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末重新回到了教室。一连几次课,曾山的脸上都呈现出了少有的冷漠与严肃。他很少朝她看,下课铃一响,他就夹着讲义匆匆忙忙走出了教室,就像他们家的房子着了火。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东西很少:他请她看了一场电影,还写过一封短信,为那天下午的争吵而道歉。除此之外,张末对他的一切都不甚了解。

她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猜测与等待之中。她心中悄悄燃起的情感受到冷落与伤害。

法国历史学家G·勒诺特尔曾饶有兴趣地描述了约瑟芬与拿破仑之间的爱情悲剧,当拿破仑派出的信使日夜兼程,从托尔纳赶往巴黎,送去一封封炽烈的情书,约瑟芬通常未及拆阅,就匆匆前往沙尔上尉的城堡寻欢作乐。从某种意义上说,约瑟芬对丈夫的冷落自有她的缘由,因为拿破仑情书的烈焰照亮了她的安全感。G·勒诺特尔写到,绝对的安全感往往是导致爱情消失的最有效途径。对此,弗兰兹·卡夫卡博士评述道:“人们对于那些确定无疑已经到手的东西。往往只能扔掉它。”(前线的拿破仑在极度的失望与痛苦之中必须寻求补偿,每一封石沉大海的情书都预示着战场上一次辉煌的胜利,他的对手成了约瑟芬的替代品,历史就这样神秘地写成了。)

现在,张末在焦灼不安之中,她的爱情遭到了悬搁或延宕,她担心自己尚未得到的东西已全部失去。这种悬置状态成了她情感的加油站。她处于被动的等待之中,并失去了相应的自省力。

我们也许不能说,爱情就是一种幻觉,但毫无疑问,它总是与幻觉紧紧相连,或者说,爱情只是一个充满幻觉的情境。张末并不知道她是如何陷入到这一个情境中去的,在一个月前,她与曾山还素不相识……

她开始怀疑并憎恶自己。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在背离她,她抓不住任何东西,就连她梦想中的那个庭院的午后,如今也已支离破碎,只剩下了一些风和寂静中的回籁。甚至,她不敢再度逃课,因为她害怕自己的一意孤行会激怒那位有着哑铃脑袋的教师。

至此,我们或许应当简略地回顾一下他们交往的一些瞬间。在办公楼小礼堂的阴晦的过道里,她第一次见到了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命运将这一切瞧在眼里,但并未失去信心。曾山在课堂上晕倒,她记住了粉笔两次折断的声音,命运从暗中浮现出来,劝说她正视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后来,他们一道去看电影,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莫名其妙的争吵。命运则躲在一旁独自发笑。现在,它开始正面攻击她脆弱的内心,希望在一两个回合中速战速决,将她卓然不群的优越感一举击溃……表面上,张末在内心一遍遍提醒自己,再也不要搭理这个性情古怪的打鱼人,必须立刻将他忘掉,但她这样做,实际上只是在向自己的命运跪拜得更彻底一些而已,当她意识到,她所一向珍视的勃拉姆斯竟也有几分面目可憎之时,她自己也开始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五月初的一天,在上完课之后,曾山在文史楼外的走廊里突然叫住她,张末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您是在叫我吗?”她胸前紧紧抱着那本《卢布林的魔术师》,惴惴不安地仰望他,泪水差一点流了下来。

曾山问她晚上是否有时间在一起聊聊天。

“几点钟?”她急切地问道,仿佛她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这个时刻。

曾山回答说,他整个晚上都有空(他的所有夜晚都向她敞开)。“你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

尽管苏辛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提醒她,约会的时间定在八点半比较合适(“你不要急,反正他也飞不走。”),但她还是一吃完晚饭,就像一只钻出笼子的小鸟飞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