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白色的,一片耀眼的白。

这是用九种颜色、九种光线、九种味道泡出来的白色。

那白色是从歌声中飘出来的。体育馆正在出售歌声,现在体育馆也开始出售歌声了。在体育馆门前,人们把“歌声”印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说那是“红蚊子乐团”的歌声。声音很贵,声音标价五十。可人们还是来了,人们蜂拥而来,人们不怕贵。人们踩着乐声鱼贯而入,而后像鱼一样游进“红蚊子音乐”的潮水里,兴致勃勃地泡着……人们是为了洗心,人们来这里洗心来了。广告上说:要离婚,先洗心。广告上还介绍说,用音乐洗心是一种新型的科学方法。“红蚊子音乐”具有桑那浴、冲浪浴不可比拟的功能,它既可以洗去旧生活的污垢,又可以开创光辉灿烂的“迷你未来”……

这时候,诊所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个人在下班后的诊所里坐着,我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是新妈妈把我锁在屋里的,新妈妈出去的时候,总要把门锁上。她不是怕我,她是怕我私自给人看病。她也怕我见光,我知道她怕我见光,她走的时候,总是把灯关上。外面很白,外边的夜是白颜色的,屋子里却很暗,她让我在暗处坐着。她说我白天太累了,让我好好休息。可新妈妈从来不休息,新妈妈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新妈妈又找冯记者去了。新妈妈每隔两三天都要拿走一些“人头纸”,那些“人头纸”沾满了新妈妈的绿色唾液。新妈妈要把那些能映出人头的纸存放在冯记者那里。这些都是爸爸不知道的,爸爸什么也不知道。

新妈妈跟冯记者见面的地点是在一座新盖的楼房里。新妈妈总是在约定的时间里跟冯记者见面。那楼房坐落在一个新建成的小区里。冯记者曾对新妈妈说:“你知道这套房子是怎么来的吗?不瞒你,我啥事都不瞒你,这是一个乡镇企业送给我的。我一连给他们写了九篇文章,他们过意不去。就送了我这么一套房子……查出来也没关系,查出来我不怕。房子的契约人不是我,立约人还是他们那个企业。这算是他们的一个点,一个办事处。我可以无限期地住……”新妈妈说:“我看你成人精了,你都活成人精了!”冯记者笑笑说:“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早就投降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能看见那个地方。我看见冯记者仰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等新妈妈。这时候新妈妈还在路上走着。新妈妈的行走路线上有一股银白色的气味,这是一种能发光的气味。这气味在灯光下绿莹莹的,在暗处却是雪亮亮的。现在新妈妈戴的是一种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去冯记者那里必戴火红色的面具。新妈妈还在身上涂上了新型的“辣椒牌香水”。报上说:“辣椒牌香水”是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就给自己涂上了一层“时代的标志”。新妈妈带着一身“时代的标志”朝着她要去的方向走。新妈妈没有回头,新妈妈从不回头。新妈妈来到那门前的时候,用脚踢了踢门,门就开了。冯记者的笑脸出现在门口,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警犬,我看见他的笑脸上卧着一只多着毛的警犬。他四下看了看说:“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我们成了地下工作者了……”新妈妈说:“看看你那胆,比兔子还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冯记者笑笑说:“怕?我怕谁,谁怕我?玩笑,玩笑。要说怕,我就怕一件事,怕你不来……”冯记者又说:“你看看,我这套新沙发是一家企业刚刚送来的,说是让我‘试坐’,你也试坐试坐吧。”新妈妈坐下来,四下看了看说:“净白食儿。我还不知道你,净吃白食儿。我可跟你不一样,我都是自己千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接着,她把一个包扔在茶几上,说:“这是五千,你给我存上吧。”冯记者说:“好,好。你那些我一笔一笔的都给你存上了……”新妈妈说:“告诉你,那些钱是不能动的,一分都不能动,人可以动,钱不能动。那些钱我另有安排……”冯记者说:“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分钱。我要钱干什么,得一红粉知己足矣。你说我吃白食儿。其实我是很有限的。我从不收人家的钱,我不收人家一分钱。我要收钱的话,你也知道……”新妈妈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有一个好位置。你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你知道我是怎样走出来的么?我是把自己撕碎了才走出来的。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把自己撕碎,我把自己分解成一片一片的肉,去喂那些人,然后才一步一步走出来。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我害怕的东西……”冯记者怔了怔说:“我、我、我……不算是这一类人吧?我、我、我……真是……我是被你征服了……”新妈妈说:“你别心虚,我没说你。你帮过我不少忙,我是说我……”冯记者说:“其实那场官司是可以打赢的。主要是我找那主儿胃口太大了,他想当正院长,他让我去组织部给他活动当正院长的事。这个事不大好办。所以……”新妈妈说:“打官司的事儿,不再说了。我下一步准备跟老徐离婚。我要跟老徐离婚。等这边的事有了个眉目,我就办离婚……你给我出出主意。”冯记者说:“他愿不愿离?他要愿,事儿就好办了,找个熟人,去一趟就办了。”新妈妈说:“我知道他不愿,他肯定不愿。我不管他愿不愿……”冯记者说:“他不愿也不要紧。咱想办法让他愿……”新妈妈笑着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说说你的办法……”冯记者说:“头一条,你想法让他破镜重圆。你给他创造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人都有怀旧心理,你在某一方面刺激他,促使他产生怀旧情绪,而后再通过孩子给他们见面叙旧的条件……这个方法如果不行的话,还有一个方法。这个方法是我的一个战友发明的,专利权归他。他在一个区里当副区长,也就是副县级,四十二岁当副县,也属于年轻有为是个人才吧。”

他在区里跟一个刚分来不久的女大学生好上了,那姑娘在大学里是学外语的,据说是个‘校花’,长得漂亮。他家有老婆,想离婚怕离不开;二呢,又怕万一闹起来影响他的大好前程。你猜他怎么着?他先是不动声色,表面上跟他老婆恩恩爱爱……却常派一个年轻的司机到他家去送东西。那司机好‘那事儿’,他知道那司机好‘那事儿’,那司机还知道一些他的隐私,所以他专门派那司机经常到他家去送东西,还让他教他老婆学跳舞……而他在这一段里却经常不回家,以开会呀、出差呀等等理由不回家……这样一来二去的,那司机先是跟他老婆透露了他在外边的一些隐私……后来竟然跟他老婆好上了。到了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司机跟他老婆好上了,却仍然不动声色。他甚至在这一段断绝了与‘小区之花’的来往,而且与任何女人都不来往。于是,在一天夜里,他半夜里‘突然’出差归来,一家伙把他老婆和那司机堵在了床上……这时候,他显得非常气愤!先是气愤,气愤之后又是大度。当他老婆和那司机双双跪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们起来吧。既然事儿已经出来了,说出去我也丢不起这人。这样吧,你们给我写个保证,保证以后永不来往,这事儿就算了了……’不用说,那司机战战兢兢的,自然是千恩万谢,再三保证……他老婆更是羞得无话可说……俩人都规规矩矩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事情的经过和永不再犯的保证……于是这一夜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这家伙睡觉的时候仍然跟他老婆睡在一张床上,还安慰他老婆说,这事他也有责任,怪他平时对她照顾不够……第二天,他一上班就把那份‘保证书’打印了十份,拿到区政府大院里挨办公室串着让人看,一边让人看一边义愤地说:‘你们看看我还是人不是了?是人都忍不下这口气……’接着又马上写了一份离婚起诉,和那份‘保证书’一块送进了法院。一个月后,婚离了;半年后,又跟那‘小区之花’喜结良缘。他前两天还到我这里来,他是喝醉之后告诉我的。这法儿咋样,高吧……

新妈妈笑了,新妈妈朗声大笑,新妈妈笑出了一片葡萄酒的气味,那气味里裹着很多绿颜色的唾沫星子,每个唾沫星子里都泡着一个男人的小脸儿……冯记者说:“看看,看看,笑了不是?你让我给你出主意,你还笑……”新妈妈说:“真阴,男人们真够阴!你们都是些阴男人,只有阴男人才会想出这种阴主意来。偷嘴的时候猫样,张牙舞爪的,一遇到事上就鳖了,想出这些没头没脸见不得天的主意。这也叫主意么?离就离,不过了,不想过了,不愿过了,大不了一条命顶着,还能怎样?”冯记者脸上有色了,他脸上的颜色是渗出来的,那颜色一丝丝显现,带着一股蚂蚁爬过的气味。他说:“你看你说的,打击面太大了吧?我、我、我……不能算是这一堆儿里的人吧?”新妈妈的声音里抹上了很多辣椒,带着冲鼻的辣椒味:“你呀?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自己说,你自己说吧……”冯记者舌头上打了个蝴蝶结,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蝴蝶结绑在舌头上,紧出一股芝麻盐的气味。冯记者说:“好吧,好吧,我招供吧,我老实招供。我这个人,在报社里混事儿,也算是有点文化,是个文化人。说心里话,我这点文化是用来对付人的,我其实是一个混吃混喝的主儿。吃来吃去吃了一身肉,把骨头吃没了。我承认我的骨头很小,我是一个小骨头人。我不能算是没骨头吧,我还不能算是没骨头那一种吧?我也知道人是活骨头的。原先我也是提着劲儿活骨头的,我也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年轻的时候我参加过‘红卫兵’,兴徒步‘长征’的时候也走了二万五千里,肉上还挂过主席像章,一排挂十二枚!骨头不硬能挂十二枚么?也是血染的风采呀!那时候开会也有过七天七夜不睡觉的记录。可走着走着就走到这一步了……”新妈妈说:“你是活骨头的么?那么说,我错看你了,你是活骨头的。好,话说到这儿,我撑住你了。我现在就跟那姓徐的离了,我马上跟他离。我跟着‘骨头’过了,我可以马上跟你结婚……”冯记者舌头上又系上了一根钢丝,一根不锈钢做的钢丝,那钢丝一圈一圈地在他舌头上缠着,缠出一片骆驼毛的气味:“我当然、当然、当然……很想那个……那个……那个……可那个……”新妈妈甜蜜蜜地笑着,她的笑里掺了很多的碎玻璃,那笑里有一股高温玻璃的气味。她笑着说:“那个什么?你说呀,那个什么……骨头酥了吧?胆也酥了吧?该酥的地方都酥了吧?还说哪?!男人哪……”冯记者把一口游丝样的气顶在喉咙处,“咝咝”地说:“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怕什么?我是说他会同意么?他要死缠着你,死不那个……你你你……”新妈妈说:“你别提他。你提他干什么?我要是想离,他敢不离吗?!他要敢不离,我就敢把他杀了!你看我敢么,你说我敢不敢把他杀了……”冯记者酥了,我看见冯记者真的酥了,他的声音酥了,他的声音成了一摊烂泥。他说:“你别这样,你可别这样。你敢,你敢。我知道你敢……就是我这边不大好办,主要是孩子……”新妈妈微微地笑了笑,说:“不,骨头了?这时候不‘骨头’了……老冯,我给你说一句实话吧,我是没拿定主意要跟你。我要是拿定主意的话,往下我不说了,你想吧……”

往下,新妈妈的声音变了,她的声音变成了一辦一辦的小桔子。新妈妈把一辦一辦的桔子喂进冯记者嘴里。新妈妈说:“老冯,我吓你呢,我吓着你了吧……”冯记者说:“我服了,我真服了。巾帼不让须眉呀!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新妈妈身子一缩,一下子缩出了很多弹簧肉,新妈妈的身子成了滚动着的弹簧肉,凸凸凹凹起起伏伏的弹簧肉。弹簧肉一缩一缩地缩进了冯记者的怀里,弹簧肉磨动着身子,发出了“兔儿”一样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许多白色的小免儿,软软白白的呢喃:“你摸摸,小么?你看是不是比别人的小……”冯记者的声音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粗,他的声音成了一股一股的钢丝绳,拧成麻花状的钢丝绳,那声音一圈一圈地捆上去,说:“我喜欢你,我的确是喜欢你。死吧,这会儿让我死也值了……”

一片带颜色的声音……

病例二:

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钢笔人”。我看出来了,他是一个“钢笔人”。

我看着他,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墨水的气味。他身上确实有一股蓝黑墨水的气味。那股味已渗进他的血管里去了。我发现病灶是在他手捂着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肝,病灶在他的肝上,他的肝已经下垂了,他的肝上长出了一个蓝黑色的瘤子。那瘤子长在肝部的下端,像是一串鼓鼓囊囊的连体蓝葡萄。那“葡萄”里有一格一格的小抽屉,我看见那瘤子里排满了写有“绝密”字样的小抽屉。抽屉里存有各种各样的墨水。有的墨水在时间中已经干了,墨水干成了蝌蚪样,“蝌蚪”结成各样的队形,一排排地在抽屉里爬动……

我看见第一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方手帕,一方由“蝌蚪”编织成的手帕。那是一块红格格手帕,上边有“1969天津”的字样,上边记录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和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故事……那故事已经干了,那故事在时间里干成了一片米粒样的“蝌蚪”。

第二个抽屉里装的是一片记录纸,一片横格记录纸。这片记录纸是被撕掉了的,上边有一些撕烂揉皱的痕迹,还保留着一些烟味。那是一个会议记录的片断,一个想毁掉而没有来得及毁掉的片断,里边藏着一个有关十二个人表态的故事……那故事里有各种形态的人脸,那故事里的人脸在时间里已经风干了,人脸干成了一个一个的微型蜡像。

第二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全国通用粮票”。那是一张标有“50”字样的“全国通用粮票”。那张粮票上印有两个椭圆形的指纹,一个是男人的指纹,一个是女人的指纹,只是那男人后来死去了,那男人死在一根绳子上……这是一个与粮票有关的故事。故事里的旧日“蝌蚪”跳动得非常厉害,“蝌蚪”的嘴虽然已经贴上了封条,上边连续贴了十二张封条,可封条还是被挣开了,露出许多缝隙来,缝隙里露出来的是一些肉色语言,一些褪了色的旧肉的语言。那些有关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语言是从粮票上破译出来的……

第四个抽屉里装的是一枚邮票,那是一枚盖过邮戳的邮票,邮票上的时间是“1974,6,21”。在这个时间上藏着一些蓝黑色的“蝌蚪”,那些“蝌蚪”在信纸上爬来爬去,爬出一片树林里的故事……有关树林的故事记录着一个最为详尽的细节,那是一双白尼龙丝袜子的细节。那个细节反反复复地记录着脱袜子的过程:

“为什么要那时候脱,你说说为什么要那时候脱?”

“我说过了,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就是那样……”

“你再讲一遍,有出入的地方你再讲讲……”

“在树林中的草地上,草很软,草还有点扎……”

“停住。你慢一点,是什么地方扎?是哪儿扎?扎在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上是哪儿扎,就是就是心里……心里扎窝得慌……”

“这就对了。你往下说,往下说吧……”

“我就说,我说,脱吧,你脱了吧……”

“脱什么?你说脱什么,说清楚……”

“我是说脱袜子。我先把袜子脱了,也让她脱……”

“说动机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动机……”

“我说了,我是想、想看她的脚。我没有别的,开始没有别的,就想看看她的脚……”

“你为什么想看她的脚?那么、那么些……是不是?你为什么只想看她的脚……”

“她的脚老在我眼前晃。她穿着一双白色带花边的尼龙袜子,脚绷着,绷出很好看的弧儿。我就……”

“往下说吧……”

“她、她把脚跷到我身上,她把脚跷到我身上了。她说,你给我脱。我就给她脱了……”

“不会这么简单吧?你说说你是怎么脱的。你说得详细点,你是怎么怎么脱的……”

“我,我先是从脚尖的地方脱,我只抓住她的脚尖那一点点地方往下拽,可我没拽下来,尼龙袜子紧,我没拽下来……”

“看看,看看,说呀,怎么不说了?老牛,你的问题也不大,弄清楚就是了。往下说么……”

“后来我抓住她的脚脖儿往下脱……”

“往下说呀……”

“我说过了,我都说过了呀……感觉白,藕样,热呼呼的,一节一节的……”

“怎么不一样了?怎么跟上一次说的不一样了?是一只手两只手……”

“两只手。我用的是两只手。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脖儿,一只手往下拽。我的乎凉,我的手有点凉,她、她就笑了,她‘格格’笑了……”。

“光笑了?就光笑了?没说什么……”

“我、我忘了……”

“嗨、嗨,竹筒倒豆子,竹筒倒豆子……”

“她……她说,我受不了了。她格格笑着,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你再说一遍,她是怎么说的,她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说什么了?”

“就这些了。她就说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别的我都说过了。”

第五个抽屉里装的是一张表,一张由墨色“蝌蚪”组成的招工表。这张招工表上挂着一条“大前门”香烟、一桶五斤重的小磨香油和五个指头肚上的指纹。这是一个“九斗一簸箕”的故事……故事里的墨迹是纹路形的,那些“蝌蚪”在抽屉里围成了一个个弧状椭圆。在椭圆里包着一段沾满唾沫星子的话:

“老韦,那个事儿你再谈谈吧。看看有没有补充的……”

“从哪儿谈?经济上就那些事,该谈的都谈过了,还要怎么谈……”

“从头,从头。好好回忆回忆……”

“头一次,我都说过了,是在办公室……一条烟一桶油,就这些。”

“她坐在哪儿?”

“就坐在我对面,就坐在对面那张椅子上……”

“手呢?手放在哪儿?”

“放在:放在桌子上。她两手绞在一起,在桌上放着……”

“你呢,你的手在哪儿放……”

“我我我……也在桌上,对了,我手里捧着茶杯……”

“说手,还说手,手是怎么伸到一块去的……”

“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她低着头,她的头一直低着看她的手,她一直在看她的手,她说她的运气不好。她说兴推荐的时候轮不上她,兴考试了,她的年龄又过了……我就说,叫我看看你的手,看手就知道了……”

“她是怎么说的?”

“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把手伸过来了。她伸过来后,我抓住她的手看……”

“这就是动机,动机你得详细说说……”

“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肉乎乎的,有点湿,我感觉她的手有点湿。我抓住她的手一个一个指头看,我没看别的,我看的是纹路,圆的是‘斗’,不圆的是‘簸箕’……”

“抓住指头有什么感觉?”

“也、也没有啥感觉。就是潮……”

“哪儿潮?哪儿潮……”

“是是、心里,心里有点潮。我看了之后说,你的手好,你手上是福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斗一簸箕’,你是福相,肯定有贵人相助……”

“她呢,她怎么说……”

“我记不清了,时间长了,我记不清了。大概,大概是说……叫我帮帮她。”

“手呢?这时候你的手呢……”

“我抠她手心儿了。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那会儿我抠她手心儿了……”

“她呢,她手缩了没有?她有没有表示?”

“她、她的头勾着,她的头一直勾着……她的手开始的时候往回缩了一点,我抓住了她的指头,她就不动了……”

“她没有说话么?她一句话都没说么?”

“她没有说,她一声没吭。就是、就是她抿了抿嘴……”

“下边呢?往下……”

“那就那事了……”

再往下看就全是“零件”了,一个个抽屉里都装满了这样那样的“零件”。这些“零件”全是有颜色的,“零件”分门别类,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零件”是在想象中重新装配的,“零件”在“钢笔人”的时间里化成了可以咀嚼的东西,化成了悄悄放在枕头边的甜点,这是一个人独自享用的甜点。这时候,“零件”变成糖豆了,“零件”变成了一粒粒五彩的小糖豆。这些关在一个个小抽屉里的“糖豆”随着血液的流淌开始无限循环……“糖豆”总是出现在脑海里,它不断地出现在脑海里,成了大脑的主要营养。每当大脑“饥饿”的时候,就会有一枚“糖豆”流进来,大脑慢慢地品尝“糖豆”,一点一点地泡那“糖豆”,一直到“糖豆”溶化了,才让它随着血液流回肝脏。这是个在循环中凝固和溶化的过程,“糖豆”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又变成了“蝌蚪”状,变成了垂在肝脏下端的一个葡萄状的慢慢生长的瘤子……

“钢笔人”说:“过去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就是最近,最近这一段我这个地方有些坠得慌,有时候还疼。可就是查不出毛病,我跑了很多医院都没查出毛病……”

我说:你别再吃“糖豆”了。

我看着他说:你别再吃那种“糖豆”了……

“钢笔人”说:“说老实话。这话跟别人是不能说的。我就这一个嗜好。二十多年了,这是我唯一的嗜好……”

我想我得给他割掉,我用目光给他割掉……

可他却站起来了。他说:“我不看了。现在讲钱,我没钱;讲权,我也没权。我是个‘钢笔人’,我有这个嗜好,我就靠这些东西滋润呢。活一天我滋润一天,我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