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默默地握住了清孝的手,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清孝,但也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支持。

 清孝勉强笑了笑,道:“现在都这样,你可以想象,对于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我来说,头脑会有多么混乱。

 有时候觉得老妈就是被老爸害死的,充满叛逆,有时候又觉得老爸说得在理,心要狠,手要辣,要把对手全部压制得死死的,这样老妈就不会死,所以拼命练功夫,决心做一个老爸眼里的出色人物,永远不被别人击败。”

 他笑容有些发苦,淡淡地道:“我那时也只有老爸这一个亲人了,他那么疼我,我很珍惜。”羽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他的叙述所吸引,低声道:“我明白。”

 清孝叹息道:“所以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已经是学校有名的霸王。别人都知道我是黑社会的儿子,没一个不对我又恨又怕的,当面点头哈腰,背地里指指点点,我恨他们。他们越这样,我就越欺负他们。我那时真是个很让老师头疼的小孩,不过老爸倒是很为我骄傲。”

 他苦笑道:“可是老妈的那些教导和她的死,始终在我心头不能磨灭。那时的我,就像现在的你,心里隐隐约约知道什么是对的,可是既没法让别人接受我,也没法面对自己。心里越矛盾越焦躁,就越是拿别人出气,因为他们歧视我是黑社会的儿子。当然,这只能让别人把我越推越远…直到我遇到西蒙。”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声音也开始放缓:“我向人收保护费,就他一个不肯的。

 我说出的话从来没人敢违抗,除了他。嘿,就那样瘦瘦小小的个子,但不管怎么欺负他,他认为不对的事情还就是不肯做…”发觉羽听得很入神的样子,清孝不禁道:“喂,你在想什么?”

 羽认真地道:“我在想,你是怎么欺负他的?”

 清孝面色微红,道:“也就是一些小孩子的把戏…可是他偏不肯屈服,还倒过来说服我…”羽追问道:“那结果呢?”

 清孝尴尬地一笑,道:“结果就是,我被他说服了…觉得老爸是不对的,我的那些想法也是不对的…”羽低下头,道:“他对你很有影响力啊?”

 清孝沉思了一阵子,道:“应该算是吧。我很感激他打开了我的一个心结,就是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才重要。”

 他抱住了羽,轻声道:“而你想想,你那么在乎世人的眼光,可他们是什么呢?不过是一群路人甲而已。

 而我呢?陪在你身边的是我啊,你怎么能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看不起你而自杀,却忽视了我的感受?”

 他凝视着羽的眼睛,慢慢地道:“难道对你来说,那些人对你的重要性竟然超过了我么?”羽嘴唇哆嗦了一下,低声道:“清孝…”

 清孝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唇边,郑重地吻了一下,道:“记住,你不是没人要,不是没人爱。有一个人爱你,胜过一切。”

 羽眼中慢慢浮现起一层水雾,将头埋到清孝的怀里,颤声道:“清孝…”

 清孝心中百感交集,过去的时光追上来,和现实汇聚在一起。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我们一个人来到这世界,也会一个人回去。

 但我们不是只有我们自己。总有一些人让我们牵挂,让我们宁愿付出一切也要让他们快乐。因为这牵挂,我们有更多活在这世上的理由,也有更多面对孤独的力量。”

 他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胸前的衣服似乎被打湿了。若干年前,他若是愿意拥抱那男孩,对方的反应大概也会是这样吧。那个唯一不曾嫌弃他的人,最后被他所嫌弃…他闭着眼睛,继续诉说:“这些,就是西蒙让我学会的…”

 说到这里,他倏然顿住,把一句涌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是他教会我爱…”

 羽伏在他胸前,渐渐停止了颤抖,低声道:“你说他只是你小时候的好朋友?”“是的。”羽沉默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那现在呢?”清孝道:“没有现在。”

 他只觉眼睛有些酸涩,慢慢地道:“他永远不会长大,因为他已经死了。”羽呆住,过了半晌,才道:“对不起。”

 清孝没有做声。被勾起的思绪还在心头盘旋,一时不能平复。那些逝去的人,逝去的事,原以为早已忘记,却原来仍深藏在心底,从未离去。

 一种无法抑制的苦涩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四肢百骸,所过之处侵蚀出一个个空空的洞,他只觉空虚,张臂用力抱住羽,抱得那么紧,让羽几乎喘不过气来。抓到实物的感觉真好。年轻柔韧的身体,有血有肉会说会笑,仍然在他怀抱中。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久,清孝哑声道:“你以为我没有失去过吗?小羽,人生从来就不完美,何必奢求太多?珍惜你现在还有的东西吧,不要等失去了再来后悔!”

 他的声音喑哑而苍凉,有种说不出来的沉痛,羽微微一震,伸手抚平他打结的眉心,低声道:“我不是不想争取…只是,我只是觉得你配得上更好的。何况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这个身体…”

 他抬眼看着清孝,笑容有些发苦:“你会很辛苦…我实在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清孝强打起精神,道:“正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放弃就太不值得了。

 总之你以为不要乱想,觉得灰心了,就多想想我,想着我还在辛辛苦苦地找希望,你别再来打击我。”羽脸一红,道:“我不会了。”清孝面色一整,冷然道:“这不是什么请求,是命令。

 我以前就是太纵容你了,你听着,你以后要是再给我玩这种自残自杀的把戏,我饶不了你!”他那语气十分认真,一望而知绝非在开玩笑,羽不禁怔住,讶然道:“清孝?”

 清孝叹息道:“医学上有种理论,如果别人怎么看你,那么你就很容易变成别人期待的那种人。一个相貌平庸胆怯自卑的人,如果别人都当她是美女般恭维,她也很容易变得自信的。

 所以我想,如果我能一直把你当正常人来对待,那你想必也能逐步进入我的世界。”“一个相貌平庸胆怯自卑的人…”羽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清孝吐出一口长气,道:“可看样子不行。三年。那家伙给你留下的印记太深了,我现在让你独立思考做出选择,你只会胡思乱想,反而更没有安全感,一味胡来。

 所以,还是先回到BDSM的生活方式吧,你跟着我的引导来做,那样会快很多。”

 他微微一笑,道:“这么一来,你也不用为你的身体发愁,很多人都是这样生活的,你并不是异类。嗯,虽然比较少数。”羽怔怔地听着,迟疑着道:“可是…你不是不喜欢SM的么?”

 清孝有些激动地道:“我自然不喜欢。在看到那个家伙怎么…”

 他倏然住了口,略带歉意地看着羽,见对方没有异常,才接下去道:“我自然不可能对SM有好感。

 好希望你能摆脱那种生活方式,彻底融入社会,我也想了很多办法,可是你一直不肯走过来,那么只好我走过去牵你过来了。”

 他拨弄着羽的黑发,低声道:“我知道,其实你心底里也是很厌恶的,只是以你自己的力量没办法摆脱而已,是么?”

 羽不吭声,蓦地伏到清孝的怀里,小声地哭了起来。为什么天大的难题,这个男子总有办法轻描淡写地解决?

 清孝轻轻地拍打着他,象哄小孩子似的道:“别哭了,不是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吗?你还哭什么?不过你要记住啊,我走过去只是为了牵你过来,最终的目的是要你融入这个社会,你可不能任性地赖在原地不起来啊?”

 泪水流得更急,本以为早已干涸的泪腺,原来还可以涌出泪水。清孝无奈地道:“好吧好吧,你要哭今天就哭个痛快。明天…明天就不行了啊。从明天开始,一切就要听我的了。”

 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深深感觉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

 本想再抚慰一下羽的,一时都没了力气,也没了言辞。他就这样看着那个伏在自己身前痛哭流涕的男子,想着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就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嘴唇紧紧闭起,眼皮低垂,一副冷冷拒绝外界的样子,和你非常相象。”其实不是这样的。眼前这个人,既不象西蒙,也不象自己记忆深处的羽。

 或者皮囊有一点点相似,但里面的内核已经被人偷走了。他很努力地寻找,拼了命去搜索,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回。如果不能找回来,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一闪,立即被抛开,拒绝去思考。

 他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个流泪的裸体男子,心中呼唤:“小羽,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我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了…”

 ---曙色苍茫。城市仍未醒来。乳白色的晨雾流转不定,远近的房舍和眼前的道路都显得影影绰绰,暧昧不明。

 四周静得出奇,几乎能听到露珠从花木上滴落的声响。羽全身穿着运动服,迎面吹来的晓风颇有几分寒意,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清孝锁上房门,回头正好瞧见他紧抱双臂取暖的身影。清孝拍拍他的肩,他顿时一抖。清孝心中叹了口气,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微笑道:“晨跑是不可缺少的。

 你的身体还需要进一步恢复,尤其需要多做户外运动。早上人也比较少,我陪你慢慢跑,不用多快的速度,就是走一圈也是好的。”

 羽低声道:“我明白。”清孝凝视着他,道:“但你害怕?”羽低着头,没有说话。清孝抬起他的下巴,道:“告诉我。把你的全部感受说给我听。”

 羽牙齿格格作响,想说什么,却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样子。清孝等了一会儿,放缓了语气,道:“你闭上眼睛。不要看我的脸。对了,就是这样。这个时候你可以随意说出你心里的话,就像对着树洞说话一样。”

 羽闭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只能感受到那男子温暖的手触着他的下巴。他知道那男子是好意,他完全可以不加防备地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对方,但总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似的,阻止他尽情表达。

 在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他曾经不止一次被迫吐露心事,因为他不能拥有自我和隐私,但却很少被允许表达自己的感受。

 他被告知,他的作用就是取悦于人,自我的感受是不重要的,也没人对此感兴趣。

 天长日久,从他的内心通往外部世界的那道门已经生锈,不管他如何想改变,也总是习惯性地紧紧封住,把所有的语句都锁在心中扑腾翻覆。

 清孝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我说过,你必须把你的心里话告诉我,不能隐瞒。”

 是的,他不该隐瞒,只需要说出来而已。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在头脑中搜索字句,正在想如何表达。突听“啪”

 的一声,清脆响亮,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起来。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出自己挨了一耳光。“你在想什么,告诉我!”黑暗中,那声音带着无可比拟的威严和冷酷,让他忍不住眼泛泪光。“说!”

 又是一记耳光。掌掴蕴含的羞辱意味远远大于身体伤害,尤其施与者是清孝。

 他抬手捂住脸,浑身都因屈辱而发抖。他讨厌挨打,讨厌这样毫无尊严地站在路旁被清孝象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打耳光。

 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那掌掴声显得那么清晰,万一路上有人该怎么办?“你说不说?”那人再度冷冷地问道,手颇具威胁性地擦过他还在隐隐作痛的面颊。“是的,我怕!”

 他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不希望那只手再落到自己脸上。“怕什么?”“早上很冷!”

 “还有呢?”“很黑,有雾,看不清路,会觉得害怕。怕遇上人,不知他们会不会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