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贾兰坡……

你好。

资料员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导师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躲在暗处,窥视、谛听着正在发生的一切。当他想到自己未竟的事业后继有人,说不定会露出欣慰的微笑。

他依然眷恋着她的肉体。他想象着这个女人坐在他的腰间,放荡地对他说:现在,我将你完全吞没了……他想象着资料员生活中的其他男人,她对他们说着同样的话,重复着同样的难以启齿的美妙细节。他被蜂蜇了一下。此刻正燃烧着他的并非是嫉妒的火苗,而是无边无际虚空的烈焰。它对子衿说:现在,我将你完全吞没了……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虚空的存在,看到她从废墟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穿着蓝色的裙子从文史楼前的草坪上经过。她从来不与他说话,从不看上他一眼,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

资料员从他手里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递还给他。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屁股上那道褐色的烙痕,它像一只失去了水分的蝴蝶标本。资料员问他,这处疤痕是怎样留下的?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女人这样问过他。而他每次的回答都与上一次迥然不同。

他告诉资料员,那是在他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他去女生宿舍给她们发饭菜票,不留神就坐在了通红的电炉上。我是班上的生活委员。

你怎么坐到电炉上去的?

戴着口罩的女护士好奇地向他问道。她站在窗前,借着雪光,用一枚小砂轮划开注射药瓶的瓶颈。由于戴着口罩,她的声音嘤嘤嗡嗡的。随后他听见“啪”的一声。她将掰下的瓶头扔在一只搪瓷托盘中。

护士给他打完针,将口罩摘下来。他看见她鼻梁两侧有几粒不易为人察觉的雀斑。她看上去三十来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女护士笑着对他说,你是怎么会坐到电炉上去的?

子衿说,连续三个月的失眠差一点将他击垮了。在一个下雪的晚上,他在校园里游荡了半夜之后,爬上了电教大楼的顶层,准备从那儿跳下去。后来他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妹妹。她对他的崇拜是一笔沉重的负担。他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下午他去女生寝室发饭菜票,她们客气地给他让座,他就毫不犹豫地坐在了一只电炉上。

女护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她问他信不信基督教。子衿说不信。她说她也不信,可她的丈夫是一个基督徒。随后,女护士又问他现在的感觉如何,能不能下床走动,他说能。女护士的眼神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立刻对他说:

那好吧,你跟我来……

他们经过观察室外的那条坐满病人的长廊,来到了门外。他起初并不知道她要将自己带向哪里。院中的冬青树上覆盖着一层积雪,天空阴沉着。那时正好是下班的时间,医生和护士们推着自行车在医院门口挤成了一团。他跟着女护士朝前走。不久之后,她将他带到了一间堆放药品的仓库里。

我要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女护士对子衿说。

她让他坐在一只装有盘尼西林的小木箱上,然后伸手拉开了他裤子的拉链。你没想到吧?女护士笑着问他。没想到。女护士说,在十分钟之前,我也没想到。她是怎么会突然产生出这样的念头的?

她没有问他是否愿意。也许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她急不可待地解开白大褂的扣子,然后是黑色的皮裤,粉红色的内衣……她朝他走过去,跨在他身上,摸我,快。摸我的乳头。她的声音既急切又严厉。快。

真的不值得,不值得啊我到昨天还蒙在鼓里……她说。

她一边碾压他,一边念念有词。仿佛她正对着暗中的一个什么人在说话。她的话是一道道符咒,一句句谶语:

现在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老婆吧好好看着吧让你去鬼混让你去开公司泡小妞让你……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一种双重亵渎。她的丈夫,她自己。也许还有上帝,因为她的丈夫是一个基督徒。

你的故事太离奇了。资料员说。它一点也不像是真的。

那是因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的。子衿苦笑了一下。

那么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资料员非得让他说出个结果不可。我受不了似是而非的东西。

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的脑子出了毛病。疯狂和死亡一样,也许最终都是不可战胜的,就像那块烙斑,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随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一辆火车冒着热气开进了站台。透过车站出口处的那条长长的通道,他看见乘务员放下了车门的踏板。紧接着在车门口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花布棉被,它卡在了铁门上。一片嘈杂的叫骂声。行李车在水泥地面滚过的声音。

他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回过家了。父亲死于最后一次醉酒。妹妹给他发来电报的时候,他正在青岛参加中国作协的一次笔会。下午参观水族馆。海龟。鲨鱼的骨架。玳瑁。珊瑚。在水族馆里,江苏作协的叶兆言老是抱怨头痛。他的身体不好。一个操山东口音的中年人来到子衿的身边,递给他一份电报。是加急,他说。你喜欢海蛇吗?子衿说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随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电报是曾山打来的。在子衿外出期间,就由他负责处理他的各类来函。我都快成了你的私人秘书了。

子衿从青岛给妹妹寄了三百元钱,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当天晚上他就到海军疗养院打台球。依我看,你完全曲解了加缪所谓的冷漠。曾山对他说。你总是用自己的油漆涂满所有的门窗。这是托尔斯泰批评高尔基的话。我不是高尔基,他也算不上一个或半个托尔斯泰。他照样打他的台球。

站在出口处的铁栅栏背后,子衿伸长了脖子朝站台里张望。他真的有些担心,能否从拥挤不堪的人流中将妹妹辨认出来。她成天乐呵呵地傻笑。走起路来又快又急,辫子在脑后两边晃动着。她是自己忠实的追随着,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她是一个固执而淘气的跟屁虫。

看样子得想个法子甩掉她。他们钻进了一片开阔的黄麻地,她随后就撵了上来。她穿着一条子衿淘汰下来的咔叽布裤,跑几步就得停下来拎一拎裤腰。那条裤子帮了我们的忙。他们出了黄麻地,又窜进了一处茂密的桑林。绕过一条狭窄的弄堂,妹妹就不见了。

我们总算是把她给扔下啦。他们那伙人笑得东倒西歪,大模大样地踏上了通往公社的大路。他们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见妹妹早已坐在路边的一棵楝树下等着他们了。她封住了村子的唯一出口,她并不傻。她一边流着委屈的眼泪,一边对他们发出嘲讽般的冷笑。她的脸都让树枝给划破了。

你们是去江边看轮船吗?

不,去公社看枪毙。

枪毙谁?

赤脚医生。

枪毙人的时候,是打脑子,还是打心口?

打肚子。

肠子会流出来吗?

当然会。要的就是这效果。

这时,父亲朝他们走过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提着一根擀面杖。子衿一看到父亲,就像青娃见了火赤练一样。他的腿迈不开。快跑。妹妹朝他喊。父亲越走越近,他的身体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父亲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妹妹捏紧了两只小拳头,勇敢地冲了上来,一下就抱住了父亲的大腿。

快——妹妹朝他高声叫道,快,揪他的头发……

父亲随手的一巴掌几乎就将她打得飞了起来。

你的妹妹真可爱。心理系的女博士笑了起来。假如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见见她。子衿点点头,我妹妹过几天就要来上海。女博士从烟盒中拿出一枝雪茄,像男人似的将它叼在嘴上。那么,灶铁是怎么回事?

烧火用的铁棒。我们用它来烫墙上的壁虎。

到了夏天,壁虎让蚊香一熏,就都从墙缝里钻了出来。它们是聪明的小动物,知道蚊香将蚊子熏得飞不动了。妹妹数了数,一共有七只。子衿举着那根烧得透红的灶铁,悄悄地将它伸向墙上的壁虎。当它被灶铁按住的时候,身上就滋滋地冒热气,像孩子似的拼命挥动着前爪。然后,它的尾巴掉了下来。它掉在地上还在不断地扭动。

墙上留下了六个烧焦的斑点。

还有一只壁虎跑哪儿去了?

它钻到了镜框里。妹妹说。

镜框里装的并不是镜子,而是妈妈的照片。它挂在墙上。妈妈朝他们笑。子衿用灶铁敲打着镜框。壁虎怎么也不肯出来。红红的铁棒一碰到镜框的挂绳,绳子就断了。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玻璃摔得粉碎。父亲的脸在暗处冲着他们笑。你把灶铁给我。父亲说。他让子衿转过身去,趴在床沿上。妹妹尖叫了一声。一股焦味在屋里弥散开来,混合着六月天的麦香。

我的屁股上留下了一道烙痕。子衿说,它就像一只张翅飞动的蝴蝶。女博士将雪茄在烟缸里掐灭。她的手抖得厉害。真让人难以置信。女博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