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远征军在古鲁河谷对藏军的攻击事件很快就传到了藏南的扎什伦布寺。一名转经归来的年轻的喇嘛告诉大住持:“根据江孜牧羊人的报告,英国军队在古鲁河谷大约杀死了数十名西藏人。”

两天之后,更为详细的消息由一名朝圣者带到了日喀则。在那场残酷的袭击事件之后,江孜一带的牧民一共在碎石遍地的草丛中发现了三百二十一具藏军的尸体(处理这些尸体给江孜地区仅有的两名天葬师带来了空前的难题)。更多的被俘藏军下落不明。

这一消息使扎什伦布寺的大住持极为震惊。虽然大住持在心里对它早有预见,但事情一旦发生,这位一向善于自我克制的大喇嘛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英国人穿过古鲁河谷、挺进江孜的传闻接踵而至,它迫使大住持将绑架荣赫鹏上校的行动计划大大地提前了。

一千二百名康巴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汇集到了日喀则,这些人是临时从东南山区的牧羊人中招募来的,他们身材高大,面色茶红,头上戴着盘成箍结的红布帽。

大住持在扎什伦布寺外的一条大路旁接见了他们,并且按照这一带古老的宗教礼仪为他们逐一摸了顶。

按照大住持的命令,这些康巴人组成的突击部队必须在五月三日之前赶到江孜,在五月四日的午夜对英军指挥部所在地发动攻击。进攻一旦得手,他们将挟持荣赫鹏上校进入羊卓雍湖畔的森林中等待下一道命令。负责指挥这场攻击战的康巴人首领和大住持坐在路旁的沙地上,他们极为详尽地讨论了这一行动计划的种种枝节和补救措施。最后,年轻的康巴人首领向大住持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可是,我们凭什么来辨认我们要抓的那个人?”

“噢,我差一点忘了。”大住持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硬纸片递给他。

这是一张荣赫鹏上校的照片,它是那位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在几个月前送给大住持的。

首领接过照片,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照片上的这个人面容清瘦,嘴角留着一簇浓密的胡须,肩章、胸徽清晰可见,看上去像真人那样栩栩如生。康巴人的首领朝照片瞥了一眼,立刻将它丢在地上,仿佛它像炭火一样烫手。

“你不用害怕,”大住持温和地对他说,“这既不是纸镜,也不是魔鬼,它是银版相片,这种技术是不久前的一位法国人发明的。”

突击部队是在四月二十五日的拂晓从日喀则出发的。大住持一直将他们送出了两道山口。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条细如羊肠的山路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大住持将康巴人的首领带到了路旁的一条湍急的河流边。

“这条山路直通江孜,”大住持神情肃穆地嘱咐他,“一旦你们突袭成功,你就在这条江孜河中放下一根圆木,将你头上的红箍带绑在上边,这样,水流会将你们的吉祥带到我这里。”

康巴人的首领点了点头。

在告别的时候,首领忧虑重重地又想起了一件事,他有些迟疑不决地问道: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

“我是说,万一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我们怎样给你发信号呢?”

大住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住了。他想了想,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答道:

“你们是不会失败的。”


康巴人的队伍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消失之后,大住持没有返回扎什伦布寺,而是在那条河道上的一座木桥上坐了下来。他像一个瑜伽师那样盘腿静坐,始终保持着同一种姿势。

短短几个月来,纷乱的战事使大住持经历了一生中最不平常的一段时光。他独自决定对江孜的袭击计划并没有向拉萨方面做出禀报,他担心,他的禀报会在拉萨引起不必要的争议,从而会使这一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行动计划流产。即使拉萨方面批准这一计划,消息也将会泄漏出去,使英国人加强防备。未来的袭击事件使大住持更深地卷入了他平常一向厌恶的军事与政治,他无法知晓,冥冥之中的神祇是否会给他的突击部队提供庇护。既然佛祖对于英国人在古鲁河谷的屠杀缄默不语,那么,五月四日午夜的袭击也难免事与愿违。他多年来潜心修行所获得的和谐宁静的内心仿佛一下子被搅乱了,很多问题的复杂程度早已远远地超出了自己想象力的范围。不过,对江孜的突袭如能阻止英国人进入圣地拉萨,这一冒险举动无论如何还是值得的。

河水静谧地无声地流淌着,水流荡涤着河道两岸的浮草,在桥桩四周形成一轮一轮的涡圈。乳白色的毛茛花和委陵菜花开遍了山野。

河道的对岸是一座不大的藏族村落。那些低矮、黑色的房顶上堆满了干草,一朵朵洁白的云彩在房舍上空压得很低。五颜六色的经幡像网络一样将房舍连接起来,从一家到另一家。有些经幡和布条甚至一直穿过树林,绵延到河边的桥头。又肥又大的一群渡鸦栖息在墙上,还有无数叽叽喳喳的山雀在树林深处啁鸣不已。

晌午时分,大住持看见几个妇女从他身边的木桥上侧身而过,她们背上背着藤篓,里面装着干马粪以及刚刚从山上采集来的冰块。巨大的冰块在背篓里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这些妇女一边往村里走,一边不时回头朝他张望,同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这一天的傍晚,村中的妇女再一次出现在河边,她们给大住持送来了一些牛肉、糌粑、青稞酒和一条御寒的藏毯,为了不打扰大住持的静修,她们将那些物品放在桥头,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大住持像尊岩石一样默坐在桥头,冰凉的冷风吹拂着他的面庞,深夜的降霜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对那些食物和藏毯一直无动于衷。到了第二天早上,食物又源源不断地送来,她们拿走了前一夜的,换上了新的。附近寺庙里的活佛、喇嘛以及一些过路的僧人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大住持的身边。他们虽然不知道受人尊敬的大住持为何选择这样一个地方静坐修行,但依然默默地围坐在他的周围,敲鼓诵经。到了晚上,那些喇嘛和僧侣便悄悄地靠近大住持,以便用他们的身体挡住五月料峭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