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厌倦。她来上海之前的所有预感都被证实了。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嘈杂的,混乱的,毫无生气。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甜腻而潮湿的空气压迫着她的神经。新的生活,像一片肮脏的布在她面前铺展开来,而她则开始了永无休止的忍受。

过去的岁月在她眼前渐渐远去,她感到自己失去了所有东西,连她藏身其中的黑夜也一并失去了。晚上,她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街道的灯光透过窗帘,将寝室衬得一片昏黄,她仿佛置身于一个透亮的玻璃橱柜中,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马路上过往的车辆摇撼着宿舍的墙基,使她的铁床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在她昏昏沉沉的睡眠中,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奔赴巢穴的蚂蚁,一次次踏上了归家的旅程。

这种返回式的旅程茫茫无边。她首先想到了南京的林荫路,古老的城墙,她所居住的那座宽敞、幽静的塔楼,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第一个目的地。但归程并未结束。她接着来到的地方,是那座带天井的颓败的小院,沿着通往郊外的道路,她回到了她的幼年时代,回到了她的梦幻之中:院门被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一声不吭地将她带回了家。她知道,她最终想要抵达的居所并不存在,但它却是她真正的家园。

对她来说,生活并非一种选择,甚至也不是经历,而只不过是一种印证,它的全部意义与结果也许仅仅是:原来如此……她并不知道她的热情和主动性是何时丧失的,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驱赶着,鞭打着,从一处到另一处,从一天走向另外一天。她担心自己还没有喘过气来,就已变得白发苍苍。

好在她还有音乐。还有那些从中学时代开始收集的旧磁带。勃拉姆斯或者莫扎特。这是她在失去的岁月中唯一继承下来的遗产。每到星期天,她都去市音乐厅观看免费音乐会。有一次,一位小提琴手在演奏之前,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假如这个世界注定要毁灭,那么我想,最后消失的一定是莫扎特的声音。这句话是如此熟悉,她感到自己的内心被一道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她当场就流下了眼泪。在随后的一个多星期里,她一直为这句话感到黯然神伤。她开始觉察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尽管她暂时还对它没有什么了解。仿佛只有在这个世界之中,她的梦想才会受到滋养,得到支撑。

她躺在床上,夜复一夜地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看上去,她总在辗转反侧,浮想联翩,实际上她已经开始了对于哲学上一些重要命题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