稳有力的语气道:“小羽,你不要乱想!相信我,我是真的高兴。

 我不是个细心的人,一定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你告诉我,我们总可以找到办法的。”“不要乱想…你担心我会去自杀?”

 羽低低地笑了,疲惫地道:“放心,不会了。我不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人。不过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自杀了,那一定是因为你。”

 他蓦地抬起头盯着清孝,冷冷地道:“不会有别的原因,只可能是你!如果我从来没有过希望,那也就不会失望。如果我因你而死,你多少也会不安的吧?”

 那语气和说话的内容都让清孝感觉陌生,瞠目看着他,完全答不上话。

 最后一丝阳光照耀在羽那张苍白的面孔上,仍是平静得没有丝毫表情,眼里却闪动着异样的光焰,乍一看就像是一具木偶,突然被巫师赋予了生命。

 清孝忽然模模糊糊地感到,在那具他极为熟悉的身体里,一个沉睡已久的灵魂正在苏醒。但那灵魂不是属于羽的,甚至也不是属于那个奴隶零的,究竟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个人,他也不知道。

 发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每一件都超乎他的预期。局面正在失控,势如大车下坡,而他无力阻止。

 但这车辆却自己停了下来。那人闭上了眼睛,象是忽然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尖刻和偏执,低声道:“啊,我在说什么!”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颓然躺倒在床上,表情变换不定,似乎在和内心深处的某个事物激烈搏斗。“在那里…我是说在那个医生那里,我身体不能动,却乱糟糟地想了很多事。”

 他终于开口,自言自语般的道“我想人要死了大概就是这感觉吧,很害怕却没法躲。不过死都死得这么下贱,也够丢脸了。”

 他自嘲地笑笑:“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医生大概除了厌恶也没什么别的感触,顶多觉得少了一个试验品。

 想了半天,这世界上大概也没有人会为我难过,从小就是个累赘,现在更是一滩烂泥。所以我只能伤害你…”“我只能伤害你,因为只有你还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

 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眼里的光焰慢慢暗淡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我也在想,活得那么没有尊严为什么不去死,但又总觉得不甘心。那么多事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去死…”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空洞:“你给我点亮了一盏灯,现在灯光虽然熄灭了,但总还是想,既然曾经亮过,也许还会再亮起来的吧?”

 “就像有人捡到一只不小心撞死在树上的兔子,他不是不知道那纯属天赐的好运,但总是心存奢望,总希望还能捡到一只瞎眼的兔子,于是就那么一天一天地等下去,等下去…”

 清孝默默地看着他,忽然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很愿意被你伤害?”

 羽呆了呆,惊讶地抬头看着清孝的眼睛。清孝长长地叹了口气,笑了笑,道:“如果你把表达爱叫做伤害…像这种伤害我的话,你天天说也没有关系。

 我就怕你什么话都不说出来,一脸憋着气报恩的样子,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小羽,我很笨的,你不要让我猜心。”

 他心痛地抚摸着羽手上的石膏,怅然地道:“你以为在那些人的眼中,我的形象会比你好多少?他们看你是个受虐狂,看我也不过是个虐待狂而已,嗯,一个丧心病狂的虐待狂加罪犯。”

 他讥讽地一笑,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看他们,也不过就是一群冷冰冰的机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小羽,我以前总是希望你能回归社会,现在想起来,这么做真是蠢。我们自有我们的快乐,何必需要他们承认?为什么要并肩走在大街上才是最高幸福,难道在自家庭院里就照不到阳光么?”

 他这样说的时候,最后一丝阳光正从墙壁上消失掉,苍茫的暮色侵入了整个房间。

 清孝动也不动,看着灰色的阴影一点一点地从足尖爬上自己的膝盖,喃喃地道:“很多人,他们并不认识我们,生活也和我们没有任何交集,但他们一句说过即忘的指责,一个冷漠的眼神,就可以让我们冷得浑身发抖…这是多么的不公平。”

 他的话音里已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激,低声道:“那些人,他们所有人,他们并不在意我们的经历,也从未真正试图了解我们的感受,那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们?说这个不正常,那个不道德,哼,那标准又是谁定的?谁又敢说自己洁白无暇,绝对健康?”

 眼里闪动着骇人的光芒,他蓦地迸出一句:“我恨他们!”

 羽吃惊地看着他,叫道:“清孝,你…”清孝重重地喘了口气,手垂落下来,盯着墙壁上的铅灰色阴影。

 当他重新将目光移到羽身上时,他已经恢复了自制力,微笑了一下,道:“小羽,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这些年,我的确变了很多。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

 羽沉默着,怯生生地伸出右手,拉住清孝的手指头,小声道:“不管你怎么改变,你还是清孝。”

 他为这轻微的肢体接触而差点落下泪来,拼命眨动眼睛,才能忍住已经涌到眼眶的泪水:“谢谢你,小羽。你真聪明,笨的一直是我。”

 他叹息一声,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藉着传过去的力道表达自己无言的感激:“对不起,我太疲倦,不够强大,没有能力带你走出去,不过我可以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