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顾无声,夜色荒凉。

 林方生自阎邪怀中起身,双目清冷,如冰雪封疆,无喜无怖,手掌依旧贴合在魔修下腹丹田之处,又凝聚一道剑意,激射入体,再刺中魔修金丹,震出蛛网般裂痕。

 亦将自己整只手掌,割得露出寸寸森白指骨。

 阎邪僵坐不动,只是惨白一张脸,凄楚笑道:“我自知满口谎言,有愧方生哥哥信任,如今你…可算也骗了我一次。”

 林方生亦是脸色惨白冰寒,冷声道:“一次足矣。”

 阎邪果非魔修实体,金丹既碎,整个躯体,渐渐化为黑雾,弥散于夜色之中。却又伸出手,将林方生拥入怀里,喟然长叹:“我如今金丹已破,旁人也就罢了,只恨那红蛟不死,合欢符纹,却是破不成了。”

 林方生只将他推开,面上却已血色全无,又召出剑阵,却有些运转凝涩,五十四柄森冷剑尖,隐然对准魔修。

 阎邪被推开时,就只是低头,见林方生那漆黑柔顺发丝,毫不留情自指缝间滑走,又是一声低叹:“方生哥哥,阎邪虽是屠龙仙人穆天降,穆天降却并非阎邪,他日若是不幸遇到,千万逃得远些。否则…”

 剩下话语未及出口,却被斜刺里杀出条人影撞散。

 那人影周身萦绕浓黑魔气,竟如一个个繁杂符文环绕身体,又自皮肤下浮现出来,犹若刺青遍布,诡异狰狞,华贵衣袍被体内劲风一鼓,竟是烈烈舞动,黑发凌乱,双目血红,宛若厉鬼一般。

 林方生一时,竟未能将此人辨认出来。

 那人手臂将阎邪半消半散的残肢勒在怀里,竟是张口咬在脖子上。

 原本只是渐渐消散的黑气,竟汇成一股,朝那人口中涌入。

 林方生不禁暴怒,他虽下狠心杀了魔修,却不愿见他尸身被旁人轻侮,剑阵鸣响,如雨一般往那人头顶四周射下。

 那人却祭出一颗黑金色的浑圆珠子,纯黑表面就有一层血红符文,密密麻麻,与自己身上黑气互相共鸣,飞快形成一道屏障,将那些灵剑尽数反弹回去。

 又有一粒血色符文,竟自那珠子中窜出,轻易渗透林方生防御结界,一点光芒,稍纵即逝,钻进额头。

 林方生只觉有一把巨大烧红的铁锤,重重击在头颅之内,不由得连连后退几步,跌坐地上,随即就有一股残虐暴烈杀意,自识海深处膨胀爆炸,几乎将心神主宰。

 若非他常年磨砺,意志坚定,只怕已然着了道。

 林方生右手狠狠攥紧,割伤处刺痛又令神识清明几分,却见阎邪所在处,只剩几件衣袍,那笑容温雅的清俊少年,却是十方三世,再寻不见。

 那人吸尽魔气,陡然张口,咆哮起来,已不似人声,就如上古魔兽,引得远方闷雷翻滚,犹若回应。夜空中昏暗云层,亦是跟随翻卷,渐渐在宁王府上空凝聚盘旋。

 四周风起,卷得绿竹红梅枝摇叶晃,发出沙沙响声,月色亦被阴云遮挡,愈加昏暗。

 林方生却看得清楚,那人尽管面有刺青,双目赤红,全无人性,五官眉目,却赫然是宁王,公冶明镜。

 这王爷本应在皇宫之中昏迷不醒,却是如何逃来此处了?

 林方生虽然疑惑,那公冶明镜却浑然不知,又四肢着地,喉咙当真亦是发出嗬嗬低吼,举动神色,竟与野兽全无二致。

 而后又是一阵爆豆子般声响,公冶明镜原本修长身材,竟膨胀起来,将一身华贵锦袍自内而外,撑得粉碎,露出内里白皙皮肉,亦是吹气一般不断涨开,竟将骨骼外那些皮肤筋腱,一并生生扯断,鲜血亦是喷溅四散。

 正是吞噬过多魔物,魔气爆体的征兆。

 那王爷一身骨骼尽断又重塑,筋肉内脏亦是反复扯断、再生,其中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公冶明镜脸色痛苦,竟是又再度狂吼起来,站起身竟魁梧许多,挂着一身被撑裂、复又被血染的破布,便重新握住那颗缩小到拳头大小的黑珍珠,一个纵身,往城外疾驰而去。

 林方生已趁机急速调息,生生将那诱发诡异狂暴之心的符文压制,以灵力厚厚封杀、包裹起来,而后不及多想,收了灵剑,紧随公冶明镜身后追去。只在途中匆匆传讯师尊,道:“阎邪服诛,明镜吞魔,恐有意外,东南方位。”

 实则,林方生动手之际,正是皇宫内天魔咒发动之时,若是迟上一个刹那,只怕杀了十个阎邪也于事无补。当真是凶险万分。

 只是天子暴走,却叫宫廷中兵荒马乱,就连赫连万城亦被拖住。

 林方生却不知这些缘由,只顾御剑急追,层层乌云翻滚,座座山头奔腾,竟一口气追出万里。

 天色,亦是渐渐明亮。

 林方生灵力枯竭,却又失了公冶明镜踪影,只得暂时收了飞剑,落在一片平原之上。

 此地地势平缓,连绵土丘,高不过一丈,起伏平缓,脚下绿草如茵,又有无数青紫、绛红色小花点缀其间,犹如一块无垠的厚绒地毯。

 林方生强提一口气,在土丘旁一处地势稍稍凹陷的草地上坐下,又取出一粒极品养元丹,一口吞下,闭目调息。

 那血红色符纹悬浮在识海之中,扭曲变形,晃动浮沉,看得久一刻,就觉心绪烦闷,暴躁难耐,显是有控制心绪之效,想必,与天魔咒有点联系。

 养元丹化开之后,涌出一股极为纯真厚实灵力,林方生就引导那股灵力,游走经脉,行得九次大周天后,才小心翼翼引入识海中,再度把那符纹包裹起来,又引导一丝灵力,尝试将它化解。

 谁知那灵力细丝才触及血色符纹,头颅之内就犹如再遭锤击,两边太阳穴嗡一声,头顶剧痛欲裂,林方生不由得撑住草地,咬牙强忍住。

 再睁眼时,清明双眼里却是血丝满布,沸腾杀意,又侵袭神识,只恨此处荒凉,竟连个活物也不曾出现。

 活物…

 林方生突地抬头,渐渐泛红的双眼中,映入一双相似红眸。

 正是失去行踪的公冶明镜,一身锦袍都被撑裂,仅有几片血迹斑斑的衣摆尚挂在腰间,权充遮羞。

 原本温润美玉、芝兰玉树的贵公子,熬过魔气爆体的折磨,个头竟凭空膨胀两圈,一身筋肉,更是千锤百炼般,透出股刚硬之气。

 公冶明镜背对阳光,缓步走近。

 黑发凌乱,披散肩头,双眸血红,表情却有如被压制本性的野兽,蠢蠢欲动。

 只是这位贵公子,前次相见,不过炼气期凡人,连修仙门槛尚未摸着,如今却是灵力磅礴、威压骇人的元婴了。

 这等有违天道的修炼速度,若非亲见,只怕无人能信。

 只是这公冶明镜,望向他眼神之中,却有愤怒与仇恨。

 林方生只微微一怔,随即想通。

 公冶明镜吞噬阎邪残躯,自然继承了那魔修留存情绪。如此一来,林方生却是心痛之中,又有些心宽。

 原来,阎邪终究是恨他怨他的。

 林方生心底一松,暴怒又起,竟再被血红符纹煽动,心神一念间召剑在手,暴喝一声就向公冶明镜当头斩下。

 公冶明镜自然已非吴下阿蒙,血眸阴沉,嘴角狠厉,不闪不避,只是握起右拳,就朝他灵气不及、剑招凝滞的破绽处,一拳轰去。

 卡嚓一声,林方生左肩就被一拳击得粉碎,剧痛远胜手掌割伤,不由惨呼一声,却是战意高昂,不知变通,回剑再斩他手腕。

 公冶明镜却依旧一拳,迎上利剑。以拳敌剑,硬生生破开剑意灵压,砸在剑刃上。血肉之躯,竟将那上品仙家宝物的玄阴蟠龙剑剑身砸出裂痕来。

 这公冶明镜肉身,却是强横过分,林方生终是生出一丝惧意。

 砸开玄阴蟠龙剑之后,公冶明镜拳势不减,朝着林方生咽喉处击去,迅捷如闪电一般,防不胜防。

 林方生才觉一股强大灵压刺得面门和咽喉刺痛,呼吸亦是凝滞之时,那拳头却骤然止住,停在咽喉边,又改拳为抓,卡住林方生颈项,将他自地上提起来。

 公冶明镜如今身形高大,平伸手臂将林方生提起,就已是脚不沾地,挣脱不能。

 林方生左手无力垂下,灵力转至左肩便堵塞剧痛,停滞不前。却是那一拳将他骨骼、皮肉、乃至经脉,尽数击碎,一时回复不得。

 只怕今日,要葬身于此。

 也算是,与阎邪同归于尽罢。

 林方生心内暗嘲,倒是平静下来,任颈项间手指愈扣愈紧,竟连颈骨也咯咯作响。

 公冶明镜一双赤红双眼中,愤怒仇恨,却渐渐消散,一时呆滞,一时狂乱,一时迷茫。

 到得最后,却牢牢锁定林方生,露出一丝贪婪。

 林方生暗道一声罢了,再不运功抵抗,任由那血红符纹激发嗜血暴虐,右手牢牢扣住宁王手腕,抬左脚就朝他侧腹踢去,却被抓个正着,铁钳一般手指紧扣足踝,又伴随骨骼破裂脆响,左腿火辣激痛炸开。

 公冶明镜却似玩乐上瘾,握住他伤腿,缓缓上移几寸,又将腿骨捏碎,如此几次,直至膝盖。

 林方生面如金纸,手掌扣死宁王手臂,一身剑意炸开,好容易自他手中挣脱,左边手脚,却是行动不能,只得以右手撑地,召出基本剑阵,三口灵剑光芒刺目,凝聚全部灵压,正是救命的招式。

 宁王却舔掉手指上鲜血,缓缓勾起一抹笑容,配合一双血红瞳孔,说不出的魔魅妖异,毛骨悚然,又爆发一阵大笑道:“有趣,有趣。”

 嗓音亦全无那日天潢贵胄的优雅高贵,唯余阴冷无情。

 林方生强忍疼痛,沉声道:“不知尊驾何人,侵占真龙一脉肉身,当心反噬之力。”

 那人却仍是随手一招,便将他三柄至强灵剑收在手中,折筷子一般断成两截六段,叮叮当当往地上一扔。

 而后纡尊降贵,往林方生面前一蹲,一双血红双眸里,贪婪之色却愈加浓郁。

 “本王得仙师相助,有那万年黑珍珠,如此方得如此成就。”

 林方生压制内心恐惧,与那愈加凑近的血眸对视,有一根冰冷坚硬手指,自脸颊轻轻滑下,又听宁王道:“恩情如海深,本王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不如吃了你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一章标题应该叫:宁王果奔…后来还是算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