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主席见他这么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眯缝起眼睛,紧紧地盯着子衿那苍白而不安的脸。

你想躲是躲不掉的。收发室的老张在一旁帮腔说,星期六上午七点,去卫生科参加献血……子衿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已经献过两次血了吗?子衿说。

两次算什么?!蒋主席已经献了二十八次了。假如他不是被查出来得了肝腹水,他这次就要打破全校的献血纪录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蒋主席一边抠着鼻孔,一边凑上前来,神秘地对子衿说: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你导师自杀一案好像又有了新的进展。几个新招的研究生在整理贾先生遗著的时候,发现了他于自杀前一所天写的日记。

这是一个迟到的消息,子衿说,我昨天就已听说……

这年头,不幸的消息传播得比什么都快。蒋主席说。

真不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来。资料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子衿说,导师的自杀也许根本不存在着一个深刻的动机。而调查者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只不过恰好印证了他们的无聊感无处发泄而已。人们在无聊中,想象力就变得像四月的野草,一个劲地疯长。自杀,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子衿说着,又朝资料员腰部的曲线狠狠地瞥了一眼。

那么,刚才的事情又如何解释呢?资料员反问道。慧能院长朝你的师母走过去,向她伸出了手,可那个母老虎却装着看不见。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

资料员已经是第三次将师母称作母老虎了。

他们说着话,朝学校后门的翠苑餐厅走去。她的裙子被风吹起来,飘向一边。裙子上棕色的杏黄色的拼花在夕阳下跳跃着。即便是从这条裙子的拼花图案中,子衿也能看到她心中珍藏的一个秘密,看到她矜持的脸。她是一个无法吐露的秘密:一朵丁香在雨中开放,他能嗅到它馥郁的芳香。

好不容易摆脱了工会主席和老张的纠缠,子衿正想带妹妹离开,没想到老张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次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

今天早上有两个陌生人到系里来找过你。老张说。

是女的吗?

老张笑了起来,这次是两个男的。大概是外地来的编辑。

又是编辑。这伙人成天像苍蝇一样地追在你屁股后面,甩都甩不掉。

子衿对妹妹这样说。一看妹妹的脸上呈现出钦佩而仰慕的表情,子衿忽然又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挺好。他有一个傻呵呵的妹妹。她只知道崇拜他。

子衿领着她在校园里走了一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楼前。他看见两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正坐在花坛的边沿上等他。果然有两个编辑在这儿坐着。得想个理由将他们打发掉。

他和妹妹朝他们走了过去。两个陌生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您是子衿先生吗?其中一个温文尔雅地对他说。

子衿点了点头。你们是哪个编辑部的?

编辑部?那个人笑了起来,对另一个人说,他居然问我们是哪个编辑部的……

你倒是凡事尽往好处想。

子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而发笑。他不安地看了看妹妹。还没等他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额角就挨了沉重的一拳。

子衿的身体很难看地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压断了一棵刚栽不久的小松树。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他知道刚才的那一拳已经将他的额角打裂了。也许是给戒指倒划开了一道口子。他的耳畔一阵轰鸣。

他居然还问我们是哪个编辑部的……他们又笑了起来。

子衿刚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耳根处又挨了重重的一脚,他的身体像一只足球似的滚动了几下,一头撞在了一只垃圾筒上。他闻到了一股腐烂的鱼肚肠的腥臭味。一群苍蝇在他眼前嗡嗡地叫着,飞来飞去,就像是被拆散的闹钟零件在沉滞混沌的空气中闪烁不已。

当数不清的蝗虫随着一阵南风飞来,所到之处,连树叶都不会剩下。它们是一群天才的魔术师,从一个村庄飞到另一个村庄,在追逐和游戏中轻易就改变了世界,将沉默与恸哭留在了光秃秃的田野上。

子衿开始了呕吐。妹妹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她只是拼命地跺脚。那两个穿夹克衫的人再次朝他走过来,在他的腰部和脖子上各自踢了一脚。子衿嘴里的呕吐物飞溅到垃圾筒边的铁门上。

你还记得周晓霞这个人吗?子衿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

记得,记得。子衿一迭声地答道,他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扔在了地上。那个人弯腰从地上拣起香烟,从中取出一支叼在嘴上。

知道就好。他说。

周晓霞。子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周晓霞是谁?他怎么也记不起这个人来。他看见导师贾兰坡的尸体从五楼的阳台上吊放下来,兀自在空中打转。他在自行车棚边看到了她。他们聊了几句,他开始给她看手相。一辆运尸车呼叫着开进家属区。子衿问她叫什么,她就冲着他甜甜地一笑,将她的名字写在他的手心里。子衿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不能断定周晓霞是不是这个身穿花格子西裤的女孩。也许是另一个人。

有一年,他去济南出差。在机场的候机楼里碰到了一个梳马尾辫的女人……或者,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在通宵教室里与一个夜大学的学员为卡夫卡的《城堡》发生了争论。一个售货员,为了得到他的签名,在新华书店的门口排了三个小时的长队……

她们一律在枕边朝着他微笑,发出同样的呻吟之声。她们硕大或小巧的乳房在他的视网膜上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不断飞升的气球的画面。它像河中泛出的一朵朵水泡,又像是一棵果实累累的桃树,在风中狂摇乱摆。

我们也不愿意这么做。那个人蹲在他面前,抽着他的香烟。只不过,我们拿了人家的钱,也不能太不负责任,你说是吧?

当然,当然……子衿说。

这时,另一个人也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对子衿说:

说起来,我们当年在中学里做作家梦的时候,倒也拜读过你的大作。只是看不太懂。你干吗老是写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子衿的肝区、胃脘以及头部剧烈的疼痛使他一时无力回答这个复杂的问题。他的嘴角绽放出一丝暧昧的笑容。

那个人对他友好的笑容未予理会。他沉下脸来,讥讽地朝他看了一眼,在他的裆下狠狠地踹了一脚。他们的事这才算办完了。两个人彼此对望了一下,打了个唿哨扬长而去。

子衿两手护在裆中,身体像钟摆一样两边摇晃着。他看见妹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只得将双手从裆下移开。妹妹想将他扶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等那两个穿夹克的陌生人在校园里不见了踪影,宿舍楼的邻居们像老鼠一样纷纷从阴暗的门洞里钻了出来,围着他,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一边用手指指点点。

妹妹大声地跟自己说着什么,加上复杂的手势。她的身影变得十分遥远。子衿朝妹妹喊道:我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围观的邻居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看到了那条灰色的围巾。它陷在一片污泥里。她将它拣起来。那是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妹妹熬了两个通宵为他织成的。上面还镶嵌着一朵白色的小鹿图案。

他们来到了学校医院的急诊室里。子衿已经能够听见医生跟他说话,但纷纷扬扬的闹钟零件一路紧紧地跟随着他。

年轻的女医生放下碗筷,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他受伤的经过,然后又伏在桌上继续吃饭。我们不能给你任何治疗,她说,除非你有公安机关开具的验伤通知。

从哪儿可以弄到验伤通知?妹妹焦急地问她。

公安处。医生回答。她憎怒地打量着妹妹,仿佛她的乡音把她吓了一跳。

公安处在哪儿?妹妹又问。

你找到公安处也没有用。现在是午休时间。

就是说,我们现在一时还弄不到那张验伤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