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住持从荣赫鹏上校的营帐内出来,正是阳光普照的午后。他没有立即返回坐落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而是走在了另外一条路上。由于长年经受高原冷风的抽打和强烈的日晒,他的脸庞干枯得像一张羊皮。

当他的马缓缓跑下塔尔甘河谷,大住持看见了苏格兰传教士沿着河床踽踽独行的身影。原先和他待在一起的那位中国官员此刻已经消失不见。

约翰·纽曼来到甘宗坝并非为了会见荣赫鹏,他的真正意图在于等待何文钦先生。荣赫鹏上校拒绝会见一切来自中国的谈判代表,使这位清朝官员黯然神伤。他几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甘宗坝,独自一人返回苍南的中国村。

传教士的马走得很慢,大住持不一会儿就撵上了他。两个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沿着棕红色的河谷,在炽烈的光线下走成了单行。

夏季的风越过山脊,朝这边吹过来,挟裹着一股冰雪的凉意。鹊鸭和雪鸽在树篱间啁啾,瀑布的泻水在附近的一个山涧中发出单调而遥远的喧响。

也许是为了排解眼前的这种慵懒的寂寞,大住持试探性地和传教士开始了交谈,在不着边际的闲聊中,大住持一直紧锁眉头,心事重重。

荣赫鹏上校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尽管他对藏传佛教并不反感(甚至还略带谨慎的好奇心),但他的傲慢和冷漠使人难以接近。大住持不仅没有刺探出任何有用的情报,甚至,原先计划中劝阻英国人向拉萨挺进的建议始终没有机会向上校提出来。看来,有些话并非想说就能说出口。另外,来自拉萨方面的判断与事实大有出入,英国人似乎已经做好了深入西藏腹地的所有准备,他们占领圣地拉萨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日暮时分,一座红白相间的巍峨城堡出现在视线之中,大住持拽住了马头。出于告别时必要的礼节,大住持向苏格兰传教士发出了同宿城堡的邀请(纯属客套),约翰·纽曼心里想的是婉言谢绝,而口头上却立即应承下来——这说明,要约束住自己的言行是多么的不易。

这样一来,这件事至少导致了两个后果:从长远的时间来看,它引发了后来的一系列变故,而在眼下,基督教传教士和西藏大喇嘛即将同宿一处,使两个人都感到心情紧张。

这座东方式的城堡建造在平原上的一个山包上。它是一座杂乱无章的六层楼建筑。城堡的前后各有一个院落,院落外的场地上拴着七八匹藏种马,一排排渡鸦栖息在檐墙上,它们嘁嘁喳喳地叫唤着。城堡左侧不远处的一片山坳里,有一幢尼姑庵。一些尼姑排着队到河边去汲水。

在过去的几年中,约翰·纽曼从未获准进入真正意义上的藏式城堡,因此,他想好好利用一下今天的这个机会。黑夜来临的时候,他们在膳房匆匆吃过一些糌粑和青稞酒之后,传教士便向大住持提出了参观城堡的要求。大住持略略思索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了。很快,一位年幼的仆童给他们拿来了一盏酥油灯。

顺着石砌的台阶朝上走,这座晦暗幽冥的建筑迷宫便依次呈现在传教士的眼前。在这座城堡的第二层,约翰·纽曼看到了一座巨大的旧式武器的仓库。房间和过道里堆满了干草、黑色的火药、生锈的头盔、盾牌、胸铠和火绳枪。这些物品作为旧时代的遗迹,多已废弃不用,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而镶嵌在壁龛里的一排排转经筒由于不时受到人手的触摸却显得熠熠发亮。

月光从墙洞的雉堞中照射进来,将大住持的脸衬得蓝幽幽的。这种光亮使约翰·纽曼周身掠过一阵冰凉的寒气。

约翰·纽曼似乎感觉到,在这种情形之下,争执两种宗教的优劣是极为不利的(在过去,他把和喇嘛之间的这类争执看成是自己神圣职责的一个部分)。但是,既然大住持已经挑起了话头,他出于礼貌,也只能勉强地加以必要的答复、论辩和修正。

“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认为你们的基督教存在着什么缺陷。”大住持带领传教士来到五楼的一间藏经室之后,这样说道,“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派人去苏格兰或者伦敦传教。所有的宗教都具有相似的性质,却产生出迥然不同的习俗。比如,你们总是用‘肮脏’一词来形容藏人的仪表,的确,我们平时很少洗澡,和你们西方人坐在澡盆里扑打水花的方式不同的是,西藏人习惯于在洁净的风中沐浴。这就好比给人治病,汉族人用的方法是捏一捏病人的手腕,你们是用一只铁皮圆块在病人的胸部滑来滑去;而在西藏,一个人是否有病,要根据他在一只木桶里小便的声音来决定……”

“你说得不错,”传教士附和道,“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始终不明白,你们信仰佛陀,但如何知道佛陀的确存在,存在于何处,又以怎样的方式了解尘世的苦难呢?”

“在基督教里,你们凭什么知道耶稣的存在?”大住持反问道。

“依靠神迹。”约翰·纽曼答道。

“什么神迹?”

“比方说,按照《圣经》里的记载,先知将一条爬行的蛇变成一条僵硬的拐杖……”

“这只不过是一种魔术而已,”大住持打断了他的话,温和地笑了笑,“在克什米尔、印度和西藏,很多流浪艺人都精通这一技艺……”

约翰·纽曼的脸由于羞耻和激怒而变红了,他正想进行严厉的驳斥,扎什伦布寺的大住持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神秘的语调悄悄地对他说:“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在那盏飘忽不定的灯光的指引下,约翰·纽曼跟在大住持的身后,朝楼下走去。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被烟炱熏黑的狭长甬道和几间密室,最后来到了城堡后部的一处幽僻的小院之中。

“你看那是什么?”大住持用手指了指院落里一棵树木。

“一棵树。”

“你走近它,仔细看看。”大住持将手里的酥油灯递给他。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棵树初见之下和其他的树木并无两样。树冠蓬乱,枝蔓芜杂,沉甸甸的树枝伸到了围墙之外。传教士并不知道它的种属,但是风过叶动的奇异声响使他意识到它的确与众不同。

约翰·纽曼提着灯渐渐地靠近它,很快就被自己看到的情形震慑住了。因为在这棵树的每一个叶片上都有一个轮廓清晰、栩栩如生的佛教人物。树叶苍翠墨绿,有的深一些,有的浅一些。

“你可以用手摸一摸那些叶片。”大住持在黑暗中对他说。约翰·纽曼在仔细地观察了那些泛满露珠的叶片之后,伸手剥下了一块树皮,新皮上再度呈现出一个欢喜佛的佛像。

“这就是胡克神父曾经提到过的那种神树吗?”

大住持点一点头。

约翰·纽曼从一本书籍中曾经读到,一八八四年,法国人胡克神父在青海塔尔寺的山脚下也曾看到过类似的情景。

“在西藏,这样的树木一共有多少棵?”传教士问道。

“至少有两千棵,”大住持对他说,“除了为数不多的几棵之外,它们大都不为人知。”

“我可以摘下一片叶子带走吗?”

大住持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个夜晚的后半夜,大住持和传教士是在城堡顶端的露天平台上度过的。一面英国国旗在墙垛上哗啦啦地响着,这面旗帜作为英国人曾经占领城堡的标志,使他们的谈话又不知不觉地过渡到英国军队入侵西藏这件事情上来。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阻止英国人进军拉萨。”约翰·纽曼提醒大住持。

“什么办法?”

“绑架荣赫鹏。”

他们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在拂晓的冷风中,传教士看见尼姑庵中的一些妇女跪在河边的树林中洗涤藏毯,她们用藏话高声谈论着什么,无拘无束的笑声远远地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