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赵少忠披上衣服走出了卧房,来到院落之中。那条黄狗依旧伏在石阶上不停地叫着。整整一个晚上,赵少忠被它的叫声搅得难以入眠。他走过去,摸了摸黄狗的头,它柔顺地舔了舔主人的手,然后摇着尾巴消失在院落的树丛中。

现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越过院墙蜿蜒的瓦楞,他能看见天边泛出熹微的光亮,星星还没有敛迹。料峭的寒风吹动着簌簌作响的干树枝,在远处发出喧啸的回声。院中高高的回廊在地面的罗纹砖上布下黑黢黢的阴影,他走到那片阴影里,踩着覆满冻霜的草径,来到后院。后院的两侧是一些木结构的两层阁楼,一排低矮的堆放杂物的砖屋把它们连在一起。

赵少忠从口袋里摸出旱烟锅,坐在回廊的一处护栏石上,一边咳嗽,一边吸着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有了这样一个习惯: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来,在大院的各个角落转上一圈,然后落坐在这片护栏石上,看着天空移动的云影或飘飞的雨雪独自发愣。他眼前不远处是大女儿梅梅的卧房,每天清晨,他都能看到相似的情景:那扇纸糊的窗格中亮起了油灯,窗前映现出梅梅梳妆时浓黑的剪影,然后房间的门吱嘎打开,女儿趿着鞋子到院中的井台上打水。他的小女儿柳柳住在楼上,她常常都要等到太阳爬到了树梢上,才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阁楼的廊下梳洗。

现在正是寒冷的腊月时光。院中高大的刺树光溜溜的,四下里寂静无声,阁楼那边黑洞洞的,他的女儿还在熟睡之中。他以日复一日的姿势静静地坐着,在渐退的黑暗之中守候天明,他觉得这样很舒服。

赵少忠慢悠悠地吸着烟,头靠着廊下的撑柱,迷迷糊糊正要睡着,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将他惊醒,他看见女佣翠婶的房间里透出一片毛绒绒的灯光,翠婶拎着铅桶已经走到了院中的井台边。这个像石头一样坚固的大脚女人走路总是蹑手蹑脚,常常突然闪出来吓他一跳。一天深夜,外面刮起了大风,赵少忠听见阁楼上有几扇窗子在风中叮叮当当地撞击着窗骨,他就起身摸到那幢从来不住人的楼上去关窗。在楼梯的拐角,一个黑影突然划亮了一根火柴,赵少忠脚底一软就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了下去。黑暗中爆发出翠婶爽朗的大笑:你的胆子怎么像菜籽一样小?赵少忠想起这一幕就觉得屁股上一阵酸痛。赵少忠在石头上磕了磕烟锅,朝翠婶走过去,她正让铅桶顺着井壁放下去,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初升的黎明中传得很远。听到脚步声,翠婶转过身来。

“你早哇,老爷。”

赵少忠走到了离翠婶很近的地方。她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栗着,那一对沉甸甸的乳房在她俯身打水时显出清晰的轮廓,宛如盛满了水的暖袋。她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可是在赵少忠的眼里,依然是昔日的模样。当年,赵少忠在外乡遥远的集市上将她领回来的时候,她还几乎是一个孩子。她在这个空空落落的大宅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女人说。

“那条黄狗昨天叫了一夜。”赵少忠说。

“可每天天不亮,我都看见你坐在那棵树下。”女人说。

赵少忠没有吱声,他看见翠婶拎着铅桶往屋里走,又叫住了她。

“你去把哑巴和赵龙叫起来,让他们泡几桶石灰去把伞墙刷一刷。”

“大少爷昨晚没回来。”

“去哪儿啦?”

“大概去酒坊看牌去了。”

“那你让哑巴先去,等天亮了再到村里叫几个人来帮帮忙。”

赵少忠离开了那座院子,拐过一道侧门,走到了后街上。街上冷冷清清的,一些卖木梳、刀剪和簸箕的小摊沿着狭长的街道零星排开。远处的一家铁匠铺里炉火烧得正旺。正对着赵少忠院门的是一个花圈店,店主钱老板正在把店铺的栅栏门搬开叠放在墙上。他一看到店里存放的那些黄色和白色的纸花就忍不住想呕吐。他曾经几次提醒过这位固执的店主,能不能把店铺搬到稍远一点的街面上去:“花圈店正对着我家的院门总有些不太好吧?”钱老板总是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赵少忠也不便再提,但他依然感到它扎眼,特别是那些前来订购花圈的披麻戴孝的人群更使他感到隐隐的不安。

“早哇,伙计。”钱老板一边擦着桌椅一边跟他搭话。

“你早。”赵少忠含糊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前些天我听说你们家的老大从轧面房背回去四十斤白面,你们家像是要办什么大事吧?”

“没什么事。”赵少忠加快了步子。

“有什么喜事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啊。”

“没什么事。”

“你今年高寿?”钱老板从窄窄的门缝里探出头来问了一句。

“五十九啦。”

越过那条破破烂烂的街面,赵少忠看见远处开阔的平原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和煦的阳光把街道尽头的一条闪亮的大河染得橙红。他注视着渡口边来往船帆的影子,在一家茶馆的门前停了下来。他的二儿子赵虎一个月前到江北贩盐去了。年轻的时候,他跟随一个远房的表叔曾经去过那个地方。他记得他们的小船在八百里长的运河上漂荡了六十多天,才赶到海边盐场。再过五天就是他六十岁的寿辰大典,赵少忠急等着赵虎带回那笔钱。

渡口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一年四季之中,赵虎很少呆在家里,这个机敏而莽撞的年轻人终年流落在外,血液中祖传的儒雅之气早已荡然无存,赵少忠一想起盗匪横行的那片神秘的江北大地,就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担忧。几年之前发生的一件事加深了他的不安。

那是一个瑞雪初霁的大年初二,赵少忠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前的白果树下打盹,原野上拜年走亲的人群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晌午时分,他看见村东的一排榆树下远远走来了三个姑娘,她们手里拿着花圈,一边朝村里走,一边停下来向人们打听着什么。那阵子,村西的一个小木匠刚刚死去,起先赵少忠还以为她们是从外地赶来为木匠送葬的,可是那三位俊俏的姑娘走到赵家大院的门前却迟疑地停了下来。她们看了看迷惑不解的赵少忠,然后在白果树下操着外乡的口音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你们找错地方了吧,小木匠住在村西。”赵少忠说。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姑娘面红耳赤地朝前走了几步:“我们不找小木匠,我们找赵虎!”

“赵虎?”赵少忠嘀咕了一声,感到了事情的不妙。

“你们找赵虎都有什么事?”赵少忠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们给他拜年来了。”三个姑娘一起说道。

赵少忠瞥了一眼那几只脏兮兮的花圈,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他看见几个女人在不远处的弄堂口朝这里张望。

“我家赵虎有事出去了。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赵少忠的脸上露出转瞬即逝的笑容。

“我们要见赵虎。”女人们说。

赵少忠还想说什么,在屋里窥视已久的赵虎拎着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走到了院外。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赵虎吼了一声。

三个姑娘互相对望了几眼。其中一个年龄较小的姑娘见势吓得哭了起来,大肚子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契据来:“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你总不能一下炕拍拍屁股就走路吧?”

“你们那个该死的地方遭了饥荒就到这里来诈我,别说是扛几只花圈,抬口棺材来我也不怕!”

“我们可以不要你这个杂种,可孩子不能没有爹哇!”在弄堂口纳鞋底的一个女人扑哧笑出了声。

“我宰了你们!”赵虎又晃了晃手里的杀猪刀。

“赵虎!”赵少忠瞪了他一眼,然后压低了嗓门,“人家打老远跑来给你拜年也不容易啊,眼下一只花圈就值七八块铜板,这礼也不算轻。”赵少忠一弓身,把她们让进了院内。

在堂屋里,赵少忠面对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耗费了一天的口舌,到傍晚的时候,他塞给她们每人一些银两才好歹把她们打发走。

当天晚上,赵少忠拎着花圈到后街的花圈店里去卖,钱老板见状吃了一惊:“伙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破玩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