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辽沈战役打响前,拥有了自己的马。那时父亲是一八三团的团长了。父亲的马叫草原青,蒙古马,个儿不高,但浑身结实,见骨见肉。

 父亲是在和平解放长春那一年拥有草原青的。部队进城不久,那时的部队主要任务是救济灾民,他们沿街架了一溜大锅,铁锅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高粱米粥,然后把这些粥分给饿蓝了眼睛的难民。父亲望着这一排排一列列面色饥黄的群众,眼圈红了。他又想起小时候逃荒要饭时的情景,但父亲明白,要消灭敌人,自己就会有牺牲。眼前饥饿之极的群众就是为了革命做出了牺牲,父亲不断督促战士,把粥熬得干一些,碗里盛得满一些。

 就在这时,父亲看见了草原青。它和别的马一起在战士们的牵引下,正从大街上走过,这是师里后勤的人从军里领回了几匹马。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按规定他是可以配备一匹马的。前一阵部队一直忙于打仗,没来得及休整,于是,父亲一直没有马。刚打完一场胜仗,军里从内蒙古买来了一批马,又分给各师来装备部队。父亲在众多的马匹中一眼看中了草原青,父亲是个行家,他有放牛的经验,也有给胡师长养了几年马的经验,他一眼就认定草原青是一匹好马。草原青似乎也看见了父亲,四目相视,草原青仰起头,很响地打了个晌鼻。父亲在草原青的响鼻中,一激灵打了个冷战,有一种想畅快地撒一泡尿的那种感觉,父亲的呼吸开始急促了。草原青在街头消失好久了,父亲才醒怔过来。他冲警卫员小伍子喊:快,跟我去师里。

 父亲来到师里,找到了分管后勤的李满屯,李满屯一见父亲就知道父亲是打什么主意来了,他冲父亲说:石头,说吧,看上哪一匹了,挑吧。

 父亲嘿嘿一笑,指着草原青说:就是它了。

 李满屯的脸立马就黑了,他压着嗓子说:这匹马可是给师长选的,你咋就看上它了呢,换一匹吧,除了这匹哪一匹都行。

 父亲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拉长了脸,回身冲小伍子说:走,这马咱不挑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门这时开了,师长披着大衣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父亲,响亮又亲切地叫着:石头,来挑马来了?

 不挑了,有啥挑头,都让人挑完了。父亲气哼哼的样子,把后背冲向了师长。

 师长喜欢父亲,父亲的一八三团是师里的尖刀团,所有大的任务都交给一八三团。师长把父亲看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师长看出父亲不高兴了,走过来,冲父亲的后背给了一拳说:看上哪匹了,我做主,给你了?

 父亲转过身冲师长说:真的?

 师长说:不就是几匹马嘛,我当然做得了主。

 父亲指着草原青说:就是它。

 师长说:那你就牵走。

 这时李满屯走过来,冲师长说:师长,这匹马可是专门给你选的。师长说:不都是马嘛,我要哪匹都行。师长这么一说,李满屯就不好说什么了。父亲撸胳膊挽袖子地说:那这匹马是我的了。师长也很干脆地一挥手:牵走吧。父亲冲小伍子一挥手,小伍子早就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抓过草原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草原青被牵回一八三团的当天,引来了众多干部战士的围观。他们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这匹青马,草原青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杂色“青”彻透底。有人就说:团长,给马起个名字吧。父亲早就在琢磨名字了,他背着手,绕着马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就说:我看就叫草原青吧。从此,草原青就有了自己的名字。父亲为了显摆自己的骑技,也是为了拥有草原青,他当众就骑上了草原青的脊背。这个猝不及防的动作,把草原青吓了一跳。

 草原青从内蒙古运来之前,还是匹没有调教过来的马,从来没有人骑过它。在这之前,它和它的同类们,在茫茫的草原上,左冲右突,任意驰骋。父亲突然出现在它的脊背上,它本能地开始反抗,它先是立起身子。这一点儿,父亲早有准备,他夹紧双腿,身子伏在马背上,紧紧抓住缰绳。草原青第一招,没能把父亲摔下去,自尊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加上众人拍掌叫好,在这之前,草原青还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它一下子恼羞成怒了。算落地之后,飞了似的蹿出去,它的突发动作,引来了众人一片惊呼。

 草原青一边跑一边上蹿下跳,它想一下子把父亲甩掉,让它回归到无拘无束的草原生活中去。父亲却不上它的当,不管草原青怎么蹦、跳,他像块狗皮膏药似爹在了草原青的背上。

 父亲是兴奋的,他想,自己没有看错草原青。以前他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就该有这样一匹马。烈性、暴躁,甚至还有些不讲理。父亲就喜欢这样的士兵,打仗的时候,就是靠这样的士兵才能啃下最硬的骨头。他喜欢的马自然也是这样的,父亲那一刻,激动得坐在草原青的背上嗷嗷乱叫。父亲的胡言乱语,更加刺激了草原青,它下定决心要把自己脊背上的这块狗皮膏药掀掉。它收紧腹部塌下身躯,算腾空向前狂奔,父亲感受到了两耳呼啸而过的风声,他激动得面色潮红,双股打颤,他又有了要撤尿的感觉。就在这时,草原青突然来了一个马失前蹄,这是父亲做梦也没想到的。他顺着惯性一头栽了下去,结果是,父亲的头上起了一个包,左手也戳了一下,红肿了起来。草原青的阴谋得逞了,它又蹦又跳地向前跑去。在场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向草原青围追过去,另一部分人奔向了父亲。

 第一个奔到父亲面前的自然是警卫员小伍子,他大呼小叫地把父亲扶了起来。父亲很不满小伍子的大呼小叫,他一从地上站起来,便说:咋唬个啥,我不是没事嘛!

 父亲站起来没摸头上的包,也没去捂戳了的左手,而是冲着草原青狂奔的身影说:这马,老子要定了。

 草原青自然是被众人抓住了,然后被牵了回去拴在柱子上。

 照顾草原青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小伍子的身上,他围着草原青一边转一边运气。它把团长给摔了,可以说摔得鼻青脸肿,这对警卫员小伍子来说,没有照顾好首长的安全,这是他的渎职。他想踹草原青一脚,更想打它一巴掌。可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草原青一直用机警戒备的目光望着小伍子,望得小伍子一直没能下脚和下手。

 这时父亲出现了,他头上的伤在卫生所包扎上了,左手腕子也缠上了。食堂送给父亲三个生鸡蛋,那是为了给父亲补身体的,父亲揣着三个鸡蛋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赶回来。他一眼就看出了小伍子的动机,马上大声地制止道:小伍子,你想干啥?你要是敢动它一下,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伍子听父亲这么一说,立马蔫了下来,委屈地说:团长,这马太野了,要不咱们去换一匹吧。

 父亲冲小伍子很粗鲁地说:你放屁,我就喜欢这样的烈马、好马。小伍子早就习惯了父亲这种粗鲁,立马就不吱声了,立在一旁。

 父亲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在拴马柱子上磕碎,用手接住蛋黄和蛋清,把手伸到草原青的鼻子下,父亲用柔情似水的声音说:吃吧,伙计。父亲也把草原青称为伙计了,这时,他想起了胡师长和飞火流星,那是怎样的一副人与马的情感图画呀。父亲一声“伙计”勾起了他无尽的思念,这时,父亲的眼圈红了。草原青似乎看出了父亲并没有恶意,先是把头探过来,在父亲手里闻了闻,后来又用唇碰了碰,马上就吃了起来。父亲一口气把三个生鸡蛋都喂给了草原青。草原青潮湿、温热的双唇在父亲的手心游走着,让父亲感到了无比舒畅,一种亲情顺着父亲的手臂流进了父亲的心里。那时,父亲柔和着声音说:马这东西通人性,只有你对它好,它才对你好。

 这句话,似乎是对小伍子说的,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

 长春和平解放后,部队进行了短暂的休整。这给父亲驯服草原青提供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每天,部队训练的操场上出现了一个有趣的景象,那边,战士们以班为单位,训练得喊杀连天。这一边,父亲骑着草原青打马飞奔,小伍子为了保护父亲的安全,随着草原青快步飞跑。

 这时的草原青并没有完全接纳父亲,它的心里,还在抵抗着父亲,排斥着父亲。它想出各种花样想把父亲从背上甩下去,不过它的花活一件又一件地被父亲识破。

 草原青又气又急,只能没命地奔跑,发泄着胸中的不满。这可就苦了小伍子,小伍子和草原青一样,已跑得通身是汗了,只要草原青跑下去,他就要跑下去。父亲对小伍子的做法很不高兴,他冲小伍子喊:你拉倒吧,一边歇着去!小伍子不能歇着,要是父亲有啥好歹的,他没法交待。

 父亲说了几遍之后,小伍子无动于衷,仍亦步亦趋地跟着草原青疯跑下去。父亲就想:爱跑,你就跑,看你们能跑到啥时候。

 草原青首先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它累了,它也有些认命了。心想:就让背上这个家伙骑着吧,看他能骑到啥时候。

 草原青放慢了速度,小伍子这才放下心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嘴气咻咻地喘。

 父亲望一眼草原青又望一眼小伍子,他咧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