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叔叔的话:

“脉跳”这个词儿你懂么?不,不对,这是浅一层的,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城市是由一道一道门组成的,城市里等级森严,城市里有很多法规,这个“法规”就是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门是关着的,门关得很严,锁得很死,有些门看上去是永远无法打开的。但是,你只要摸准城市的“脉跳”,你真正摸准了,就会像那个“阿里巴巴”一样,喊一声:芝麻,开门吧。门就自动开了。无论多少门,都是一样的,必开。

有一个前提,你必须先变成一条蛆,这是蛆的哲学。这怎么能是谝呢?哲学你不知道么?我告诉你,哲学就是明白学,我给你讲的是城市明白学。你好好听吧。

是啊,三天,我说过三天。在城市里办这样一件大事,你觉得三天够么?三天当然不够。你猜猜我用了多长时间?实话告诉你,我用了七天,这在西方怕也是火箭速度吧。我说三天是“诱”他呢,我不说三天行么?开始的时候难度很大,可以说非常大。首先是我必须得有一个挂靠单位,挂靠单位是至关重要的。

在城市找挂靠单位,必须找有架式的,架式必须大。这实际是找一把伞,伞不大,能挡雨么?我分析过,有两种单位是可以挂靠的,一种是行政机关,一种是事业部门。挂靠行政机关要困难一些,不是因为别的,主要原因是,凡是掌握一些权力的部门,能人太多,勾心斗角就特别地厉害,一、二、三、四、五、六、七把手,一研究就是半月,叫你磕不完的头。一把手说行,二把手准说不行,还有三、四、五、六、七,要对付的人太多。没有利益的时候倒还好说,一有利益一拥而上,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事业部门相对来说好一些,事业部门单纯,特别是那些穷单位,没有实权的单位,做学问的多,好对付。我先到文教局去了一趟,我确实是去了。在门口我先给看门的递了一支好烟,就跟他闲聊。聊着聊着,我心里说,罢了,罢了。这里总共没有多少人,却有六七个局长,一个正局长,六个副局长,你说能行吗?这样的单位什么事也干不成,好事坏事都干不成。回过头来,我就看见文联了,文联夹在城市的街缝儿里,一个很破的很不起眼的院子。心说,就攻它了……

我这个人别看如今在生意场里混,过去也是投过稿的,年轻时给杂志投过稿。那杂志就是文联办的,所以我对文联还是比较熟悉的。我先是在文联找到了一位编辑,这个编辑仅是早些年见过一两面,影影绰绰地记得他姓鲁。(我给你说编辑是不认人的,大凡当编辑的都不认人,一是见的人多,记不住,二是他们常年坐在屋子里看字,认字不认人。)所以我还特意准备了个小稿,是我头天晚上赶出来的,这个小稿就是我的“介绍信”。你记住,去这些地方,拿一篇小稿就是“介绍信”。他们是在二楼办公的。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坐着三个人,事隔多年,我已经把姓鲁的面目忘了,我不知道哪个是姓鲁的。这时候不能迟疑,一迟疑就露怯。我就装作很随意地喊了一声,我说:“鲁编辑,忙呢。”话一落音,三个人全都扭过脸来了,我还是没把姓鲁的认出来。他们看上去年岁都差不多,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自然不是,可两个男的看上去都很暮气,看字的人暮气。我就又说:“鲁编辑,我来送个小稿。”这一说,有两个人把头扭回去了,只一个戴眼镜的看着我。这不用说了,他就是姓鲁的。他看看我,一时认不准,他也弄不清是不是熟人,连声说:“你、你、你……”说着,又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坐,坐……”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就坐下来,给这人递上一支烟。我告诉你,这不是敬烟,是递,敬和递是有差别的。这是个气度的问题,是大气和小气的问题。别看让烟,让烟也是有学问的。而后我又从兜里掏出三包“红塔山”,一个桌上扔了一包。这一扔三个人都慌了,一下子热情起来。我给你说,在城市里,最牛气的是报社的编辑,最穷气的是杂志的编辑,我只用三盒“红塔山”就把他们给打发了。鲁编辑马上说:“稿子呢,稿子带来了么?”我从兜里掏出那篇连夜赶出来的小稿递他。他翻了翻有些为难地说:“我们这儿不发短稿,你是不是……”我说:“我不是为了发表,我是送来让你们给看看,提提意见。”老鲁马上松了一口气,说:“好,好,放这儿吧,抽时间我给你看看……”接着我又说:“不知老师们中午有空儿没有?”坐在对面的王编辑很热情地问:“有啥事儿你说吧。”我说:“也没啥事,想请老师们吃顿饭……”那眼,你看那眼,一个一个的慢慢就亮了。推辞是自然的,但那是假推辞,这我还能看不出来么?

这一顿饭,才花了一百多块钱,我就办成了一件大事。在饭桌上聊事氛围好,会聊的,十有八九能成。酒喝到半瓶的时候,鲁编辑红着脸说:“看样子你是发财了吧?”我笑笑说:“也没发啥财,有俩小钱,不多……”王编辑接着说:“口气不一样嘛,我看你是发了。”我又笑笑:“不多,不多,吃饭还够,也就是个四五十万吧……”这一说,一个个勾下头去,没人说话,谁也不说话,那情形看上去是特别痛苦,就像他们的女人一个个都被人污辱了一样。鲁编辑捧着头说:“杂志穷啊,杂志太穷了……”王编辑马上说:“你、你能不能给我们搞点赞助?你要是能搞点赞助,我们把稿子给你、给你改改发了……”这时候,我就开始下“饵”了。我说:“我不急着发稿,水平不行,发一篇两篇也没用。要说钱,还有,也很想给老师们弄点,老师们太辛苦了。不过,得有个名堂哇,想个啥名堂哩?也叫我有个交待……”这样一说,鲁编辑说:“对对对……”王编辑说:“不要多,五、五、五千就行。”我说:“给就是给的,五千太少了,只要有个名堂……”这时候我才知道,鲁编辑是副主编,鲁编辑已经熬上副主编了。鲁编辑说:“你说吧,你说啥名堂,啥名堂都行。”我慢声说(这时候是不能急,“饵”得下得稳):“这事儿,得看是长效短效。要是一次,名堂不名堂都不要紧。要是每年都给,怕是得有个正当的理由……”鲁编辑说:“要啥名堂,你赌说了。”这时王编辑插了一言——我就是等这句话呢,我等了很久了,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说:“你干脆挂靠我们这儿算了……”当时我没有吭声,我停了一会儿,等到他们都眼巴巴望着我的时候,我才说:“这法儿,要说也行。我正打算在这儿办个图书发行公司,要说也算是对口吧?这样一年给你们弄个一万两万,也名正言顺。”王编辑说:“好哇,一言为定,对口,很对口……”鲁编辑到底是当头的,他说:“那你要啥条件?”我说:“啥也不要你们的,只要你们盖一个章,盖一个章就行了,这很简单。”其实并不简单,这里边还有很多事情,但你得这么说。鲁编辑说:“怕是得立个合同吧?”我说:“那是,赔赚不要你们承担任何损失,这都写上……”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一共用了两小时四十七分钟,我把挂靠的事办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吧,我想你也不会知道。你还没有活到这个档次。我告诉你,有一种东西已经渗进人的细胞里去了,渗进了每一个人的细胞,挡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不明白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这件事是办妥了,接下去是跑银行贷款。跑银行我费了大劲了,那几天我都快要跑疯了!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攻下来的?现在,别说现在,现在贷一千万都有人给。那时候可不是现在。开始时,我找过信贷员,也找过信贷科的科长,后来我发现不行,一个信贷科要喂的人太多,我对付不了这么多人。我马上把方向转了,集中对付一个姓吴的,姓吴的是这个支行的副行长,分工专门管信贷。我就把目标对准他了。我是在他下班后跟了他两次才摸到他的家门的。第一次你猜我跟到哪里了,我跟到他姘头住的地方去了,要不是我悄悄地问了问,险些出大错。那是他私下在新建的静园小区偷偷买的一套公寓,四室一厅,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住在那里。我还算是很灵醒的,没有贸然上去,我仅是认住了那个门。第二次,我又跟着他,却发现他走的路线变了,他走进了银行的家属院,也是四室一厅,不过是一栋旧楼。这下我才明白,他私下里还有一个女人。可这个人上班一直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有钱人,其实他非常有钱,你简直无法想象他究竟有多少钱。(在这座城市里搞贷款有个半公开的秘密,不管贷多少都要出百分之十的回扣。)我第一次上他家送礼的时候,我觉得送的礼已经够重了,我买了两瓶“茅台”,两条“红塔山”,还有两箱“健力宝”。可我把礼送去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你知道,看不看是不一样的,这里边有个心理因素问题。只有什么都见识过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状态。我开口就说我是市文联的。等我说明来意之后,他噢噢了两声,就再也没有说话,他一直不说话,他的脸上也没有话,你在他的脸上什么也读不出来。我真是太佩服他了,这人才四十来岁,铁板脸,什么样的环境能把人炼成这个样子?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个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这事得研究研究。这时候我剠知道送礼不行了,送多重的礼都没用。但我认定了要把他攻下来,我必须把他攻下来。于是我又换了……个方式。我从侧面倣了些了解,了解他的爱好。我请一个信贷员吃了一顿饭,从他那里知道这个行长特别喜欢字画,他喜欢好字画。你看,人一有权有钱就喜欢字画了。这我没有办法,这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好动用鲁编辑了。在文联,别的不好办,字画还是好弄的。我把一瓶“茅台”,一条“红塔山”送到鲁编辑家里,一下子就弄来了三幅字画,都是省里有名的画家、书法家的字画。待我第二次去他家的时候,他就客气多了。他拿着三幅裱糊好的字画津津有味地看了很久,连声说:“不错,不错。”往下还是很长时间无话。这个人真是滴水不漏啊!不过,字画是收下了。临走时,又是只说了一句,他说,那个事,他给他们说说。你注意到了吧,他说“他们”,他说的是“他们”。听话听音儿,就这两个字,我就知道这一次还办不成事。我很气馁,我觉得这一回我是碰上对手了。可我还是有点不服气。我说我再试一次,试最后一次。我又去找了鲁编辑,我说:“鲁编辑,又有一个好消息。银行打算给杂志两万块钱的赞助……”他说:“好哇,好哇,太好了!”我说:“不过,人家也有个条件,这是一个副行长答应的,要求给他写一篇报告文学……”鲁编辑马上一口答应:“这好办,这好办。你写,你写我们给你发。”我说:“我不行,我这两下子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找个有知名度的作家去写?给高稿酬,钱我出。”他说:“这事好办,都是急辣辣的,我打个电话,马上给你叫来……”再次登行长家的门我是领着作家去的。(这个作家路上对我说,要千字一百元,我满口答应。我说,给你千字一百五!)进门一介绍,行长十分高兴,可以说是高兴坏了,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到我再去他家时候,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你猜他怎么说,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把老婆、孩子都打发出去了),他说:“经过这一段的接触,我看你是个干事的人,也是个靠得住的人。贷款的事,我给你办了。我听你的介绍,也相信你的眼力。这样吧,银行贷款,必须得有可靠的担保单位……”我赶忙说:“担保单位没有问题……(其实很有问题。)”他摆摆手说:“你听我说完,就是有可靠的担保单位,恐怕也得拖一段时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停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我的脸。这一刻是一发系千钧哪!我知道我不能流露出一点让他不信任的表情,要是让他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这事就算完了。我连眉毛都不敢动一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又接着说:“我知道你等不及,你急着用。我看人是看得很准的,我相信你,我这里有八十多万,算我的投资怎么样?”老天爷呀,这样一个人,上班骑个破自行车,出手就是八十万……那一会儿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立马涌出来两个念头,一是,人心墨呀,人心太墨了,这家伙的心简直是墨汁泼出来的;再一个就是高兴,心里那个高兴啊,你不知道我那会儿心里有多高兴……

怎么样?整个就是空手套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