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院中的杏树飘散出黄澄澄的杏果酸涩的香气时,麦子已经割完了,麦秸在庭院的墙边堆得很高,翠婶坐在前屋的廊下剥着蚕豆,她看见墨河边的水车链条般的木匣像蛇一样爬上爬下,发出咕咕噜噜的吐水声。那条黄狗伏在她的脚边,在阳光中眯缝着眼睛。

赵少忠蹲在鸡埘边麦秸垛的阴影中,用一把剪刀剪着鸡毛,他的身边放着一根用青竹做成的钓竿。一连好几天,翠婶看着他扛着钓竿消失在旷野里金黄色的背景之中,心中涌起了一种宁静安逸的感觉。这些天,赵少忠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猴子的死和几个月前梅梅的出嫁并没有使他陷入孤独的包围之中,相反却带给他难以说清的满足。随着空气一天天变热,他的脚步也一天天变得轻快起来。在潮湿的雨季的夜晚,翠婶不时可以听见他的卧室传来一两声哼哼唧唧的小调。几天前,一个外乡的剃头匠来到了子午镇上,赵少忠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让那个剃头匠把自己留了十多年的长须刮掉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使翠婶又一次想起过去的岁月。到了晚上,赵少忠偶尔也到镇上的戏院看看戏,或者端着一杯茶突然走进她的卧房,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慢慢地恢复了午后读书的习惯,在后院的一株天竺花丛边,他一边翻着发黄的旧书,一边喝着黄酒,有时干脆闭上眼睛伏在书桌上睡到天黑。

一天晌午,赵少忠让她去镇上的药坊里买几盒松香,翠婶起先不明白他的用意,等她从药坊回来,赵少忠已经把一只从床下翻出来的旧胡琴擦得锃亮。他在琴弦上涂了一层松香,吱吱嘎嘎地拉响了琴,胡琴突然发出的猪叫般的声响使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那声音仿佛是指甲在玻璃上划过而留下的,但她装着能听懂的样子,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纳着鞋底。

梅梅在春收的大忙过后,也回来过几次,带来了一些番茄的秧苗和茼蒿的种子。看着她变得红润的脸,翠婶曾不止一次跟她开起了玩笑:“怎么样?男人的东西还挺管用的吧?”

在换季的这段短暂的郁闷时光中,这个空空荡荡的院落被一种静谧安详的气氛笼罩着,翠婶渐渐地忘掉了过去一连串的不愉快。

自从官塘镇的那个潮湿的夜晚开始,她一直在揣摩着这个终日沉默不语的男人的心思。许多年以来,她像一朵盛开的鸡冠花,转眼间就结出了花籽,每当她和赵少忠在空旷的院内无言相对,她的心头依然掠过一阵隐隐的激动。那个病弱的女人的猝死并没有使她获得想象之中的婚姻,也许是那场在雨中进行的糟糕的葬礼在这个脆弱的男人心头埋下了不祥的阴影,在她试图使赵少忠回心转意的所有努力遭到失败之后,她在难熬的时光中又一次打算逃离这个镇子。但是一个偶然的机遇使她改变了主意。

那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她躺在卧室外的藤椅上乘凉,赵少忠鞍着木拖来到了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在凉爽的夜风中,她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赵少忠叹息了一阵,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那些扁豆把我弄醒了。”

“扁豆?”

“那些扁豆像羊屎一样掉在桌子上……”赵少忠说。

“屋子里怎么会有扁豆?”翠婶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赵少忠半晌没有说话。在明朗的月色中,翠婶被他那张渴望倾诉的脸感动了,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平素威严矜持的男人竟像一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

她感到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翠婶静静地听完了他对扁豆的抱怨,不禁失声大笑:

“把那些扁豆藤拔掉就是了。”

翠婶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坐在藤椅上,她感到巨大的幸福正静伏在黑暗之中悄悄地向她逼近,她担心自己稍一疏忽,幸福的鸟就会从她身边飞走。蚊虫叮咬着她的脚踝,隐隐的痛痒增加了她的兴奋,她听见男人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那只手在她的手背上停了一会儿就挪开了,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她闭上了双眼等待着。过了一会儿,那只手不再躲躲闪闪,顺着她圆润的胳膊一直滑到她的脖颈,她竭力压制的兴奋已经冲破了她的躯壳,弥漫在无边无际的月光之中……

命运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一次跟她开了个玩笑,在凝固的空气中,她听见阁楼下的那扇门突然被人打开了,赵虎拎着裤子走到屋外的阴沟边撒尿。赵少忠咳嗽了一下,将压在她乳房上的手抽开了。

赵虎撒完了尿,睡眼惺忪地走到他们面前,在翠婶的膝盖上伏了下来,不一会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晚上,又是一个风清月白之夜,她依旧坐在卧室外的那张躺椅上,等待着昨夜那个令人心醉的时候再度降临。她纯朴的心智使她没有忘记在赵虎卧室的那扇门上挂上一只大锁,她在廊下一直等到后半夜,渐渐听到了赵少忠房里传来的如雷的鼾声。这种婴儿般的鼾声并没有使她怎样伤心,一种更加醇厚的情感在她内心积聚起来,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在倾听着这种声音。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体内炽烈的情火混杂着深不可测的母性的温爱,她像一个尽职的母亲对待婴孩那样照料着他的一切,在一天深夜翠婶为他捉蚊子被灯罩烧焦了眉毛之后,赵少忠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作为回报,赵少忠的举动显得更为直接一些,他试图让翠婶搬到自己老婆那幢阁楼里去住,在遭到女人无言的拒绝之后,赵少忠将一大串房门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中,这一回,翠婶流着感激的泪水欣然接受了。

一年重阳节,外乡的一个亲戚来到赵家作客,闲聊之中,那个女人朝正在院中剥花生的哑巴和翠婶努了努嘴,笑了一下。赵少忠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假思索地请这个女人出面撮合。那天晚上,女人走进了翠婶的房间,没等她把话说完,翠婶就感到眼前一阵晕眩,瘫倒在马桶上。她把自己反锁在那间阴暗的卧房中哭了三天,最后终于答应了。那个女人临走前把结婚的日子定在霜降这一天,可是那个女人到了那天并没有露面,赵少忠也像是把这茬事给忘了。

现在,赵少忠又在院子里拉起了胡琴,她尽管听不懂那些曲子,但她宁愿相信那是为自己拉的。在刺耳的琴声中,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想着过去的那些不着边际的事。突然她听到一声清脆的弦响,琴声戛然而止。她愣了一下,针尖刺进了肉里,手指上渗出了一丝鲜血,她回过头,看见赵少忠正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自己,像是在聆听着远方的动静,又像是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什么事。那根绷断的琴弦像卷曲的藤条一样绕在他的膝间。门窗在风中吱吱转动。他们默默地对望着,好久没有说话。

哑巴咿咿呀呀地朝后院跑过来,翠婶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跟着神色慌乱的赵少忠朝前院走去。

“没什么事,”赵虎从廊下闪了出来,“灶屋的水缸裂开了。”

灶屋里水流了一地,那口缸上箍着的铁皮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残破的缺壁像一朵枯萎的莲花堆在墙角,几只小鸡正仰着脖子喝水。

翠婶的眼前浮现出猴子趴在缸上的情景,一种不祥的感觉紧紧地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