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魁意识到了处境的不妙。

熊向魁坐在小竹楼上,端着小酒盅。鲟甲会的广场就在他眼下的不远处。——所谓鲟甲会也就是原来的鲥鳞会。小竹楼上非常静谧。榕树的荫凉和夏蝉的鸣叫正从半空毫无阻拦地倾泻下来,背景上苍翠的山峦使得小竹楼飘飘欲仙。

但鲟甲会的广场上正喧闹异常,由铁仙悉心挑选的精壮汉子组成的方队正摆开了阵势,刀、棍、枪、钺、叉、剑、锤竖竖横横,胳膊的每一个抖动,在很远的地方都能看清金属反光的光芒。

这光芒每一根都狠狠刺中了熊向魁的心。

他懊恼,追悔那一个下午江边上做下的蠢事。他对自己太大意了,当着小六吆的面,那么多人对自己跪下身来,简直你奶奶的蠢熊!在你的君王或君王手下的人面前炫耀你的威望,等于变相的自杀。

忍,是得忍,这是熊向魁在文廷生叫着“三哥”扑下江去之后惟一可做的事。一踏上这个孤岛,熊向魁就产生了统霸这个孤岛的欲望,当然,他心里明白,他想到的事。姓文的绝不会想不到。在他暗地里积蓄自己的力量的时候,文廷生神不知鬼不觉地使整个扬子岛拜倒在了他的脚下。在文廷生从船头扑向那条鲟鱼时,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他嫉妒并痛苦地承认文廷生的鬼才。先一步是王吃肉,晚一步为寇喝汤。是的,他现在只有捏着鼻子喝汤的份。

“——啊,啊哈!”

远处的吆喝声从广场上传来,护卫队员的脸庞看不清楚,但凭借这种吼声,他猜想他们神圣的表情。想像得出他们杀向敌人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但敌人?敌人在哪里?

敌人会有的,只要你想有。只要有权力存在,当权者的对面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敌人,你需要他是敌人,他就必须是。

熊向魁清楚,对手比自己更为老辣。江边上把骗子轰下江去之后,他千方百计想在文廷生面前旁敲侧击地解释清楚,一山不能二虎,一水不能二龙。别人既然是龙,那你只能是虫。如果别人把你看做另一条龙,那你就得向那条真龙表白清楚:我是虫而不是龙,当然,做得不能过于外露。可文廷生到底是文廷生,他永远不会给熊向魁这个机会,每一次熊向魁话到了嘴边,文廷生都巧妙地把话岔了开去,似乎在暗示,不必说了,你说什么,我心里清楚。

“护卫队”的建立,是文廷生突然的主意。事先连岛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熊向魁都不清楚。熊向魁怎么能不明白,建立护卫队是文廷生攻向自己有力的一招。护卫队当然不是用来对付他的,问题出在护卫队的“总督头”这个位置身上。总督头不是他熊向魁,文廷生选中了老鲥鳞会里的死对头,也是他熊向魁最有力的对手:铁仙。

文廷生对铁仙的作用,当然不是出于对铁仙的信任与器重,而是在扬子岛上制造出第二个“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来。熊向魁知道,文廷生清楚不过,这个岛上,能给他的位置带来威胁并取代他的,只熊向魁一人耳。在君王面前,下属的威望是他们自己颈上的钢刀,只要你一不留神,这把钢刀就悄悄插进你的皮肉。文廷生哪能不明白这个。熊向魁与铁仙,猛虎与地头蛇只要一联手,强龙未必就是对手。离间他们,杀掉他们,都是下下之策,——谁还敢为你卖命?要紧的是把他们放到一处。放到同一水平线上,他们自己自然就成了敌手。那时,为了吃掉对方,他们双方惟一可做的只有加倍地对君主尽忠尽孝。用不着你害怕他们的联合,到时候你只要充当和解、斡旋、宽宏大度的调解者好了。大权在握之后,当权者惟一需要防范的是下属的精诚团结!所以当权者永远要诲导下属们“精诚团结”,——因为下属被他的安排永远失去了“精诚团结”。

刀飞剑舞,电闪雷鸣。兵器在铁仙的口令声中呼啦生风。一会儿兵器的闪光又夹进了汗渍渍的油亮背脊,好一派威风四射!

“老子不会上你的当,姓文的!”熊向魁的牙咬得咯嘣咯嘣脆响:“老子做得了你的爷爷,现在就做得了你的孙子!”

(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初十;即公元一千九百年十月二十四号。)

“老爷,”旺猫儿在门口试探着轻喊了一声,听到床上咯吱了几下,略略加大了喉咙,“老爷。”

“嗯?”

文廷生习惯于晚睡,自然也习惯于晚起。太阳已经一篙子那么高了,对下江人,已经是在船尾下米煮中饭的时光了,可对文老爷,还刚刚是清早。

“老爷,熊大哥和铁仙大哥在门外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许久,文老爷出现在鲟甲会的石门口,一站到门口,鲜鲜嫩嫩的阳光们就和他撞了个满怀。文廷生立时感到一种轻松。

“文老爷万寿洪福!”熊向魁的声音从地面传了上来。

文廷生这才注意到,熊向魁、铁仙、红鲤、庞大头他们正跪在自己的眼前。

“怎么回事?”文廷生开阔的眉际紧了紧,他最不愿意一大早就有人来烦他。

“老爷,今天是老爷的生日,老爷。”熊向魁依然跪在地上,脸对着潮湿湿的石面,说。

“哦?”文廷生低下头去,口气突然松了些:“我怎么不知道。”

“除了老爷,全岛上至九十下至三岁,没有一个不知道,”铁仙接过话来:“熊大哥早有了好安排,老爷。”

文廷生的脸上迅速扫过了一丝不悦,但他微微发胖的脸上马上宽宽松松地笑了笑——他想怒到底没发得出来。文廷生最恼怒的事就是被人耍,呆乎乎地做局外人。他心里清楚,被崇拜与被愚弄有时难以分开,这东西像你的呼吸,你要呼,就得吸,你想吸,就得呼,少了哪个都不行。当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大的不快也得咽下肚子里去。

文廷生的不悦马上被一扫而空了。他的身影刚刚在江边的江滩上出现,所有的喜庆声争先恐后地追向了他的耳鼓。铜锣、皮鼓、竹节、鞭炮、吹呼、小孩的尖叫一齐向高空升腾,这种声音使天空加倍空旷并且更加晴朗。彩色的人群如同开春的山坡,迎春、白杏、彩荠、车前子、女贞子、野菊,七色八彩花花绿绿长满一地。他们激动的情绪从脸上的红润里流溢出来。文老爷的手开始招摆了,文廷生的圣手刚一摆过头顶,扬子岛立即山呼海啸——文老爷万万岁!文廷生的脸上绽开会心的笑容,这笑容如天空一般空阔晴朗。

文老爷奕奕神采,步伐端方有力,从一排一排的高跷、大头娃、彩船、麒麟旁边招着手走过去。文老爷漫步在用人体和欢庆围成的巷子里。

那端,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枝头上彩绢彩带撒娇似的甩胳膊踢腿。十只鸟儿在笼子里头翘着屁股载歌载舞,它们昂起头转动着圆溜溜的眼珠,弄不清它们是渴望自由还是歌舞升平。

“请文老爷放生!”熊向魁躬着身子高声吆喝着,示意树底下的几个汉子。

所有的鸟笼从高枝上慢慢下坠,文廷生抽出背在身后的一只手,用手背向外掸了掸,笑盈盈地说:

“放了。”

鸟笼一齐打开,小鸟们像弹丸似的击中了小树林上空的蓝天。“噢……呵……”小树林顿时响起了欢庆的尖叫。文老爷其乐也融融,臣民们其乐也陶陶。

然而,文老爷意想不到的事马上发生了,那些弹丸一般发射出去的小鸟们,时光倒流似地退回到了鸟笼口。

许多人仰起脸,不解的表情慢慢全转了过来,对住了文老爷。

“哦?”文廷生一时理不出头绪。

“老爷……”熊向魁笑着凑了过去,“小鸟感激老爷的大恩大德,舍不下老爷,全回来了。”

文廷生的脸挂下来了,鸟是可以驯服的。不受过长期的训练,小鸟绝无自投樊笼之理。他知道熊向魁在拍自己的马屁,万一别人知道小鸟是驯出来的,自己就显得这点眼力都没有。虽然他产生被拍马的愉悦,但还是故意地沉下了脸来。

“混蛋!拿驯好的鸟儿来戏弄本老爷,想讨个大赏吗?”

鸟笼子底下的十几个男人脸色立时吓得煞白,齐刷刷地跪下去,哆嗦着吐不出半个字。

熊向魁不急,似乎早料到了这一招:

“老爷,息怒、息怒。熊向魁长了八斤半的胆子,也不敢冒犯老爷。今天是老爷的吉日,龙威四发,可能老爷始料不及。老爷再随了我来,我若犯上,甘当万剐之罪;若老爷真的洪福来临,在下讨个大贵,想必是讨定了的。”

文廷生眉头紧锁,迈了腿,随着他去。

小河边,八只大缸并肩而立,缸中清水平口,一溜溜青黑色鲫鱼背脊使缸中的清水发着青光。齐刷刷的鲫鱼嘴巴一张一合。

“老爷……”熊向魁弓了腰示意文廷生。

“放!”

八大缸鲫鱼立时在静静的小河中遁失得无影无踪。

文廷生回过头来,两只眼睛青青灰灰地盯住熊向魁。熊向魁旁若无人凝视着小河水面。“老爷……老爷……你细细瞧……”

文廷生转过脸来,十几丈长的水边尽一色的鲫鱼嘴巴布满了水边,那些鲫鱼迟迟不肯离去,对文廷生顶礼膜拜。

“老爷!”所有的人一同跪了下去。

文廷生的脑袋仿佛被狠狠敲了一下,鸟可以被驯服,而驯鱼是从何说起的事。莫非……这是真的?每一个装神弄鬼者,自己的头脑都是清醒的,而现在,尽管平日里文廷生再明白不过自己的装神弄鬼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得不发懵:眼下的事到底怎么了?我真的是真龙天子?他巨大的额骨背后的空间第一次被弄得糊里糊涂,这到底怎么了?这些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