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断分开摇曳的桑枝和牵牛花藤,一直来到了桑林的深处,每一朵牵牛花的背后都藏有一个熟透的桑葚,红红的。刚刚下过一场雨,可桑林中的一些地方还是干燥的。

胖乎乎的花斑蚕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吸附在桑叶的背面,它所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锯齿状的痕迹,而它吞噬桑叶时发出的习习声清晰可闻。

“就看一眼吗?”她问道。

“就看一眼。”我说。

当时,我们坐在桑林中的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边。我看见几条狭长的银鱼,在阳光下闪动着鳞片的波光,正逆水而上。透过桑枝稀疏的空隙,我们能够看见远处连成一片的紫云英花地,生产队的会计手拿着木柄尺,正和几个干部丈量田地。他们远远地抽着烟,说着话。

“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这时候不会有人到桑林里来……”

杨迎表情阴郁地看着我,手指不时抚弄着地上的青草。她说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肚脐眼像一个长熟的石榴一样突然炸裂了,从里面爬出一只只黑色的蜘蛛……它们都有一张与人相同的脸,“我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

“谁?”

她不安地笑了一下,眼睛始终盯着远处的那些人,白云明亮的背景使他们显得十分遥远。他们仍然在说着话,朝远处张望,毫无目的地指指点点。

“昨天图画课上的那根绊索是不是你绑的?”过了一会儿,她问我。

我笑了起来:“还有刘胜利……我们把裤腰带接上……”

“辫子上的图钉呢?”

“那是德顺干的。”

“书包里的青蛙……”

“是朱国良塞进去的。”

“那么,我算术本上的答案是谁改的?”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还有刘胜利……”我坦白说。

在课间做广播体操的时候,我和刘胜利装病留在了教室里。我们从学习委员的课桌上找出了杨迎的算术本,将她算出的每一个答案都做了改动。第二天,当算术本重新发下来时,她被老师叫到了黑板前。

“你能把二十道算术题全部算错,也称得上是一个天才了……”跛足的算术老师对她挖苦道。

他笑嘻嘻地走到她跟前,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她(实际上,他是在打量着她的胸脯)。他嘴里突然流出的一线明亮的口涎令人想到,算术老师随时准备将她一口吞下去。

“你知道我要怎么惩罚你吗?”算术老师歪着头问她。

“知道。”杨迎低声说。她将那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献了出来。

“不不不,”算术老师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打手心……我要把你的鼻子拧下来,把你的耳朵揪下来,把你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拔掉,把你的屁股打得能种菜,把你的……”

他越说越下流。杨迎的哭声惊动了隔壁正在弹风琴的班主任,直到她突然停止弹琴,算术老师的咆哮才有所收敛。

“好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杨迎的眼珠紧盯着那片苍翠的桑林,桑枝的颤动就像岸边铺展的海浪,它越来越清晰,伴着沙沙的摩擦声,每一次颤动都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涌动,它摇着,水珠滑落,飞溅。我们终于看清了正在朝我走来的那个人。

杨迎手忙脚乱地扣上衬衣的纽扣,可怎么也扣不上。在那一刻,她只是呆呆地凝望着我,除了急促的呼吸之外,她什么也做不成。

金兰寡妇背着一竹篓桑叶,站在溪边,嘴里吃着桑葚,不怀好意地冲着我们笑。桑葚的汁液将她嘴唇染成绛红色。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们,她的目光既放荡,又甜蜜。

过了一会儿,她朝我挤了挤眼睛,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绕过池塘和盛开着豆花的田垄,跨过一道闪闪发亮的水渠,慢慢变成了一个暗红色的光斑。

当她走到村口的时候,我终于追上了她。我不断地拽着她的衣襟,让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母亲。她停了一下,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还是一声不响。

我们在经过裁缝铺的时候,张裁缝冲她嘿嘿笑了两声:“你的开裆裤我已经做好了……”金兰也不答话,只顾低着头往前走。张裁缝又说了另外一些话,逗得会计的老婆哈哈大笑。金兰寡妇走进院里,将门关上,又在上面抵了一根竹杠,这才转过身来对我说:“要是我把这件事张扬出去,杨福昌会把你的腿打断的,他还会把你的小鸡割下来炒了吃掉……”

她将桑叶平铺在竹匾里,让风把它吹干。我又闻到蚕房那股热烘烘的香气。

“杨福昌有手枪吗?”我问道。

“手枪?什么手枪?”金兰似乎也被我吓了一跳。

我说,我们怀疑他有一支手枪藏在他家阁楼上。

“噢,对,他是有一支手枪……”金兰笑了起来。

“你见过吗?”

“当然,还是无声手枪。”金兰说,“有一次我到他家舂米,亲眼看见他在窗下擦枪。枪把上还有一根红色的缨络……”

“他有发报机吗?”

“有哇……”

“密电码呢?”

“有,藏在盛粥的饭盒里。”

“刘胜利说,杨福昌将发报机藏在张裁缝的缝纫机机头里……”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金兰寡妇说,“可他干吗要将发报机藏到张裁缝那儿去呢?”

“因为张裁缝是杨福昌的地下交通员。”

金兰寡妇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笑够了之后,又记起了那件事来。

“杨福昌要是知道你们在桑林里的事,就会拎着无声手枪找你算账的。你等着吧,他一枪打你的左眼,一枪打你的右眼,一枪打你的胸膛,还有一枪……”

我再次央求她,让她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我抱住她的一条腿,用力摇晃着她。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

“要我不把这件事传出去,那也好办。”金兰寡妇对我说,“你回去替我偷五块钱来……”

我说我不知道母亲藏钱的地方。

“枕头底下……”

“要是枕头底下没有呢?”

“那就到席子底下去找。”

“席子底下再没有呢?”

“那钱一定藏在她的梳妆盒里……”金兰说,“要是哪儿都找不到,也不要紧,你可以偷二升米来给我,要不黄豆也行。”

我正要走,她又把我拉住了:“假如你真的想看看那些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以让你看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