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父亲在伍子的陪同下,一次又一次走向旧战场,追寻过去,缅怀岁月的过程中,海和记者尉的爱情也在突飞猛进。

 海和尉的爱情很奇特,也可以说是有些另类。在海和尉的记忆里,他们从没有过花前月下。是海在跳滑翔伞时认识的尉,这就注定了,两人的爱情也别样起来。

 那一阵子,海一次次地出游,每一次出游尉差不多都陪伴着海。海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冒险,海尝试过攀登梅里雪山,虽然中途夭折了,但海毕竟尝试过了。海也去过新疆、**什么的,他不是去旅游,而是去探险。人们不明白,海到底是怎么想的,按照母亲的话说:海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呀!海每次离家出走,母亲都不知道海去干什么,她以为海去出差,或者和众多的旅游者一样去风光秀丽的山水间散心或谈情说爱。刚开始母亲是支持海的,后来海外出的次数太频繁了,母亲便觉得海这是不务正业了。有次她当着海和尉的面说:你们结婚吧,家里的房子多的是,想住哪间就住哪间,不比往外瞎跑强?!海冲母亲只是笑一笑,没说什么。在海一次又一次的冒险中,尉了解了海,也理解了海。尉有一次抚着海的头说:海,你的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男人,你的职业应该是个军人。

 海望着尉,为了尉对他的彻悟,他的眼睛潮湿了。表面文弱的海,其实骨子里流淌的血却很硬。这一点只有海自己知道。

 海在三十岁那一年,突然理解了父亲,以前的父亲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符号,因为血缘关系,他要叫石光荣爸爸。甚至在小的时候,父亲没有给过他更多的爱,还对那些粗暴的管教方式而嫉恨父亲。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石光荣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在他的眼里,父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起码别的小伙伴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他只想躲避父亲。

 三十岁的海似乎一下子领悟了父亲,人都说三十而立,海不知道和自己这种而立有没有关系。总之,从那一年,海开始关注父亲了。每天,父亲站在阳台上望着西边奠空在想着什么时,他站在另一个角度在望父亲,长时间的,就那么不声不响。有一次,父亲正在房间里擦拭那把战刀,海走了进去,他看着父亲在擦那把刀。在这期间,他自然地充当了父亲的助手,递布,擦油什么的。当父亲把刀放下来时,看了海一眼,又看了海一眼。父亲说: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海说:知道,是你在百团大战中缴获的。

 父亲又看了眼海。

 父亲拿过那把二十晌盒子枪,枪已经很老了,漆都脱落得差不多了,显得枪身很旧。

 父亲又说:知道这把枪的来历吗?

 海说:知道。

 海说完,父亲不说什么了,又认真地看一眼海。

 不久,父亲和伍子又一次外出,他们又一次去旧战场。临行前那一天,父亲和伍子在准备出行的东西,海找到了父亲说:爸,带我去吧,我也想去。

 父亲看了一眼海,没说什么。

 第二天父亲出发的时候,海就跟在了后面,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就这么出发了。那一次海随父亲去了很多地方,他看见了“草原青”的墓“草原青”是父亲的战马,救过父亲,父亲也救过战马。父亲进城后战马退役了,后来被送到了骑兵部队,最后就老死在这里。这是一匹立过战功的马,死了之后,部队为它修了这个墓。每隔几年,父亲都要到这儿来看看。

 父亲站在“草原青”的墓前,他的身旁是伍子和海。

 父亲冲着墓说:“草原青”我来看你来了,老伙计,我想你呀。还记得当年吗…父亲说到这儿声音就哽咽了,不知为什么,老年的父亲很脆弱,动不动就激动,也爱流泪了。这是海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父亲告别“草原青”时,举起了右手,他在向“草原青”敬礼。

 父亲又说:老伙计,我也老了,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来看你。父亲转过身之后,眼泪就流了下来。在烈士陵园,父亲又找到了当年自己团长的墓地,那时父亲是连长,在老青山和日本人打了一仗,冲锋的时候,团长被流弹击中了,躺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团长是父亲的恩人,可以说没有团长就没有父亲。当年,父亲还是放牛娃时,那时的团长还是名连长,从父亲家乡的山下路过,父亲一狠心扔下放牛鞭子,跟上队伍走了。是团长收留了他,那时父亲还没有枪高,又小又瘦的,一杆枪帮压得父亲直摇晃。是团长留下了他,给团长——当时的连长当通讯员。第二年父亲在一次到小镇取情报时,机敏地从一个伪军连长那里夺取了二十响盒子枪,也是团长下令,把枪奖赏给了父亲。没想到,老青山一战,团长就永远地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部队。

 父亲坐在团长的墓前,他点了支烟,自己没有吸。把烟放在了团长的墓前。父亲说:团长,吸口烟吧。

 那支烟冒着青烟,袅袅地燃着。烟燃完了,父亲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黄豆,放一把在团长墓前,父亲说:团长,你吃炒黄豆吧,这是你平时最爱吃的。

 父亲说完,自己咯嘣咯嘣地嚼了起来,父亲一边很响地嚼黄豆,一边流泪。

 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说这些年自己的生活,也说过去那一场场战斗。父亲说完了,也说累了,便慢慢站起来,端端正正地站在团长墓前,又向团长敬了个礼。然后父亲说:团长,你歇着吧,石头该走了。这一走,不知啥时候还能来看你…

 父亲走了,走的一步三回头,牵肠挂肚的。

 父亲就这样,走了一站又一站,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关于生死的故事,父亲絮叨,流泪,敬礼,告别。

 父亲的心很累。父亲回到家了,过了许久,仍不能从那种气氛中回过神采,他长时间地发愣发呆。晚上经常做梦,然后自己就醒了,醒来之后,他就会说一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他的那些话,只有自己和伍子明白。

 伍子就劝父亲:首长,你放宽心,明年我陪你,还看他们去。

 父亲老了,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他更知道,自己有不能动那一天,最后离开这个世界,告别那些回忆。

 年老的父亲,会长时间地陷入到自己的回忆中不能自拔,有时絮絮叨叨地说点什么,有时什么也不说,但是从他的目光中,能够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中有丰富多彩的内容。

 最近,父亲叨咕最多的就是小德子,还有那没有吹响的军号。父亲不明白,小德子怎么就不明不自地失踪了呢?这么多年,小德子没有一点消息。

 父亲跟小伍子说:伍子,我觉得小德子快来了,他也老了,找了咱们这么多年,他该找到了。

 伍子不知说了什么,他陪父亲望着夕阳。夕阳下,是静静的一条路,父亲期待小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顺着那条路走来,父亲期待着。父亲在这夕阳中,仿佛真的看见了小德子,小德子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他身背鬼头大刀,大刀把儿上的红缨子一飘一飘的。小德子一步步走近,父亲站了起来,他冲着夕阳举起了右手,他是在向梦幻中的小德子敬礼呢!

 这时的父亲,满眼都是泪花。

 一天,海突然对尉说,那时,他和尉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海说:我要写写父亲。

 海已经不再去探险了,他一边当编辑一边写作,海已经是个作家了。

 尉说:你写石光荣?

 海点点头。

 尉说:你写他,他会看吗?

 海摇摇头说:我写他,他是不会看的,他永远都不会看。我写他是给我自己看,一部父亲留给儿子的书,一部大书。

 海说完,尉点了点头。

 海要写父亲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父亲,读懂了父亲,他应该能写好父亲。海决定从父亲的开始说起,那就从父亲进城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