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犹如倾圮已久的废墟。建筑在一夜之间倒坍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已风烛残年,我不得不在宅子外面早已凋谢的园里度日,像绕着残墙椽木守望的蝙蝠。但我并不醉心于往日写满象形文字的房梁,也不留意天气预报即将下雪的消息。现在我确乎竭尽心力追溯往事。我知道,这很无聊,因为往事如烟。故事发生的那会儿我已经很不小了,是一个长胡子的青年,胡子不硬,但很帅。我的记忆就来自那些和故事本身并无多少关联的旁枝末节,来自那些早已衰败的流逝物、咖啡色的河道以及多少令人心旷神怡的四季景物,但遗忘了事件的梗概。从那时到现在,时间相隔不久。回望从前,我似乎觉得只是经历了一些事的头和尾以及中间琐碎的片段。甚至,这些湮没了故事的附属部分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生。但无论如何,我想,故事应该是存在的。我急于叙述这些片段,是因为我除此之外无所事事。就是这样。

故事是从她的自叙开始的,当时我和她并不相识:一个夏天,我离家出走,那年我六岁。清晨或黄昏,一群鹞鸟在橙红染向天边的林子上空盘旋,在落满楝树果的地上布下飘忽不定的影子。当时我已经注意到了曾被释迦牟尼阐述但又忽略了的禅悟:要想认识村子,必须试图找到一条从中出走的路并且充满仇恨。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村子在熟睡。我站在早年被人们用来踩水的一堆木堆旁,回望那片模糊混沌被人们称为村子的域地。我想村子也许不是村子,它至多只是一个普通的寒碜荒谬的物体。我在梦中和一位卖网的老妪相识。她告诉我在团山的背后,有一群疯子在镇江。我不记得了老妪的面容,但对她曾在湘妃竹林里小解这一点记忆犹新:她的前面有一块湿乎乎的冒热气的沙地。在村外我看到了一些在村中难以想象的事物。一个下肢瘫痪的老人坐在蒲团上,在一条狭长的阴沟中钓鱼。他神色安详若有所思,没有注意到我在他身旁走过。当我经过一片稀疏的麦丛时,提着裤子的女人恰好站起来,粘在她披肩长发上的麦穗的芒刺使她隐藏若无。随后起来的是另一个男人,江中心沙洲上的白鹭和野鹤在我抬头的瞬间静止地飞走,而在同一瞬间,我看到那些坠满了铅砣的风筝在飘。一群孩子在被太阳烤得赭红的土坷垃里收线。他们全都神情贯聚,没有注意到我这个陌生人。黑暗来临的时候,荒野上听不到一点声音。村子在东方遥远的地方消失了,夜晚美妙潮湿。我在异乡他域的一片肥沃茂密的水草上入睡,我相信我正在把村子里熟悉的一切遗忘。我的梦毕竟没有做成。父亲带着一帮人提着马灯找到了我,我痛恨而又钦佩起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粗壮的男人,因为我已经走得那么远了。我能够想象出他们怎样轮番把我背回村子,但更恐怖的事似乎远未发生。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我一直没想到离开那个村子,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一切。但恐惧年复一年,永无尽日。我不能够指出那恐怖是什么,简单一点说,我觉得那天深夜将我抱走的不是我父亲,就是这样。关于这一点,我不能再说过多的了,也许从那时开始就弄错了,或者,我生下来之前,他们就弄错了。我为此永远出走。

在一条污浊的河道的高大的堤坝上,她向她叙述了这一切。我是一个窃听者。

她叫牌(这是在以后知道的),另一个窃听者被牌叫做棋。我知道,世界在那个时候已经发明了扑克和各种棋类,所以我对她们各自的称号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这就是故事的引言部分。我介入到这个故事中来完全是阴差阳错,我只是一个旅行者。我离开那座后来倒坍的建筑出门远行,在地球棕黄或浅绿色的等高线上走了二十一天。我在横亘在目前的河边等待上船,像所有分布在大坝两边等候上船的人一样焦灼。我叼着烟在堤坝上散步,她的关于童年身世的离奇叙述被我听到,也是一种万分之一的偶然。我为此庆幸。我之所以想到结识这个叫做牌的女人,还因她有一双令人迷惘的眸子,我眼睛的余波游遍了她身上每一个成熟的部分,并让时间和视线在她的遮蔽物的边缘静止。我说过,那时我已经不很小了,能够隐隐约约地分辨美和欲念的一念之差。我的胡子很帅。

牌不是一个纯洁的姑娘,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直到我们相识已久,当我在苦心孤诣地计划着和她最后一次交谈的时候,她突然提出和我分手(在这之前丝毫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并且告诉我:美的东西并不光和善结伴同行,它常常是一种下流的外衣。这时我才彻底地消除了对她的外貌的不信任,当然我追悔莫及。现在,太阳阴影迅疾漫过堤岸,我意识到了时间的嬗递,也就是说时间让我摆脱了牌的羁绊时,我才想到了棋。她已经在刚才的某一时刻跟她不辞而别。在向天空弯曲的云河里延伸的堤岸上,她留给我一个失重的脊背,浓黑的长发遮搭的花格衬衫,谦逊地摆动着的臀。和棋的重逢似乎比和牌的分别要早一些时候,时值春分。我的目光追随着棋移动的时候,我背对着牌,我能够感觉到她仍坐在堤坝突出的畸石上,没有动。认识牌要比我预先想象的容易得多。她问我船什么时候来,我回答说只要你祈求,它总会来的。她又说等船的人都离去了,天也黑下来。我觉得这里没有回答的义务就没有吱声。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只注意河面。她没有说话。她把我看成一个等船人,一个无关紧要的搭讪者。这跟她没有注意到我潇洒的小胡子有关,我想,语言一旦凝结,一切成为多余。我懊恼自己的故作傲态成了她自然冷漠的阶梯。我紧张地搜索话题,我说你离家出走多久了?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恰好暴露了一个窃听者的卑琐。不过幸好她没有听见。我仍重复那句话。她看上去不是一个机智的逻辑学者,只是噢了一声。

河水在三天前,或许更久,暴涨过一次

是的

猫在嗅一只空瓶子里的气味在水边

一只空瓶上

你的眼睛很亮很亮

到对岸去

到对岸去

你离家出走已多久了——

我的好奇相对于她童年故事的迷惑使我又拾起了那个中止的话题。我的担心和自卑感随之消除,因为她的智商不高。我预计她会喋喋不休地重复和棋叙述的往事,但是她的回答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对未知事物天生的恐惧。我注定落入圈套,我的离家出走完全是被迫的,她说。船来了,天色已晚,很少的几个人等到了她们盼望的船。牌在上船的时候问了一些我的情况,我还没有完全从她的回答中苏醒过来,所以无从回答。船开动了,河面漆黑一片,船头标杆上的航灯在夜幕中战栗。河的对岸是一座城市。我两只脚踏入彼土的灯光世界中,起先并不知道这一点,若干年以后,当我偶尔翻阅一本残缺的《地理概况》时,我得以重新整理我的记忆经纬。我和牌走上一条狭长的跳板,河的另一边的黄昏早已被悄然而至的夜色涂盖了,我们经历另一个时空。我怀疑仅靠幻想和回忆来连缀的故事是否可靠,我预感在这样一个灰蒙蒙的城市吸进的活气同样会被另一片高原的飙风荡涤殆尽,因为时序更替。牌在暗中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带你去看一个朋友。我说,好。我们沿着黄浊转成深黑的河道彳亍而行,刺眼的路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说记忆也许不是连续交接的长链,而是往墙上刷上一层层的油漆(我们已无话不谈)。牌没有吱声。看得出她对于这类问题不感兴趣,她只对不假思索地编织故事的神秘氛围自我陶醉。我的左臂不时和她的右臂相碰,因为路面凸凹不平我乐于这样:也许你是带我去找一个朋友吧(我知道这很无聊)。她说那位叫做黑桃的朋友住在城郊。她的反应总是慢了半拍。我感到了语言的阻滞和堵塞,我沉入冥想。空气中弥漫了一股氨水和烂苹果的气味儿,令人窒息的街道被闲人灌贮。有人借着霓虹灯看棋,橙红交错的灯光使那些已届耄耋的人披上了一圈鲜艳的色彩,他们手捏钢球咔嚓作响。妇女们坐在河堤上,把脚伸入咖啡色的河道,进行着另外一个世界的永无休止的争议。河里漂满纸角和空瓶。一樽高悬在河堤上空的巨大的圆形漏斗朝河中倾泻呕吐物。城钟已响,声音缓缓地在深巷和街道、房顶上厚厚聚集。弹吉他的少年歌手漫不经心地附和这些回呼。

城里的好朋友

我让他们自在

开怀喝足美酒

一觉睡得甜黑

此刻我正在出走

世界的荒漠——

我早已熟悉

这座空城,这样的黑夜

琴声如诉。灯光疏落的马路尽头,烂苹果气味儿中又掺和进牛粪的新鲜清香。远远的一带渔村若隐若现。网络交错的沟壑在梢末悬挂的月亮高处银铅色地闪动波光。我自以为来到了乡间。至少当我们发现城市夜色白光的地图上印上了一片巨大的温布尔森林的墨斑时,我意识到这不是一座纯粹的城市。所有的城市,牌说,依照野蛮到文明的自然进程可分为燧人城、伏羲城、畸人城诸种。你所看到的是一座伏羲城。随着太阳的重新升起,城市将会逐渐消失。不过,牌说,它还算不上一个四维的区域。担着湿淋的谷物的乡下人和练太极拳的养老院老人在公园里相遇只不过是空间上的重合。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既无法见到早年在湖边临水而居的游牧部落,也不能和若干年后被聚丙乙烯和X光玻璃分隔的人们交谈。和畸人城不同一时,它缺乏时间概念。牌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她的朋友黑桃应该是居住在城内的。我感到对于牌的疑惑正在诞生的瞬时,就被一种隐形的潜流制约了,因为,此刻,我们已经走到了城市边缘一座古宅的小屋前,牌在一扇墨绿色的门板上一连叩了四下。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位白发垂胸的长者一定是牌要找的朋友黑桃了。后来在我和牌的唯一一次通信中我忽悟他是城里唯一的一位遗忘心理学权威。大概是由于那些满屋子积满尘埃的线装书籍的困扰,抑或出于职业本能的通病,他对于牌和我的介入莫名诧异,并且摊开双手声称自己在遗忘心理学研究的收尾工作中是无暇接见任何一位来访者的。牌一时找不到有力的曾经和他相识的证据。她说在一个骤雨初歇的清晨,她在这间小屋的一张三脚木椅上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当时松枝摇曳,冰清玉洁。她的第二次拜访在三年之前,当然那天大雪封门。黑桃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由于天气中厄尔尼诺现象,这座城市至少有半个世纪看不到雪花了。不过,这不重要,黑桃说。他慷慨地打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牌进入屋子后果然找到了那三脚木椅并且坐了下来。黑桃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我站在牌的背后。黑桃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意识地证明他意念深处对牌的顽固的记忆。他自身无法察觉,我想这大约就是任何一门心理学的局限吧。

城里的歌剧院正在上演一出哑剧

那是有关一个愚人节的故事?

七个印第安人回归城堡,他们手执戟矛

他们在傍晚碰到一个广告商?

他向印第安人通报城池即将陷落的消息

是广告商还是预言家?

印第安人依旧走他们的路

他说什么?

月明星稀,鸡鸣未巳将有陨星坠落

是预言家还是厌世者?

印第安人止步不前困死城外

厌世者还是说谎者?

危险不来自天上而在于你意念深处的一次滑坡

一次巧合?

波尔琳——黑桃浅浅地低吟一声,从木椅上飘然而起。记忆一旦复燃,情人终成眷属。黑桃面目玄黑,枯身剧颤。对话使黑桃辨认出了昔日的恋人,他悠悠地俯下身去,灰色的身影淹没了她紧闭的双目。他青筋暴突的大手探入她雪白的颈脖,就在我陷入尴尬境地无可逃避之时(因为黑桃熟练地撩开了她的裙裾),遗忘中枢很快就控制住了她。一切复如从前,黑桃退至椅边,木然而立。好吧,过了好久,黑桃说,谈谈你离家出走的原因。不知黑桃从什么地方看穿了牌的心理,我被这位高妙诚挚的心理学家惊得牙龈发颤。我的离家出走完全是被迫的。牌说。冰川纪已过去多年从来没有被迫的现象,黑桃说,不过你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原来居住的家是一座八角祠堂,是我们家族早年祭祀和族令的场所。草木枯荣,风雨时至,仪式早已不复存在,我开始有记忆时就居住在里面。我父母双亡。祠堂孤零零竖在村东的河边,我没有邻居,也没有远亲。因此,我平素一直没有跨出祠堂的门槛。一个晴朗的清明节,我站在窗口看河里的一位老人搭桥。河水浸没了他短裤的大部分,他其实不是搭桥,我想,而是用一些细长的树枝木棍架成桥的形状。一只山羊也许就能把他自命不凡的那座水上建筑踩塌。或者,他在玩一种水上积木的游戏。我终于走出了那幢宅子,来到河边。他正神情孜孜地将两根木棍连接的地方用红绸绑牢。那座浮桥上缀满了红红绿绿的绸结。

你的桥不牢。我说

它是给鸽子走的

鸽子能飞过河去

不用桥鸽子也能飞过去

它是给没有翅膀的鸽子走的

所有的鸽子都有翅膀

没有翅膀的鸽子没有翅膀

我说我同意你的。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时间走得很快。天色将午,我听到了从祠堂的瓦缝和砖墙中瓮瓮传出的喧哗声。祠堂拐角处的一簇木桃开得正旺,墙上的石灰沫剧烈地跳动,落入花蕊。整个宅子由于声音的振动明显地朝西斜倾,我踏上祠堂台阶厚腴的黑苔才发现,这屋子已经住进了另一些不相识的人。他们盘坐在地上、炕沿上、灶台上、红漆圆磙的梁柱上,像主人一样跷着腿。他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房屋年久失修而人口急剧繁殖是否迁入异地先请风水先生来算一卦预知凶吉以待解冻来年杀鸡宰狗完成壮丽庆典。我跨入门槛。恐怖传染开来,议论戛然中断,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我们相向而立,我觉察到了这些人眼中伪善的诧异,他们在演戏,我已经看到了它的结尾。他们无非是造成一个他们自古以来就居住在那里的自然状态,他们自以为演技高超但又怕我看透。

你走错了

对,你走错了

这是我的屋子,我说。他们立刻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云。

你是一个要饭的

对,你是一个要饭的

这是我的屋子。我说。我知道他们非常害怕这句话。有些长者粘在嘴上的胡须掉了下来,其实他们年幼无知。

你来这里是非法的

对,你来这里是非法的

那些人又跟着附和,我想这伙人一旦有人挑头,其他的人立刻无师自通。我开始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当一只硕大无朋的秤砣从暗处飞来将我脚下的泥地砸成一个黑洞时,我才夺门而逃。那伙人将我逐到河边,我成了一名被逐者。我想到寻找救星还为时不晚,因此我一直朝北走。就是这样。牌说。

事情还没有结束。黑桃的脸上重新沁出亮光,问题就在那个为鸽子搭桥的老人。你中了人家的圈套。每人都有各自的归宿,你有什么理由轻率离开自己的栖身之所?要是井里没水呢?牌说。那你就应该等下雨。黑桃毫不含糊地说。你如今已成了丧家之——人,你将终身命定没有归葬之途。唯有遗忘可以拯救你。黑桃走至覆盖着黑色帏幔的书架前,随手取下一本书递给牌。牌看了看又将它扔给我。书名写在扉页上:《遗忘拯救艺术之道》。

你来到这座城里一定是贪图艺术家的虚名,在劫难中投身艺术那将更糟,它会整个地毁了你。这座城市是一个避难所,也是各类艺术大师云集之地。这些艺术家从一流教授、油坊工人、离婚案的公诉人、染布匠和失意银行家中蜕变而来,聚散离合,将这座傍水而立的蝇蝇小城挤得水泄不通。近年来,大量移民风抵云至的现象有增无减,每当晨钟敲过,在市立书店门前等着购买新上柜的《莎士比亚全集》的人到午夜方散,在电车上和公共厕所里高声背诵《唐·吉诃德》的不乏其人,而这座城市可供发表的书刊却凤毛麟角。法院每月受理的案件中大约有一千种和抄袭作品有关,市政当局在起草从事艺术许可证的文稿,并责成铁路局和民航局增加将这座城市的稿件运往外地的列车和航次。因为城市规划局已经向有关部门发出警告说,如果这种作品的增殖率不严格控制,那么不远的将来,这座城市将变成一座海拔为三千米的纸状山脉。消息公布的当日,就有两万名小说家向市专利局申请获得为该山脉命名的专利。

那么从事艺术意味着误入歧途?牌说,不然。黑桃陷入了往事的陈说:我原是一名出色的摄影家,我改行搞遗忘心理学研究是一次偶然的机遇。那次我在温布尔森林拍摄风景,一座白色的房屋在荆棘丛生的林中吸引了我。暗光从绿篱中滤入,使人难以察觉。黄狗蜷曲在房前草地上。光裸的少女倚门而立。我按下快门,可就在这一刹那,少女用右手紧紧捂住了本来被屋檐的反光遮盖的阴影。我知道这片风景是一个诱人的圈套,艺术家在这里只能搓手嗟叹。因为我在市中心的摄影画廊中看到了不下千幅这类白房子门前穿西装的少女的摄影作品,我为此拆机焚纸,踅入偏僻之角,设造心理学研究门牌。记忆是一切艺术之源,我所做的只不过是矫枉过正而已。黑桃摆了摆手,叼起一根烟卷结束了他的谈话。他猛吸了几口烟,把目光第一次移向我。他的双眸浑浊阴险,没有丝毫将我长期冷落的愧歉,相反他仔细辨认我的脸色。牌没有把我介绍给他是因为她对我一无所知。牌起身说告辞了,黑桃坐着没动。我走过去和他握手的时候,他似有难言之色:你已患上了时下正流行的爱情疾病,由于已到晚期,我不便多说。有救么?!我问。他全然不顾我的惊讶和不悦,继续说道:看来你已经爱上了波尔琳(牌),你的气质和遗传基因将使你终身不愈。一切都已注定,你所想的你得不到,波尔琳成了你众多记忆混合物的复制品。这都是你过于沉湎冥想记忆泛滥所致,你已不能自拔,爱情成为疑难杂症只是近年来的事,你生不逢时,以上的部分是真实事件。

我们离开了那扇墨绿色的门洞。离开了黑桃踏上故土三年之后,我收到了牌从遥远的温柔之乡寄来的信。她在信中提到我和她由邂逅而进入这座城市之前,黑桃就已死于非命。牌说她和我分手后偶尔在一方刻有“山高水长”的泉边巨石旁发现了黑桃的墓碑,因而我推测我们深夜拜访黑桃可能是一次幻觉。实际上,我们从城市坠入乡间温布尔森林的夜间并未找到她的朋友黑桃,而是目睹了一次平常的葬仪,现在,葬仪已经开始。

黎明时分。

灰色中早已暗下去的猩红沉渣,在森林的弯成弧形的谷道中将天空分割。在枝叶缥缈的松木尾际,我们意识到已经误入坟场。七个掘墓人和两个和尚擎着火把在离我们约十丈的地方停下来。我一生中最重要而又最模糊的经历就是这样开始的。火把照亮了一个灰色的沉寂世界。灰色的沉寂部分。松明溅落火星,将来已经存在。在我的另外一篇小说中,我将以下部分写成一个桃色事件。我记得在那篇题为《陷阱》的小说中将七个掘墓人写成了轮奸者。我告诉牌,尽管在整个暴力实施过程中,除了和尚之外,我同样是一名旁观者,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在我有幸读懂一位姓弗的老人的书后,我就不会那样幼稚而伪善地为自己开脱罪责。我对牌说,实际上我自己也参加了那个桃色事件。在小说中,牌对于自己并非被那些掘墓人放倒而是自己躺下来这一点确认不讳。同时叙述两个故事是不可能的,我已心力衰竭。

掘墓人依照早先画好的石灰的印迹,铲除了草皮和树根。他们泪流满面。他们在开始刨掘墓穴之前,在长方形的坑印上撒满了纸折的花瓣,洒上香水。两个和尚在旁若无人地自语,为死者祈祷。我说死者大概是一位少女,或者少妇。牌说,这不重要。在地平线遥远的喘息中,由远及近的嘈杂哀号吮吸黑夜的剩余部分——它使死者安息。天光大亮,我们和送葬的白色队伍相遇。沟溪旁流水浇灌九月的桑林。一抹远山被格成块状和弧形的黄花和荞麦衬映着。在铁皮网罩着的花园里老人为花木接枝,另一洼山沟的水杉林中是三三两两的红男绿女。微雨飘至,太阳没有升起,我和牌从送葬队伍中穿越而过。他们正向天空抛撒剪成方块的纸片。牌提醒我说我们正处于城市的边缘,这里的人们用报纸代替了黄色的方块纸钱已有多年。我在开满三色堇的路旁拣起一张,恰好是《城市新闻》报的中缝。正面是一幅广告的结尾部分,反面是一则寻人启事。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还没有完全从谷底出现尽头。如果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眉宇间露出的难以压抑的悲痛,我也许会以为穿着溜冰鞋送葬的人是去参加一次盛大的庆典。他们溜得很稳而且西装革履。高大的灵车从我们身边缓缓而过,灵车的速度和轮的转动均由电脑控制。灵车的底部有新的滚珠轴承,中间装有十只滑轮,十二只晶体管,二十三节干电池,而牌坚持说二十四节,我同意了。灵车的顶部装有四只立体音箱。原来哀号是事先录制好的。牌推了推我(我显然由于染上痛苦而浮想联翩)说是否应该和送葬的队伍告别了。在我转身的同时,我看到了自己对于死者的猜测的荒唐可笑。我又一次钻入别人设置的圈套。因为死者是一条良种的丹徒郎猪。

牌说这很正常,你陷入疑惑是因为你多愁善感。问题的全部意义不在于死者是谁而在于送葬。人们在世间的一切荣耀和耻辱都越过了时间的空当,跃入此刻,一切都是为你而准备的。

以下的都是不重要的了。不久我便和牌分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用手指了指我的裤裆,我意识到自己裤子的拉链没有拉好,我拉上它,牌就走了。

和棋的重逢俨然是另一个故事,当时她已皈依宗教。我凝视天空的开阔就如正视自己的衰老。我已风烛残年。我在怀念牌的时刻,发现棋的背影常常和牌重合在一起。棋是一个纯洁的少女。对于这一点我无话可说。最后,当我思索棋是否存在时,我又遁入冥想,孤寝难眠。有若《圣经》所言:

你如何记忆着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