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刷一新的道观就矗立在一片山坳中。梨树和竹林只使它露出一段南墙,几层屋顶,而金殿前的一所小学却无所遮拦。身穿工装服的宣传干事正用油漆往墙上写字,他写完了“寨”字的最后一笔,后退几步,将脑袋歪向一侧,孤芳自赏中又有几分遗憾。

在空旷的篮球场的边缘,早已抵达集市的小贩们亮出了他们待价而沽的各种货色:鸟笼、竹篮、佛龛、八角香、铁锅、镰刀、泥哨、铧犁、牛鼻圈……

杨福昌将杨迎领到了一个卖花布和头饰的地摊前,替她买了一方蝴蝶结,几枚发卡。随后,他匆忙之中向杨迎交代了几句,两人就此分了手。

我们立刻调整了分工:由我和刘胜利跟踪杨迎,朱国良带着德顺和另外几个人撵上杨福昌。朱国良说,杨福昌使出了金蝉脱壳之计,其目的是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

杨迎的那顶草帽在人群中漂浮。她一边朝前走,一边回过头来朝我们张望。刘胜利一声不吭。我们都在为可能错过杨福昌与台湾特务接头的场面而暗自忧伤。

我的眼前浮现出将要出现的一幕:杨福昌鬼鬼祟祟地来到道观北侧的一棵银杏树下,从怀里抽出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透过眼镜上方的空隙,他不安地打量着从树下经过的每一个人……不一会儿,安东尼奥尼身穿马褂,从附近的一个竹林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由此可以推断,他似乎已经在暗中窥探多时了。

他们两人都绕着银杏树踱步,但行走的方向恰好相反,这就给他们彼此观察对方带来了便利。他们并没有急于暴露各自的身份,即使他们在树下迎面相遇,也不过是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最后,杨福昌在树下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安东尼奥尼尾随而至,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

“请问阁下拿的是一本什么书?”杨福昌试探性地发出了第一个暗号。

“《月下美人》,你呢?”安东尼奥尼说。

“《怨恨与复仇》,《怨恨与复仇》……”

“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山东。”

“干什么活儿的?”

“我是卖木梳的。”

“卖木梳的,好哇,那就快把木梳拿出来,让我来瞧瞧……”

当我们绕过小猪市场的栅栏,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口,杨迎的身影已经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巷子里空寂无人。在它的尽头,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在阳光下静立,树冠的斑驳浓荫投射在公社大院的白墙上。

“我看见她走进了这条小巷。”刘胜利对我说,“不过,她去公社大院干什么?”

我们来到了那棵合欢树下。看门人伏在传达室里酣睡。大门敞开着。一个裹着头巾的农妇正在院子里打麦。

我们问她有没有看见一个戴草帽的女孩到这儿来过。

“没看见。”农妇说。她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依旧挥动着连枷打麦,麦粒在场地上跳跃着,溅到我们的脸上。

“你们干吗要找她?”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们。她这样一问,又像是看到过她似的。

“是这样,”刘胜利习惯性地亮开了腰间的驳壳枪,“我们怀疑杨福昌来集市与台湾特务接头……”

“谁是杨福昌?”

“戴草帽的那个女孩的爷爷。”刘胜利说,“他让杨迎转移我们的视线,不过我们没有上当……”

农妇从头上拽下头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笑着对我们说:“你们怎么知道人家来集市与特务接头?”

“我们获得了可靠情报。”刘胜利说,“你难道没有听说吗?有两个台湾特务化装成老太婆,潜入了我们公社——”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炸毁水电站,他们还要暗杀……”

“杀谁?”

“公社书记。”刘胜利想了想,这样答道。

农妇哈哈大笑,她不由得弯下腰捂住了肚子,可依旧笑个不停。她说,公社书记就是她的丈夫:“我还巴不得这个不要脸的被人一枪崩了呢。”

“不得胡说。”刘胜利朝农妇喝道,“你胆敢冒充公社书记的老婆……”

“不是冒充,”农妇说,“你们想想看,假如我不是他老婆,我能把自留地的麦子拿到公社大院里来晒吗?”

我们的说话声惊动了院里的什么人。大院左侧那排红房子的一扇小门打开了,严助理从里面走出来。

他阴沉着脸走到我们眼前:“谁让你们到公社来胡闹?你们是哪个村的?”

“新塍的。”刘胜利答道。

“我在新塍蹲点两个多月,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

“可我们见过你!”刘胜利毫不畏惧,“你竟然在杨福昌家喝得烂醉,深更半夜还去学校找我们班主任……”

严助理不安地朝那位农妇瞥了一眼,他这一瞥似乎立即就证明了农妇的身份。这个大院里没一个好东西,她自语道。

“你们快给我滚出去,滚!”严助理气急败坏地叫道,“否则让民兵把你们抓起来关禁闭。”

我们仓皇逃出了公社大院,但我们并未就此离开。

“我明明看见她走进了这条巷子……”刘胜利说,“很可能,严助理也被杨福昌收买了。”

我们蹲在小猪市场的栅栏后面,透过一人高的草丛,远远地注视着公社大院的一举一动。

“说不定,严助理这会儿正和杨迎在屋里搞腐化呢。对,一定是这样。”

“什么是搞腐化?”我问道。

“就是日×……”刘胜利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猪栏里臭烘烘的,几只蜻蜓在草丛中乱飞。我们饥肠辘辘地守伏在猪栏边。只有当刘胜利对公社大院里正在发生的恶劣行径进行种种猜测时,我们才能感觉到时间的逝去。

严助理把杨迎的裤子脱掉了。

严助理把她抱到床上。

现在,他自己也脱掉了衣服。

现在,他们钻到被窝里。赤条条,一丝不挂,他妈的。

现在,打麦的女人到窗下偷听……

每隔二三分钟,刘胜利就报告一次小屋里的进程,就像他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墙壁,亲眼看到那里发生的一切。

这时,我们看见朱国良和德顺戴着柳条帽神气活现地来到了巷子口,他们正在四处找我们。我叫了他们一声。

“杨福昌与特务接上头了吗?”刘胜利与他们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德顺说,“这个老东西先是去了一家药店,随后他就去烟铺买旱烟丝。这会儿他正在澡堂里泡澡呢……”

“你们这边的情况怎么样?”朱国良问道。

刘胜利把刚才的事向他复述了一遍。“我亲眼看见她走进了公社大院。我们进去搜查,让严助理轰了出来,说不定他们正在床上……”

“你们打算怎么办?”德顺问道。

“我们准备守在这儿,等她出来。”

“不行。”德顺说,“我们现在就冲进去。”

朱国良此刻正在抬头朝远处张望,好像是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人,随后他笑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顺着朱国良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在离猪栏不远的一个饭铺前,杨迎正趴在桌上吃面条。她满嘴都是辣椒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那顶草帽就搁在桌旁的一堆柴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