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她指着江边的芦苇问他。

无边无际的芦苇在风中飒飒作响。

那是芦苇。他回答说。

妹妹又指了指江面上一只行驶中的帆船。船上装满了棉花,在浪尖上颠簸。

那是什么?

船。

船上是什么?

棉花。

那是什么?

灯塔。

那是什么?

过江电缆。

……

她完全知道那是芦苇,船,棉花,灯塔。她是在重复那个陈旧的游戏。子衿与妹妹坐在高高的堤岸上,看着滔滔东流的江水,耳朵里灌满了风声。滞重的汽笛声在影影绰绰的村庄上空回荡。

那儿是多么的安静啊!

就像台风的风眼。他和妹妹可以在那儿坐上一整天,一直到太阳的光线从战栗的水面收敛、隐没,暮色中透出夜晚的凉意,江面上闪现出依稀可辨的幽暗灯火。

当你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无论你觉得前程似锦,还是心灰意冷,美好的岁月早已长留身后。你只知道往前走,却看不到栖息的堤岸。

他来到了河边。秋后的阳光懒散地依附在水面上。河中的浮藻发出枯萎的气息。在锯木厂的边上,一个中年人正在那儿钓鱼。他从体操房那群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少女们中间,从那耀眼、明亮的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她。我通过一只水杯看到了你的笑脸。随着水纹的震荡,她的笑容破碎了……

在夏天的时候,她穿着蓝色的长裙,怀里抱着一本书,从文史楼前的草坪上斜穿而过。丁香和薄荷的气息,可能的将是不可能。她从不朝自己看上一眼,即便是在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她也是低着头。戴望舒。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我决不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他的诗颠来倒去,很难说不是一种文字游戏。

曾山朝他走了过来。他们常常在校园里不期而遇,两个人都没精打采,彼此都感到厌烦和紧张。实际上也只有在两个相知很深的朋友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无数的陌生人对你并不构成障碍。你只需要一层冷漠的铠甲。因此,歌德更喜欢与陌生的女人打交道,一旦熟悉的程度跨越了某道屏障,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

子衿向曾山提起了师母的事。在导师贾兰坡教授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匆匆赶往学校的大礼堂,参加教工合唱团的排演。后来就下起了大雨。生物系的一名女技师在暗中抓到了她的把柄,因为据说师母在排演的过程中曾出去过一次。这位寡妇将师母的不忠解释为肮脏与不堪入目,可是在那一刻,她恨不得立即取而代之。

他的师弟在听说此事后十分吃惊,但他的神情饱含着警觉与提防。也许是那位六祖禅师从中挑拨,曾山对自己的任何描述都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怀疑之色。得想个办法重新获得他的信任。给他一点甜头尝尝。诱饵。

有一件事,还得请你原谅。他诚恳地对师弟说。

曾山说,你不必如此严肃。

我撒了一个谎。我并没有去过杭州。

曾山的脸上再度呈现出深深的疑惑与担忧。也许还有一丝赞许:你小子终于说真话了。他说,那你干吗要编造这个谎言呢?它究竟有多大必要?还煞有介事地给我打电话……子衿向他作了一番解释,可师弟还是一脸不高兴。对此,子衿也感到无可奈何。实际上,他去过杭州……

车过嘉兴的时候,她说她要去上厕所。子衿趴在车窗上,将头探出了窗外。他看见在灯火灰暗的站台上,一名妇女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双手举着一袋湿淋淋的菱角,看上去像是在作祈祷。但火车并未停下来。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被一块巨大的化妆品广告牌遮没了。他想象着她的身体:双手高举,站在浴室的自来水笼头下,乳房上提,水珠四溅……他感到百无聊赖。子衿翻看着她随身携带的一只皮包。他没有找到用来消遣的杂志,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盒拆封的丹碧丝。他的心头一阵震颤,就像欲望急剧衰退中的短暂晕眩。她并没有怀孕。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她调皮地冲着子衿笑了笑,感到极为得意。去杭州玩玩,本来就没什么不好。操你妈。子衿也笑了起来。她并不知道,在重要的学术会议举行期间,在子衿等待着她来例假的那段漫长的日子里,她短裤上的血迹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堂……

他们来到西湖边的一家私人旅店。他给曾山打了个长途。他喝了很多啤酒来庆祝提前来到的自由,他把她带进简陋的房间,将她按在床上,从裙子里扯下她的长袜……你会把床单弄脏的。她惊恐地叫着不不,但这未尝不是一种鼓励。黑色的血。腐沤的生命。不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用手指蘸了一点血迹,背过身去,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子衿啊,子衿,有谁说得出,你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就像一条狗。连袜子都要闻一闻。妹妹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豁牙。他和妹妹在一个脚盆里洗脚,他用脚趾挠弄着她的脚趾,妹妹又傻笑起来。

曾山还向他提到了照片的事。裙衩分开,泄漏了春天的机密。他说他本来不想提起这件事。子衿与他站在河畔的拱桥边,很久没有说话。曾山的躯体看上去犹若一棵枯死的树。他说他没有想到,但他的意思很可能是在说,他对此事早有预料……一张照片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子衿安慰着他,假如她真的与赞助商有那么一腿,也在情理之中。你不能指望在地狱中凭空造出上帝的天国……陈词滥调。

很快,他们聊起了别的话题。

明天一早,我的妹妹要来上海看我。子衿对曾山说。

你说过几次了。曾山古怪地笑了一下。


车站上乱哄哄的。天还没有亮。拱围在广场四周的高大建筑物有一半浸沐在黑暗之中。银行和邮局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坐满了滞留车站的旅客,他们说着话,呵欠连天,看着洒水车哼着《欢乐颂》从钟楼边驶过。

空气中有一股烧焦的橡胶轮胎的气味,一股混杂着汗臭的香水气息。

我可受不了那股味道,师母说。治丧委员会的主席怔怔地看着她:可是,我们已经给殡仪馆打过电话了。谁打电话谁去,反正我不去殡仪馆。她转过身去看着窗外。越过楼下的那簇茂密的樟树林,他看见学校幼儿园的一位女教师正与孩子们做游戏。丢呀丢呀丢手绢。丢呀丢呀丢手绢……

她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听孩子们唱歌。隐隐约约传来的钢琴声与追悼会的气氛十分相宜。她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连衣裙,在午后的阳光下,裙子上棕色和杏黄色的拼花图案显得格外醒目。她的一只手搭在窗架上,谛听着窗外的什么动静。从她落落寡合的样子来看,她极有可能就是贾兰坡教授去世前刚刚调入系资料室的那个纺织女工。

曾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朝外面张望。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什么人?师弟对他说。子衿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的眼睛依然紧紧地盯着窗前的那个女人。她的臀部非常饱满。他在想象着她不穿衣服时是怎样一副样子。

你没瞧见她浑身上下那股风骚劲儿吗?

师母哭了起来,瘦削的肩胛在黑暗中轻轻地战栗。你把这个女人弄到系资料室来,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没准你们早就……导师一声不吭地吸着烟,脸上有一绺不易察觉的笑容。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在流言和唾沫中淹死……师母说着,起身朝卧室走去。导师注视着她的背影,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在暗中开始的事只能在暗中结束。子衿和曾山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导师为何这样说。

子衿朝她走过去。

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资料员反问他。

会的。不过,你这次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还有四十分钟,妹妹乘坐的那趟火车就要进站了。他的怀里揣着一封她在两周前的来信。她要结婚了,但她在信中没有提到她将要嫁的那个人。多半是个乡镇企业家。子衿对此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几年不见,他真不知道她变什么样儿了,不过,她的字迹倒是一点没变……

他是一个字迹鉴定专家。每天收到的大量来信使他练就了过人的本领,他能够从信封的字迹上判断写信者的性别,如果结合信的内容和语调一起分析,他就能据此猜测她的容貌和性情,甚至,嗅到她身上的气味。威廉·福克纳通常只拆阅装有银行汇票的信封。他有一只特制的大灯泡。子衿只给女读者写回信。金钱和女人是一对孪生姐妹。

亲爱的岑凯兰大姐。您的来信对我作了过高的评价,这不免使我担心,相形之下的本人是否配得上您的尊敬。您在来信中提到,打算在不久之后来上海与我见面,并将给我一次小小的惊奇……我虽然还不知道它的具体内容,但我在此刻已经感受到了它的温暖。我除了期待您的来访之外,还能干什么呢?……列夫·托尔斯泰曾说,爱是人类唯一合理的行为。它是上帝为人类固定的最后一块神圣的保留地。非常同意你对加缪的分析:我们倘若不能活得更好,只能寻求活得太多……多么希望您能立刻来到我的身边,就像一只小鸟一样,轻轻地掠过……

一次艳遇就这样开始了。资料员揶揄道。

在翠苑餐厅的包房里,他们相向而坐。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一支轻柔的钢琴曲。侍者替他们拿来了酒和冰块。

不能说是一次艳遇。子衿说,恰恰相反,它是一场恶作剧。因为我在十六铺码头看到的岑凯兰是个男性公民。

资料员放声大笑。她的笑声惊动了一群沉睡的金鱼。它们在墙角的一只鱼缸里欢快地游了起来,浮上水面,又沉了下去。她在大笑的时候,两个乳房都在耸动着。导师贾兰坡教授当初是否也受到了这两只椰子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