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色阳光大厅的右侧,在那个巨大的花岗岩廊柱的后边,一个并不显要的位置上,摆放着一个香水柜台,江雪就是那香水柜的营业员。

开初,没有人多注意她。她人瘦瘦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寡。她就那么在柜台里站着,没人见她起过高声,大多时间,就默默地立在那里。当然,也是要微笑的,也要露七颗牙,可她的微笑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脉脉也默默,像是尽量让人不要注意到她。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只要有人经过那里,就会不由地停下来,瞥上一眼。说,这是什么香味呢?是呀,你会闻到一脉香气,那香味似有若无,冷不丁地飘过来一缕,让你顿一下。要是隔上一两天,那香味就变了,又是让你一醒,说这又是什么香味呢?那香味很有心思。

若是有人到她的柜台前来,也没见她怎么招揽顾客,连说话的声音都似乎细细的,就像是两个人在谈心或是悄声地商量着什么……不管买还是不买,她就那么看着你,那神情,就像是要把心切下来一半送给你似的。她看得你一下子就把心放下来了,接着就把心交给她了。你会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不是?她会告诉你的。

渐渐,她柜台前的人就多起来了。大多时间,也不是成大堆地蜂拥而上,而是先有一个两个,站在那里,跟她问一点什么。尔后,就有过路的,三三两两,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停下来拾上一句半句之后,就不走了。

当然,也不知道,人家问了什么,就听她在说:“……你看过那部电影么?叫《闻香识女人》。每个女人都有一种味道。香水,只不过是把你身上的味道提出来。所以,香水是提人的,是女人的第二层皮肤……”她的声音,也像是香水熏出来的,细而清晰,人听了醉醉的。

特别是那些自视很高的女人,几乎是不能听她说话,一听就被迷住了:“……埃及法老说,不要走近她。女人就是一缕香气,她天生就是迷惑人的。有人问梦露,晚上睡觉穿什么睡衣?她说,两滴香奈尔5号。艳后克里奥派特拉说,女人的味道就是她的武器,找到它,你就可以征服全世界……其实,一种味道代表着一种人生态度。一种态度代表着一种境界,一种境界代表着一种生活质量。”

有一天,一个戴大项链的胖女人路过香水柜台,她只是斜了一眼,只听江雪在给人说:“……香水让人披上一层看不见的衣服,可以巧妙地改善形态。比如这种,闻起来会让人感觉纤瘦……”

这胖女人站住了。她凑上前来,说:“你说的是真的么?”

江雪看了她一眼,细声说:“说实话,香水不能改变什么。它只能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是那幻觉让人纤瘦。”

那胖女人凑在柜台前,立马唠唠叨叨地说:“我没有办法,我胃口好,吃什么都长肉,我瘦不下来。那家伙,自从有了钱,就不怎么看我,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胖得像猪!……你说,人是不是一有钱就变坏?”

江雪说:“您是丰腴形的,不算太胖。其实,肉感是一种富有弹性的美,是有活力的表现。杨贵妃就是这一种美的代表。”

那胖女人叫道:“妹子,你说得真好。你说瘦得跟排骨样,好看么?人家唐朝,就是好。”

就在这时,江雪突然贴近这胖女人的耳边,很私密地、像蚊样地悄声说:“姐呀,你皮肤那么白,回去后,把那项链换条细的、纤的、看上去线一溜溜的。什么也不用说,他保准喜欢。”

这一声热切切的“姐呀”,把那胖女人喊得泪差一点流出来……她四下看了看,也很私密地悄声说:“我听你的。妹子,我听你的。”

接着,江雪说:“大姐,你说得对。人世间,环肥燕瘦,各有其美。看人,要用心,而不是用眼……不知您平时用什么香水?”

那胖女人又像是架起来了,昂着头高声说:“CD,我只用CD。最贵的那一种,我家里还有。”

江雪说:“那您用过‘纤瘦’么?如果你想听听我的建议,我建议您换这一种试试,不妨用一用这种青草味的香水……”

那胖女人急忙说:“我家里有,我家里还有呢。不瞒你说,那‘货’经常出国,家里香水瓶一堆一堆的。”

江雪说:“有。有就不要买了。我刚才说的这种香水,前味有一点点的清冽的苦香,就是这点苦意让人显得纤弱轻巧,闻起来有塑身的效果。另外,这香水不仅闻起来清爽,后味还带有午后阳光的熏香,让人闻了带一点点醉意和迷离,当然,它不是CD的那种烈,而是稍稍带一点、麦草和阳光的味道,是雨后阳光下清新的迷离……”

那胖女人一听,心又动了,说:“是么?真的呀?那我来两瓶吧。”

江雪把两个细高纤巧的香水瓶拿出来,让她看了。尔后,一边包装,一边说:“这种香水最好是浴后、睡前用,你从洗浴间走出来,在耳后、两腋间洒上那么一点,就会有满屋的清气……”

那胖女人说:“我试试吧,我拿回去试试。”说着,高高兴兴地交钱去了。

就这么一天下来,邻近化妆品柜台的一女营业员噘着嘴说,她卖的香水,都是最贵的。

三个月下来,江雪的营业额,在整个商场,也是最高的。

谁也想不到,堂堂的商学院教授齐康民,如今却成了经常逛商场的主儿。

曾几何时,齐康民是最讨厌逛商场的。他的讨厌还有理论,他曾经对他的前妻说:逛商场是最费时间的,时间就是生命;买卖呢,又是一种交易过程,所以逛商场又图财又害命,是最不值的。

现在,他却独自一人逛起商场来了。这学期,他的课不多。况且像他这样的,根本就不用备课……所以嘛,他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泡在商场里。可齐教授逛商场,是从来不买东西的。他就是一个“逛”,是实实在在地“逛”。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有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可他逛的路线不管是如何地回环往复,都有一个坐标点——那就是江雪的香水柜。

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他也会碰上任秋风。任秋风就说:“你怎么来了?走,上去聊聊。”他摆摆手,说:“不去了,不去了。你忙你忙。”任秋风很诧异地问:“你来,不就是聊聊么?我好久没跟你聊了。”他更慌了,扭头就走,边走边说:“我逛逛,随便逛逛……”倏尔就隐在人群里不见了。

再次见面,任秋风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心里有鬼吧?”他说:“什么鬼不鬼的。首先我是人,我名字里还有一个民,这是人民的商场,我不能来么?”任秋风笑了,说:“是,我说错了。你不是心里有‘鬼’,你是有‘人’吧?”他一推眼镜,说:“你不要瞎说,我三个最好的学生,三枝花,都推荐给你了。你该感谢我才是。我我我,我还能有什么人?”

可是,他清楚,他心里的确是有人。他为这个“人”,已经是夜不能寐了。是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从哪一天开始喜欢上江雪的。他最喜欢的,还是她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全校都知道是他命名的“可以开出花来”的眼睛。可他又怕见这双眼睛,只要一见到这双眼睛,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整个人都成了一盆浆糊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到了既想又怕的境地,那就是说,他恋爱了。可齐康民是不承认这一点的。他对自己说,我只不过是来看看她,看看她有错么?

终于有一天,他主动去找了任秋风。他二话不说,硬是把任秋风从楼上办公室里拽下来,很严肃地说:“我早说过,这是块玉!可你不信,来看看吧。”说着,他把任秋风强拉到了一楼大厅那个大廊柱的一旁,两人站在那儿,悄悄地观察着那个香水柜台。

这时候的香水柜台,就像是一个课堂,或是一个办讲座的地方。它的四周竟围有二三十位女性,她们正津津有味地听这个眼里爬满了蚂蚁的姑娘在讲着什么。

江雪仍在柜台里站着。她身旁的台面上,摆着一个由香水瓶组成的水晶玻璃塔。那塔晶莹剔透,塔的每一个棱角都折射着迷人的流光溢彩,里边的液体或粉红、或嫩绿、或绛紫、或米黄、或银白……就像是有千百个不同肤色的婀娜多姿的女人在塔里翩翩起舞。

只听江雪说:“一位哲学家说,活着可以被理解为感觉着。感觉是什么?感觉就是一种味道。美国的一项最新研究显示,女性身上如果涂了有个性特征的香水,男性会觉得你比实际……年轻九岁。”

江雪说:“女人的味道是千差万别的。您不用开口,味道是自然放射出来的,也叫魅力。您站在那里,自然就站出了一种味道。比如那位女性,比较纯比较正的,您适合用CD,它凌,也烈,可以调出您内心的一些东西。这不是香水在起作用,而是您的内心在起作用。这样的话,您不用开口,往那儿一站,就先声夺人……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这时候,一个女孩说:“我呢,我呢,说说我。”

江雪说:“这一位,年轻,是粉做的。那就回去一点,回去一点正好,那就用‘雅诗兰黛’吧,把你的‘善’提出来。人活泼,又善良,就是一个留有余味的女孩。善是根基,又可以放射温柔,会时时让人想,让人念。一个让人时时回想的女孩,是最有魅力的。”

江雪指着一位,说:“还有这位,是否可以用一点‘圣罗兰’,也叫‘鸦片’。这种香水很跳、很个性,也很神秘。那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辣,就是刺激,调出了你内心的灵动。就像一个很有品位的女性,偶尔叼了一支烟,那女人味,才叫好呢。”

江雪又指一位:“那边那位,那么娴淑,那么静,我建议您用日本的‘三宅一生’。它透视的是自然、纯粹的美。它调出了您内心的宁静,淡淡的,犹如泉水一样的清纯,还有幽雅。就像是梦开了花一样……”

渐渐,围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在柜台前涌动着,有些纷乱……

躲在廊柱后边的齐康民用赞叹的口气说:“怎么样,我从未看错过人!让她当营业员,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我告诉你,她是很下功夫的,她夜夜都猫在图书馆里……”

任秋风说:“——图书馆?你怎么知道?”

齐康民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你你你,什么意思?我的学生,我当然、当然关心……是吧?”

任秋风望了他一眼,说:“哎,你怎么把胡子留起来了?也想赶时髦?”

齐康民捋了一下下巴上的胡子,说:“怎么样,前卫吧?我告诉你,这就是学院派。”

任秋风默默地点点头,说:“你说的对,她是个人才。是个商业奇才!”

齐康民有几分得意地说:“我告诉你,我推荐的学生,论经商,她是排第一的……”可他正说着,突然不说了,眼睛朝着香水柜台望去。

这时候,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拨开众人,一下子站在了香水柜台前,他“砰”地把一瓶香水放在柜台上,指着江雪的鼻子骂道:“你什么东西?骗子吧?年轻轻的你就出来诈骗,你是人不是?!”

齐康民扭身就要冲上去,却被任秋风拽住了。他死死地拽住他,低声说:“别慌,先看看再说。”

江雪的脸白了一下,仍然微笑着说:“先生,对不起,你有什么事么?”

那男子很粗鲁地说:“狗屁!你给我退了,你立马给我退了!什么东西,要两千四百八,你劫路去吧!”

江雪低头看了一下,说:“先生,你别急。你要退我可以给你退,可这事,你跟你爱人商量了么?这是她指明要买的……”

那男子手一摆说:“退退退,坚决退。就这么拇指肚一丁点小瓶,两千四百八,顶我三个月的工资,你想让我喝西北风啊?”

江雪说:“退是没问题的。我们这里的任何商品,都是可以退的。这瓶香奈尔5号,是你妻子坚持要买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那男子指着江雪喝道:“你怎么说的?当时你是怎么说的?我给你说,你胡吹八吹的,她都告诉我了!”

江雪说:“是的,我告诉她,香奈尔5号,是一位法国女子布瑞拉·夏奈尔创立并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美国影星梦露是它的代言人……这香水很贵。可你的妻子说,她就是仨月不吃饭,也要买一瓶。我曾劝她另选一种,可她说,她就喜欢这个味。”

那男人吼道:“什么味?什么狗屁味?味能当饭吃么?你给她吹得天花乱坠,她能不上你的当么?!”

江雪仍是不卑不亢地说:“先生,你要这样说,我给你退掉就是了。可我要告诉你,你的妻子是个好女人,她爱你,是想把美展示给你……”

那男子喷着唾沫星子说:“我老婆我能不知道,还用你说?”

这时,江雪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女人,不吃不喝,也要买瓶最好的香水,你说她是为什么?”

这一眼是极具杀伤力的!那男子一怔,说:“为啥?你说为啥?傻呗!”

江雪稍稍停顿了片刻,接着,她从柜台下拿出了一个极为精致的小瓶。尔后,表演一般地伸出两只手臂,左右递着,让人们看了那小瓶……接下来,她的手像玩魔术一般地翻转着,不知那瓶儿是怎么打开的,就见她两只手腕相互轻轻地碰了两下,一股极为奇特的、迷人的香水味飘了出来……江雪说:“这就是香奈尔5号。”

那气味让站在柜台周围的女人们都睁大了眼睛……立时,周围哄声四起,女人们群起而攻之:

“这还是个男人么?什么东西!”

“这种男人,只配扔到粪坑里吃屎去!”

“这女人也真瞎了眼,嫁这样的男人。”

“就是,买瓶香水,还巴巴地跑来退,还不领情!……”要是我,一天也不能过!啥人呢!人家把心都扒给他了。

“这年头,好男人都死绝了!真气死人了。你不要,不要不是?我要,我要了!我买了哪怕是摔地上,也比让这样的男人瞎糟蹋强!”

那男子像是淹在唾沫星子里了……他回头四望,一下子显得狼狈不堪!此刻,他的汗手紧紧地抓着那瓶香水,用哭腔说:“我我,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还不行么?”

江雪轻声说:“先生,请你把手松开,别脏了它,这香水是很贵重的。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你爱人的一片心意。当时,她在这儿待了很久,我都被她感动了……不过,你还退么?你要退,随时可以退。”

那男子像是被周围的目光锁住了,他走不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恨不能有个地缝立马钻进去。他的手捧着那瓶香水,喃喃地、一叠声地对江雪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退了,我不退了……”说着,就那么倒着身子,在女人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中,很畏缩地退出去了。

就在那男子走后,江雪一下子卖出了七瓶香奈尔5号。

站在廊柱后的齐康民痴迷地望着江雪……这时,任秋风拍了拍他,说:“我要重用她。你放心,我会重用她的。”

傍晚时分,齐康民像是踩着棉花一样。来到了香水柜台前。

他说:“我买瓶香水。”

江雪正勾着头对一天的票账,她随口说:“请稍等,您要哪一种?”可是,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老师。老师显得很奇怪,他留胡子了。脸刮得很干净,却留了一撮山羊胡儿。她笑了,说:“老师,你要香水干什么?”

他说:“你不说香水是人的第二层皮肤么?我皮肤太老了,换一层。”

她说:“换一层?”

他说:“换一层。”

她笑着说:“那你还不如镀镀。”

他说:“你度吧。”——两人都在开玩笑,说的却不是同一个字。

江雪在老师面前从没客气过,她说:“你开什么玩笑?整天邋邋遢遢的,去去去,还不如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呢。”

他头上冒汗了,说:“我,我送人呢。”

江雪有点惊讶地望着他:“送谁?那我得好好替你选一选。”

他小声说:“我送给我的学生,不行么?”

江雪说:“学生?不是不让用香水么?那你送哪一种?……算了吧,老师,我还不知道你?香水很贵的。”

他嚅嚅地说:“你不是说,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味道么?你用的是哪一种?”

江雪说:“我呀,我从不用香水。”

他诧异地说:“你把香水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用?”

江雪说:“我是卖香水的。”

他望着她,用欣赏的口吻说:“我看了,你是个天才。”

江雪有点伤感地说:“也就你这样说。明明是一筐烂杏,还说自己卖的是黄桃。”

他说,“你记住我的话,在我齐康民的学生中,你是最有前途的。将来,足可以打遍天下,一览众山小!”

江雪说:“算了,老师,别在这儿吹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走吧,要不,让人看见了,会罚我钱的。”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江雪,晚上陪老师吃顿饭吧?”

江雪说:“你请客?”

他说:“那当然。”

江雪说:“请我们三个?”

他说:“不,就请你一个人。”

江雪一冷,眼里的蚂蚁一窝一窝蓝着。她说:“你是可怜我吧?算了,老师,我晚上还有事。”

他走了,这会儿脚下已不是棉花,而是钉子。他就像是一只瘸脚老鹌鹑似的,一歪一歪地走着。

这天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江雪从商学院的图书馆里走出来。她像是有感应似的,往图书馆右边的台阶上看了一眼,见一个黑影儿在那儿蹴着。她迟疑了片刻,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说:“老师,你在这儿干什么?”

齐康民说:“我看星星。”

江雪说:“哪儿有星星?”

齐康民说:“不在天上,就在心里。”

江雪说:“你酸不酸哪?快起来吧。”

齐康民很听话地站起身来。江雪说:“老师,你别再送我了,我没事。”

齐康民叹一声,说:“江雪,我看过你的档案,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从小就……”

江雪正色说:“谁是孤儿?我有父有母的……乱说。”

齐康民说:“好,我不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江雪望着远处的灯光,说:“老师,别再送我了。我实话对你说,在这个世界上,敢对我怎么着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齐康民心里一寒,喃喃说:“我要是太阳就好了……”他想说,我就可以暖暖你了。可他没敢说。

江雪说:“可惜你不是太阳。你要是太阳,早把我们烤(考)糊了。”

齐康民说:“你要相信……”

江雪截住了他的话头,说:“我当然相信。走吧,我送你。我送你好了。”

往下,就像是押送俘虏似的,江雪把齐康民送到了商学院家属院的楼门口。在楼口处,江雪说:“老师,过去一直是你教育我们。现在我们已经走上社会了……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你愿听么?”

齐康民说:“当然。你说。”

江雪说:“老师,你是个好人。做学问的人。你就好好做你的学问吧。以后,你不要再到那里去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那里,真的不适合你。听我的话,别再去了。”

齐康民沉默了片刻,说:“好吧。你是不是觉得……老师很无用?”

“不是的。是你人太好……好人也可以成为毒药。”说完,江雪指了指自己,像恩赐什么似地,说:“要分手了,你是我最敬爱的老师,抱抱我吧。”

齐康民看了一下四周,喃喃说:“就在这里么?”

江雪却毫无顾忌,说:“没事。就在这里。”

齐康民像大虾似的,弓着身子,伸出两手,很郑重很笨拙地搂了江雪一下……他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就来找老师。”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递给了江雪。

这是一瓶香奈尔5号。

江雪笑了笑,接在手里,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齐康民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一个单薄的人儿,朝着一片灯火走去。

任秋风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九月,天已有些秋意了。傍晚时分,热还是热,那一绺儿一绺儿的风里,竟有了些许的凉爽。家属院门前的这条马路,又在加宽,一半能走一半不能走,所以显得车来人往,拥挤不堪。街角的一栋高楼,初春时挖的地基,这会儿已高高地立起来了,到处都在建设之中,浇灌水泥的压缩泵在空中刺耳地响着……半年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回这个曾经的“家”。他是硬着头皮回来的。有些事情,一旦正面对待,那话是很难说出口的。

门是自动开的。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迟疑着是不是敲门?门一下就开了。苗青青淡淡地说:“回来了?”

任秋风生硬地笑了一下,说:“你没值夜班?”

“这星期没夜班。”尔后她说,“你要的文章,已经发了。”

任秋风点点头说:“我看到了,不错。那啥,效果很好。”

往下,屋里的空气有些稠,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两人都像是很费力地在找话说……任秋风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干干地咳了两声,说:“你那职称,评了?”

苗青青说:“评上了。我的票数最高。”

任秋风说:“评上就好。往后……你就是高级编辑了。”

苗青青说:“副高。就那回事吧。”

说着说着,任秋风的话突然拐弯了,他说:“……那个字,签了么?”

他的弯儿拐得太陡,苗青青没接上气,说:“哪个字?”

任秋风不知该怎么说了,他顿了一下,很吃力地说:“就上次、说的……那个字。”

苗青青回过味来了,却没接着往下说。她站起身来,到里屋转了一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看了一眼……又重新走回来,说:“你那里越来越红火了。”

任秋风说:“就那样,还好。”

过了一会儿,苗青青说:“你,急着要吗?”

任秋风心里实在是着急,就说:“噢。”

苗青青说:“听说你那里进了三个女大学生,一个比一个漂亮……”

任秋风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只有沉默。可又觉得沉默不妥,就有些尴尬地说:“也很、一般嘛。”

可苗青青话里的醋味却越来越浓:“不一般吧?有一个,挺会笑的,不还上了中央电视台么。”

任秋风说:“那是广告。”

苗青青说:“哦,广告……”就这么,话是一瓣一瓣的,劈开了说的,底里透着悲凉。片刻,她又接着说,“那份,不知丢哪儿去了。要不……你再写一份?”

任秋风着实有些恼火……可是,他又不能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就硬着头皮说:“也行。”这么说着,他又掏出一支烟,趁着掏烟的功夫,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他是有备而来。他怕万一她说找不到了……结果,还真让他猜中了。他把这份放在茶几上,说,“我带了一份。你看看,要没啥的话……签了吧。”

苗青青笑了,她眼里竟笑出了泪……她说:“到底是生意人了。”

任秋风很坦白地说:“是,我是生意人。”

苗青青用嘲讽的口吻说:“别又是一个欧也尼,葛朗台吧?”

任秋风不想斗嘴,说:“青青,咱们就不要再……相互伤害了吧?”

苗青青默默地说:“你没有伤害我,是我伤害你了。”

任秋风说:“不说了吧。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

苗青青陡然变得尖刻了,她说:“不说?不说行么?你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么?!你就差在我脸上刺字了!在你眼里,我不就是《红字》里的那个让人刻上字的荡妇么?!”

任秋风突然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条白亮的鱼儿……他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愤怒。

苗青青到底是理亏,她说:“我知道,你不原谅我。十二年了,十二年的夫妻……签就签吧,我可以签。”

听她这么说,任秋风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说:“已经这样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苗青青说:“我签了,手续能不能缓一缓……再办?”

任秋风愣愣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又要干什么。

苗青青说:“秋风,我虽然是个记者,也有很世俗的一面。上头,正在考察我,说是有可能提……他们,同时考察了三个人。在这种时候,我不想让人知道这些……”

任秋风有些失望,也有些不甘。他愣了一会儿,很无奈地说:“那就……再等等?”

苗青青说:“你要急了,我这会儿就给你签。只是……”

任秋风很勉强地说:“一个月。一个月行么?”

苗青青心里有泪。她暗想,为什么逼得这么紧?终究是做过夫妻的,怎么会有“午时三刻开刀问斩”的味道?!他有“人”了。他一定是有“人”了。谁呢?就是那个“中央电视台的笑”?也许,还有别的?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呀!况且,他还不到四十……可是,这些话都是说不出口的。

苗青青很含糊地说:“也就那样。不会让你等太久。其实,提不提,我无所谓的。”

任秋风站起身来,说:“你,多保重吧。”

苗青青幽怨地说:“那就不用你操心了。”

近段时间以来,陶小桃心里一直有个结儿。

都是同学,三个人又是一块来应聘的,她和上官都做了部门经理,看上去红红火火的;只有江雪,成了营业员。她替江雪难过。在学校,江雪的学习成绩最好,可在这里,她却被拉下了。

江雪再见她的时候,不大说话了,面上冷冷的。这让陶小桃心里很难过。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为占一个位置,江雪差一点跟男同学打架。她清楚地记得,当时江雪眼里燃烧着蓝色的火苗,那眼睛一下子大了一圈儿,刀刃一样明亮,恶狠狠地说:“凭什么?!”就是这目光,把那男生吓退了。陶小桃跟她住在同一个宿舍,知道她是一个心强气傲、寸步不让的人。现在,她被拉下了,心里会好受么?有几次,她有意想找江雪聊聊,安慰安慰她,可江雪躲了。

前段时间太忙了,忙得一直抽不出空来。可陶小桃一直想找任总谈一谈,她不想让江雪受委屈。现在,商场已走上正轨了,而且运转得非常好,她该找任总谈了。

可是,当陶小桃进了门之后,她却发现,她来的不是时候。在任总的办公室里,还站着一个人,那是上官云霓。上官云霓的脸红腾腾的,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她站在那里,鼻头耸动着,要哭的样子……任总,却背对着她,也像是很不高兴似的。两人吵架了么?

上官见小陶进来了,却什么也不说,腾腾腾,扭头走了。

小陶傻傻地站在那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就在这时,任秋风转过脸来,很客气地说:“小陶,你坐,坐下说。”

陶小桃在沙发上坐下来,没等她开口,任秋风倒先说了,他说:“小陶,前一段,大家都很辛苦,尤其是公关部,做了大量的工作,应该提出表扬。小陶啊,别的先不说,就前期员工的培训,你没日没夜的,功不可没呀!还有,‘把广告做到天上’的主意,也是你出的。我得好好谢谢你才是……”

小陶被夸了一顿,脸有些红了,她忙说:“任总,你别这么说,在咱整个商场,论忙,你是最忙的;论累,你也是最累的……”

任秋风摆了摆手,说:“小陶,我不是说要论功行赏。但是,咱们以后,要建立有效的奖励机制,凡是给商场做过贡献的,都要给予适当的奖励!”

看火候到了,小陶赶忙说:“任总,你不是一直要我们推荐人才么?我现在给你推荐一个人才。”

任秋风说:“谁?你说。”

小陶说:“江雪。让江雪到我们公关部去吧。让她当公关部的副经理,当经理也行,她比我还强呢。”

任秋风望着她,说:“小陶啊,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很善良。”

小陶说:“我也是为工作考虑。江雪在学校就是尖子生,她含而不露,可有主意了。”

任秋风想了想,说:“是啊,她这个人,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

小陶说:“任总,就让她过来吧?我们一定好好合作。”

任秋风沉吟片刻,说:“也不是不可以……小陶啊,假如说,我给她找一个更适合的位置,你觉得怎样?”

小陶说:“好哇。如果有更合适的,那当然好了。不知……”

可任秋风不再说了,他说:“让我想想,我再考虑一下。”

小陶很高兴。她觉得,她终于为老同学做了一件事情。下楼后,她专门绕到了江雪的柜台前,笑着说:“江雪,你很快要换一个地方了。”

江雪声音墨墨地:“换什么?我不换。”

小陶说:“我刚见了任总,想让你到我那儿去。咱俩一块于……”

江雪说:“陶经理,谢谢你的好意。我哪儿也不去。”

小陶眼湿了,说:“江雪,你怎么老这样?好歹咱是同学,又是一块来的……”

江雪看着她,虽然是同学,她身上却有那么多让她羡慕、让她嫉恨的东西。是的,她艳若桃花,一脸灿烂。无论什么时候,你几乎看不到她坠在心里东西。她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那“阳光”是在怎样的环境里种下的呢?可她所要的,不是安慰……终于,江雪说:“谢了,小陶。”

小陶是个什么都不记的人,见她改了口,心里好受多了。脸上又是一片灿烂。她笑着说:“前天,我看见老师了。他在商场里转呢。我问他想买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买,就看看。老师挺逗,脸刮得干干净净,却留一胡子……”

江雪却说:“陶经理,我们小兵,上班聊天,是要罚款的。”

小陶赶忙捂了一下嘴,做个鬼脸,说:“好好,我走了,下班再说。”

任秋风突然宣布了一项决定。

这个惊人的决定,是在商场打烊的时候,当众宣布的。

按照规定,每天下班时,商场要列队进行“一日小结”。就在这次会议上,总经理任秋风当众宣布了一项任命。他在会上说:“……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个人。首先,这个人有三项第一。第一项,她是咱们整个商场上班最早的,无论刮风下雨,她都是第一个到;第二项,半年来,她是咱们整个商场个人销售额最高的,她一个香水柜,占了整个化妆品部销售额的百分之三十还多;第三项,她从采购部经理的位置上,直接下去当一般的营业员,能够任劳任怨不讲价钱,这在以前,也是没有过的。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之所以让她下去,也是为了进一步考查她。现在,经过考查,也经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现任命江雪同志为本商场副总经理。”

会场上鸦雀无声,静得有些出人意外……

任秋风望了众人一眼,说:“最后,我要说的是,希望大家能积极配合她的工作。也希望咱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做到能上能下……”说着,他朝后边招了招手,又特意加重语气说,“江总,你上来说几句。”

也许是这决定太突然了。也许,在人们眼里,她还是显得太年轻太单薄了……没有人鼓掌。

人群里终于有了些活气,有人在悄声问:啥书?啥名啊?……任秋风也很感兴趣地说:“有这本书么?你拿来我看看——好,散会。”

当任秋风宣布这项任命的时候,在所有人当中,最不高兴的,就是上官云霓了。虽然事前任秋风已给她打过招呼。可是,她心里仍像是吃了个酸杏似的,极不舒服。

会后,她一个人悄悄地爬上了楼顶,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楼房和街道,突然觉得人的空间是这样的狭小,这样的逼仄,这样的窝憋……那荡荡的落日,离人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锈。

这时候,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看来,你的情绪不小。”

上官云霓“腾”一下转过脸来,看着他,久久,说:“这不公平!”

任秋风站在离她有两米远的地方,说:“公平?什么叫公平?我倒认为,很公平。”

上官没受过气。她有很好的家教,很优越的自然条件,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排在最前边的。现在,突然之间,她让人比下去了……她气呼呼地说:“我也不是要争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谁对商场的贡献最大?谁为商场出力最多?我,我上官云霓什么时候做过求人的事情?可为了商场……我把脸都卖了,你知道不知道?!”说着,上官掉泪了。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很委屈。是,在开创阶段,你贡献最大,出力最多,你亲自出面给商场做广告,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这我都知道。”

上官流着泪说:“我不如她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不如她?!”

任秋风说:“要我客观做评价的话,你的优点比她多得多。”

上官说:“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就是看不上我。”

任秋风说:“你这一哭,就狭小了。”

上官赌气说:“我就狭小。”

任秋风说:“你的心胸、气度、品格,就此也降下来了。”

上官不管不顾地说:“随你怎么说,我是个俗人,没品没格!”

任秋风说:“上帝把女人比做肋骨,看来是有道理的。”

上官反口回道:“肋骨怎么了?这不是女人的错,是上帝的错!”

任秋风用赞赏的语气说:“这句话说的,还有些分量。说实话,就你们两个相比较,我更愿意用你。你只有一条不如她……”

上官最不愿让人轻看。马上说:“我哪点不如她?——你说!”

任秋风说:“就一条,经营上,你不如她。”

上官不服,说:“那不一定。”

任秋风说:“应该说,你综合素质比她高。可你太正,太优越,条件太好……所以,你缺的是她身上的那股狠劲。”

说着说着,上官的情绪不是那么大了,可她仍耿耿于怀,说:“反正,说来说去,在你眼里,她比我能干,她什么都比我强!行了吧?!”这一点,是她最受不了的!

任秋风望着她,默默地说:“你真想当么?你要是真想当这个副总,也不是不可以。”

上官固执地说:“我要的不是副总,是公正!你明白么?”

任秋风急了,说:“你糊涂!你怎么那么笨呢,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句话把上官说愣了。她怔了怔,说:“怎么了?我什么不明白……”

任秋风说:“好,你坚持要一个公正。我就还你一个公正。那么,我离开好了,我只有离开了。”

在恋爱中的上官,像是钝到了极点。她是在跟她心爱的人赌气。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你离开了么?我不过是……”

任秋风吼道:“你,难道说,让我在这里……开一个夫妻店么?!”

上官醒过劲来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一句话。是呀,她爱他。如果两人结了婚,一个老总,一个副总,这不就成了夫妻店了么?

任秋风冷冷地说:“如果你想分手,我马上就宣布。”

上官还是有些委屈,她说:“不。我不要了,不要还不行么。”

任秋风叹了一声,说:“让你为我做出牺牲,我心里也不好受。云,委屈你了。”

夜幕下,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那是一个无比灿烂的、灯的海洋。在灯的海洋里,到处流动着谜一样的诱惑……

上官闷了一会儿,默默地说:“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