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午后时辰。屋外人声喋喋,阳光静静地洒满了窗台。曾山记不得有多少个这样的时刻,他从午睡中醒来,听到自己的心脏有节奏地撞击着他的肋骨,被褥里汗津津的。有个声音在他耳畔悄悄地说话。这种类似于耳语般的声音来自于他体内藏匿的一个精灵,一个忠实的提词者。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这个精灵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职责,也从未失去过耐心。它谦卑地提醒曾山,将他引向一连串重大的问题。唉,不要问,那是什么。是时候了,我们已无须等待,让我们放弃挣扎,追上狂欢者的队伍,赶赴一场盛宴……

贾兰坡教授的追悼会被安排在工会俱乐部的大厅里举行。宽敞、明亮的大厅此刻被装饰得庄重、肃穆。由于在此之前贾兰坡教授的遗体已经火化,墙上象征性地挂着一幅照片,四周被黑色的布幔环绕着,遗像的下方摆满了鲜花。贾兰坡脸上僵滞的笑容仿佛表明,他对于大厅的布置大致满意。

曾山睡眼惺忪地赶到追悼会场,心中难免感到几分不安。因为他担心自己在午睡中错过了追悼仪式。从现场的气氛来看,追悼会要么尚未开始,要么已经结束。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向一位不相识的妇女低声打听了一番。他得到的回答同样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这个妇女对他说:既然大厅内的人尚未离去,你就没有理由认为追悼会已经结束。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就像窗外花圃中冬青树投下的一簇簇阴影。他们说着话,神色凝重,声音被压得很低,与丧葬的气氛极为协调。嘤嘤嗡嗡的谈话声在大厅里回荡,但没人能够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偶尔听明白一两句话,也是断断续续,言不及义。从说话者的脸色判断,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慧能院长身穿一身黑色的西服,这使他看上去不像一个僧侣,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者。他面色红润,抱臂而立,正与另外几位学者谈论着一个严肃的话题。曾山知道,慧能院长保养得如此之好完全受益于那些寺院自产的蜂蜜。慧能曾向他提及,到了春天蜜蜂产卵的旺季,寺院还能剩下相当大的一部分,拿到市场上去出售。他们之间的谈话使曾山想起了那些娇小、可爱的小动物,它们在阳光里振翅而飞,攀附在寺院外的一棵紫荆树上,仿佛一心要将它的枝条压弯。帕斯卡尔。普鲁塔克。圣餐。瓦格纳。圣·乔治大教堂。慧能院长一边说着话,一边向从身旁经过的人点头致意。那么,佛罗伦萨博物馆的裹尸布又作何解释呢?慧能院长看上去在低头沉思,实际上他是在寻找脱身的理由。他的心里似乎还牵挂着另外一件事。

子衿和他的几个师妹呆在一起。她们大多在本市或邻近的城市工作,导师的死给她们提供了相聚的机会。有一位姑娘似乎来自昆明,因为在她与师兄的谈话中多次提到了西双版纳。我是第一次坐飞机。她说。她们的打扮一律是黑色的。黑色的发髻。黑色的短大衣。黑色的短裙,长袜,皮鞋,绶带。甚至,其中一位的牙齿也是黑色的,不过,她显然不是有意为之。

子衿比任何人都显得心不在焉。他与师妹们说着话,不时转过身去朝四周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一个人。

老秦的样子很有几分寂寞。他从一个谈话者的圈子走向另一个,一直没有找到适合于自己的位置。他游手好闲地在大厅里来回逡巡,丧失了起码的真实感。他来到一个正吃着棒棒糖的小女孩身边。他本来打算与她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将她吓了一跳。他冲着她笑,而女孩则迅速地逃开了。就在这时,老秦发现宋子衿正朝他这边张望,不过目光很快就移开了,这说明师兄所要寻找的那个人并不是老秦。但他还是决定回到师妹们的行列中去。她们正热烈地讨论着金三角的贩毒网和加入食物的罂粟壳。老秦瞅准机会插了一杠子。我就碰到过这样的事。他说。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只有一个女人作出了反应:他的口臭使她不得不稍稍改变了一下站立的姿势。老秦最终抵达的那个地方看来还是比较欢迎他的加入,因为他很快就代替了慧能院长的位置,与几位外地学者接上了话。他飞快地说着,仿佛一心要弥补刚才的损失。渐渐地,他的举止恢复了往常的从容和自信,脸上也有了些许光泽。而慧能院长终于机敏地脱身离开了。

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此刻正独自站在窗前。她背对着曾山。他看不见她的脸,可是他能看见她裙子棕色和杏黄色的拼花图案,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她的一只手搭在窗架上,谛听着窗外的什么动静,从她落落寡合的样子来看,她极有可能就是贾兰坡教授去世前刚刚调入系资料室的那个纺织女工。也许是另外一个人。但她肯定不是张末。曾山的心里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同时,他体内的情欲仿佛顷刻之间就苏醒了。

在这个女人柔和的腰线之侧,曾山从敞开的窗户里看到了远处被阳光照亮的一片树林和草坪。他看见了那幢简朴而小巧的幼儿园的房舍,绿色的栅栏、树篱和尖尖的卫矛。几个小姑娘正在园内做游戏。她们唱着歌。丢呀丢呀丢手绢。钢琴的声音似有若无,不过还能被听到。在寂静中,他的心里感到暖融融的。

下午三点钟。学校的副校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宣布追悼会到此结束。直到这时,曾山才看到了他的师母。她被安排在大厅出口处的一张藤椅上。每一个试图从这所大厅走到户外去的人都必须经过她的身边,与她握手,劝她节哀。

人群在往外散去的时候没有闹哄哄地乱成一团,而是自觉排起了长队,这多少显示了知识分子在修养上的与众不同。人们脸上的表情,移动中的步伐,问候时的语调都极为相似,一个模仿或重复着另外一个。犹如经过复杂的训练和彩排。

只是当慧能院长经过大厅门口的时刻,才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变化:他向师母伸出手去,贾夫人却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就像她压根儿没有看到这个人。慧能院长略略迟疑了一下,很快将手缩了回来,并加快步伐走到了门外灿烂的阳光下,将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