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出现了一道奇异的景观。

那是旭日东升的时候,迎着朝霞,在紧靠十字路口的商业广场上,从北边忽然走出了一支亮丽的仪仗队。这支队伍全由年轻女性组成。前边是一个人,举着指挥的仪仗,那仪仗是金色的;接着是两个人,一个托举着国旗,一个托举着商旗,托国旗的在左,举商旗的走在右边;接着是三个手托礼剑的护旗手,护旗手手举礼剑,飒爽英姿地走着正步;在护旗手的后边,是排成四列、手举长号的号手,在号手的后边,是四列胸挂礼鼓的鼓手;再后,又是四列整齐划一的仪仗队员。

这支女子仪仗队刚一出现,立刻吸住了行人的眼睛。是啊,七点半钟,正是人们上班的高峰期,路人纷纷停下来观看,把一个十字口都堵了。这是干什么呢?只见那些仪仗队员们一个个头戴天蓝色的船形帽,身着天蓝色的职业套裙,肩上有醒目的肩章,领口上打着蓝白相间的海浪形花结,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脚下是一色的黑色长腰皮靴,在进行曲的乐声中,“咔、咔……”地走在水泥路上,一个个看上去美极了,也艳极了!她们就像是晴空里爆出来的礼花,一支怒放中的花的团队,突然就出现在街口上,绚丽得让人吃惊!

只见这支女子仪仗队,迈着训练有素的军人步伐来到早已砌好的升旗台前,“咔咔”,立正站好。尔后,两个手托旗帜的旗手和三个手举礼剑的护旗手,分两列“咔咔”地登上旗台,再次立正站好。由走在最前边的旗手,把一面国旗挂在高高竖立的银白色旗杆上。接着,第一个旗手用力一抛,庄严地喊道:升旗仪式开始!奏乐!-敬礼!一时,鼓乐齐鸣,女子仪仗队在乐声中,又是“咔咔”,齐唰唰地,全体立正行礼!当那面国旗升上顶端的时候,第一旗手又喊道:礼毕。于是,第二旗手站在另一根旗杆前,把商旗挂好,那是一面比国旗略小一号的米黄色旗帜,旗上绘有天蓝色海水托着的一轮红日……上边还绣着四个大字:金色阳光。也是要庄严地奏乐,行礼……那姿态,那“咔咔”,完全是表演性质的,看上去有着诗一般的韵律,音乐一样的节奏,动作洒脱极了!就像是优美的动画一样,一招一式都是标准化的。待一切完毕,这支仪仗队才会列队“咔咔咔”地重新走回去。

这是一个三角地带,斜对面还有两家大型的商场。每天早上,另外的两家商场里总有些女售货员跑出来看热闹。她们脸上带着嫉妒和惊讶,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也常常被商场的领导喝斥:回去,有什么好看的?!作为斜对面“万花”商场总经理的邹志刚,也在一次值夜班时发现了。他用很不屑的口吻对营业员们说:有什么好看的?净花架子!

是的,这道景观自出现那日起,就带来了很多疑问。这像是晴天里的一声惊雷,又像是一颗冒着花烟的炸弹!很快就到了街谈巷议的地步。人人都在议论,可谁也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后来,也有人悄悄打听,知道是商场里走出来的,就有人嗤之以鼻:一个商场,升什么旗呢?这不是笑话么?!看了,摇头的人居多;摇头归摇头,可看的人却越来越多了。每天,当那亮丽的女子仪仗队在早上七点半准时出现时,就有一群一群的行人围着看。它一次次地诱惑着人们的眼睛,一次次地摧毁着人们嘲弄的口吻,一次次打击着人们那点有限的耐性……也许是日子太平淡了,有成千上万的省城人都在等待着,要看看她们究竟想干什么?

就这样,一天一天,那女子仪仗队的皮靴随着鼓点“咔咔”地敲打着市民们的心脏……目的是什么呢?仍然没有人知道。它“咔咔、咔咔”地走出来,好像就是专门出来诱惑人的。也就真有人上当,据说,有一个大学生,一星期都没去上课,每天早上跑来傻看,他是迷上了一女仪仗队员。再后,就有人不断地问:商场什么时候开业?

那女子仪仗队的领队,就是上官云霓。

在这最初的创业阶段,上官云霓是追着心过日子的。她的那颗心似乎并不在她的胸膛里,心是飘着的。就像是有一个无形的钩子,把她的心一下子钩到了半空中,就那么飘飘乎乎地在空中荡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这些天,她每天上班都是一路小跑,像是一刻不停地在追那心,却老也追不上。是啊,她激动,她兴奋,她紧张,时间就像在耳边“咔咔”地响着,任总布置的事情那么多,老也忙不完,她得赶紧呢。她的美丽自然是不屑说的,当她作为女子仪仗队的领队走出来的时候,她看到有那么多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她的身上,作为一个姑娘,她怎能不兴奋呢?!她当然兴奋,那兴奋藏在心里,骄傲却溢在脸上。是的,人的骄傲是要目光来滋养的。每次出来,她都走在最前边。一下子,有那么多的人注视你,你想不骄傲都不成。可是,看多了,她就知道,那目光像苍蝇,很脏。

她只在乎一个人,这人就是任秋风。这一切自然是他操纵的。

这个人就像大山一样,一直立在她的面前。她甚至觉得,无论她怎么努力,这个人都是不可超越的。每天早上,她本是想第一个到的。可是,她总是落在两个人的后边。一个是江雪(江雪是“跑步族”,她就是时钟,每天早上四点半准时起来跑步),另一个就是任秋风了。无论她来得多早,任秋风都会比她更早。每天,她来的时候,他一准会在大门口站着。他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里,身上的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就像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标尺。

在这段时间里,她不断地观察着任秋风,悄悄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连夜里睡觉,她也会梦见他。她太佩服这个人了,她一下子就被他彻底征服了。开初的时候,她也仅是觉得这人有意思,是个事业型的。但工作一段后,那心,就像是挂住了似的,再也离不开他了。有那么几次,午休的时候,她会突然闯进他的办公室,不管他在不在,像偷儿一样,三下两下的,收拾起脏衣服就走。有时候,正好碰上,他说:“干什么?你干什么?放下!”她不管,她头也不回,端上盆就走,只回一句:“我给你洗洗。”

初恋是火热的(虽然她曾有过很多的追求者,但在她的心目中,那是不能算的),是焦心熬人的,甚至是莽撞的。她每分钟都想见他,却又不能。有一天夜里,她睡不着觉,就在商场外边转呀转,转了很久之后,突然就忍不住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这条信息她只发了三个字:521(这是她的密码)。

第二天,开会的时候,上官很注意地看着任秋风,见他还像往常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在会后,他却偏偏把小陶留下了。他说:“小陶,等一下,有个事问问你。”

等人们都出了办公室,小陶问:“任总,什么事?”

任秋风把他的BB机拿出来,满脸狐疑地说:“有人给我发了一条信息,你是负责公关的,看看是啥意思?”

小陶接过一看,“吞儿”就笑了,说:“——我爱你。”

任秋风说:“什么?什么?”

小陶脸一红,郑重地说:“不是。上边发的521,就是‘我、爱、你’的意思。明白了吧。”

任秋风说:“谁发的?开什么玩笑!”

小陶说:“那我怎么知道。你问问信息台不得了?”

任秋风挠挠头说:“我问了,说、说什么‘信息来源保密’……胡闹嘛。”

小陶笑着说:“那是人家发信息的人不想让你知道呗。”

任秋风又看了一遍“521”,摇摇头说:“算了。什么521,乱七八糟的。莫名其妙!”

后来,小陶悄悄地告诉上官说:“头儿收了一条信息,你猜是什么——521!”

上官说:“是么?还有这事?头儿咋说?”

小陶说:“头儿说,什么521,乱、七、八、糟!”

上海,是江雪的第一站。

开业前,“金色阳光”的准备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这期间,江雪和原采购部的老吴一块,被派到上海去了。他们去上海参加一个全国最大的商品交易会。临行前,任秋风把他们两个叫到办公室,嘱咐说:“商场开业在即,你们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要告诉所有的厂家,要让他们知道,咱们金色阳光是中国第一流的商场,有第一流的服务设施,第一流的经营模式……不要觉得口气大,这不是口气大的问题,我们就是要当第一!所以,我们进的货,必须是质量最好,品种最全的!这就是我的要求。”

江雪还没开口,老吴就说:“任总,放心吧,到时候我听江经理的,保证把事办好。”

任秋风望着老吴,又特意交待说:“老吴,这次去上海,主要靠你了。江雪刚出校门,没什么经验。你呢,我知道,是老采购了。你多出些主意,带带她。老吴,拜托了。”

在这一行里,老吴的确是老江湖了。他在商场干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来,他一直做采购。看看他那双眼睛你就知道,那里边有多少走南闯北的人生阅历,有多少个弯弯绕绕……他的眼并不大,总是有很多血丝网着,那光就像豆儿一样地骨碌着,不时会闪出一些狡黠的小火苗。他的鼻头也总是红着,就像是刚从酒缸里泡出来的大蒜。可那泛红的鼻头却有着警犬一般的灵敏!他佝着腰站在那里,像一条老狗似的表示着他的忠诚,一再地说:“放心。放心吧,任总。”

可是,一到上海,两人就很快地发生了分歧。

上海是大都市,在此之前,江雪没有到过上海。所以,一到上海,吴国富就说:“江经理,你第一次来上海,好好玩玩。我嘛,是老上海了。货的事,你放心,就交给我吧。”江雪说:“那不行。老吴,责任重大,咱还是先上会吧。”老吴就说:“那好,先上会。先上会。”

商品交易会在上海商贸会展中心举办。那是一个占地三万多平方米的巨型大厦,楼前,上千条各式各样的广告条幅像瀑布一样从会展中心的顶端泻下来,人一走近,就像是一下子就被那五光十色的洪流给吞噬了。在会展大厅里,那摆放出来的一个个展台又像是万花筒一般的岛屿,人成了黑麻麻的鱼儿,不知该往哪里游。是啊,在这里,你的眼一下子就不够使了,你像是掉进了商品的海洋,颜色的海洋!在一个个放射着无限磁力的岛屿前踌躇。江雪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她挎着一个包,手里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每到一处都要问,都要记……相反,老吴却显得很松快。他背着两手,悠悠晃晃的,像是个出来逛庙会的老客。看样子,他的熟人很多。在大厅里,不时有人跟老吴打招呼,一个个上前跟他握手,都叫他“吴经理”。吴经理也笑着应。尔后,老吴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别在意。出门人,乱叫的,装装样子。”她笑笑,没说什么。可是,走着走着,老吴就不见了。她再也找不到老吴了。她只好一个人看下去。

这天,江雪整整在会展中心泡了一天,记了整整一本子商品的产地、名称……连午饭都没顾上吃。可当她回到住地时,老吴却还没有回来。于是,她就随便泡了包方便面,一边吃一边等老吴。有些事,她急着想跟老吴请教。可是,她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连续敲了三次门,老吴仍然没有回来。她心里说,这老吴,也太不像话了!

第二天上午,江雪准时地敲响了老吴的门。老吴一身酒气,光身穿一裤头背心,迷迷糊糊地开了门,他揉着眼说:“谁呀?这么早……”可一见是江雪,他立马慌了,回身就去穿衣,一边说:“哟,失礼,失礼。”江雪手里端着买好的油条、豆浆,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说:“老吴,你还没吃饭吧?快吃吧。吃了咱就走。”

老吴虽穿好了衣服,却醉眼惺忪地坐在床上,说:“去,去哪儿?”

江雪说:“会展中心。”

可老吴说什么也不去了。老吴嘟嘟哝哝地说:“你,你去吧,我不去了。”

江雪说:“不去?为啥?”

老吴说:“我不想去。我,我头疼,不舒服。”

江雪沉着脸说:“老吴,你是经理,我是经理?”

老吴没好气地说:“你是经理。”

江雪说:“既然我是经理,你就得听我的。咱们是来进货的,不去会展中心,不跟厂家见面,怎么进货?”

老吴又改口说:“我,我,我腿疼。走不动。”

江雪沉默了片刻,说:“老吴,吴师傅,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你要有意见,你就说。任总也说了,你经验丰富,让我多向你学习。”

这时候,老吴把两腿一盘,说:“你愿意听我说?”

江雪说:“你说。”

老吴说:“如果让我说,我就告诉你,去会展中心没有用。那里的商品都是样子货,也就是做做广告、摆摆样子……”

江雪吃了一惊,说:“那你说……怎么办?”

老吴眨着他的小眼睛,说:“你知道什么是生意?”

江雪望着他。

老吴说:“生意就是来往,来往就是关系。”

往下,老吴说:“你知道关系靠什么建立?一个字:酒。搞采购,大多是在酒桌上解决问题的。商品交易会,说白了,就是酒会。头一条,你得学会喝酒,不会喝酒,你就白来了。那个会展,看一天也就是了,该记的也都记下了。你要听我的,就坐屋里等的,该怎么着,我会叫你……”

江雪不服。她不相信一切都是可以在酒桌上解决的。她不相信不做大量的比较,就能选出好的商品;她不相信这种“生意就是来往,来往就是关系”的屁话;更确切地说,是她不相信老吴这个满身酒气的人!可是,她毕竟是第一次出来搞采购。在会展中心那个商品的汪洋大海里,她的确有点晕头转向。那一处一处的商品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讲解者也一个个说得天花乱坠……如果不信老吴,叫她相信谁呢?!

接下去,老吴说了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打动了江雪。老吴说:“江经理,说实话,这次出来,你是不会担什么责任的。你毕竟是第一次……无论搞好搞坏,都是我的责任。要是搞砸了,回去,我这饭碗就敲了。”

于是,江雪说:“好吧,我听你的。”可是,话虽说了,她还是不甘心。

尔后,一连三天,江雪都像是在“船”上度过的。她都快要晕死了!每到半上午的时候,老吴一准会跑来叫他,说:“江经理,跟我走。”接着,一领就把她领到豪华酒店里去了。尔后就是跟那些从山南海北来的供应商喝酒……开初,她说她不会喝。可老吴说:“小江(一到酒桌上,他就叫她小江),有句话你知道么?喝酒看工作,这是工作。咱就是干这的,你说你不喝行么?”再加上供应商一劝再劝,她只有喝了……可每次喝酒回来,她就像死过去一样的难受!后来,还是老吴的一个眼神让她产生了警觉。一次,酒至半酣的时候,朦朦胧胧中,她见老吴正在给那些供应商递眼色。于是,她一下子明白了,这是老吴在故意整她!也就是这一次,她学会了吐酒,她跑到卫生间里,把手伸进喉咙,硬是掏着、抠着把酒吐了出来……也就是这一次,她是自己偷偷溜走的。

第四天,无论老吴说什么,她再也不去了。她说:“老吴,你去吧,进货的事,就委托你了。”老吴就说:“那好,我豁出来了。你好好休息。”

后来的时间,江雪就开始单独行动了。她重新回到会展中心,跟一个一个展台的厂家接触……夜里,当她弄清供应商的住址后,还专门跑去,跟那些供应商见面,一个个向他们求教。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她接触了几百家供应商。就是这四天,她甚至觉得比她上四年大学的收获都大!终于,在会展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捉住了老吴的狐狸尾巴!

那是黄昏时分,她独自一人从会展中心走出来,却被一个南方小个子拦住了。小个子说:“小姐,你是金色阳光的吧?”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小个子说:“我是成都糖烟酒公司的,我姓蔡。你叫我小蔡好了。我们住在花地酒店,我见过你的。”尔后,他说:“我跟你反映个问题。格老子的,你们那个姓吴的,太不地道了!”江雪问:“老吴,咋不地道了?”小蔡气愤地说:“他本来答应从我们那儿进酒的,后来,他受了厂家的贿,四万!就把合同取消了!”江雪说:“你说他受贿,有证据么?”小蔡说:“当然有证据。格老子的!”江雪说:“我是经理,你只要有证据,我会处理的。”小蔡说:“狗日的,我原也答应要给他回扣的,我正在请示……可他突然就变卦了。那天,就在花地,他从三楼下来,夹着一个大信封,鼓鼓囊囊的。他酒喝多了,没看见我,摇摇晃晃地走了。第二天,口气就变了。我知道是哪家,我有一表妹,在那家酒厂当出纳,我专门打电话过去,是她告诉我的,四万!不信,你去看看,他房间里肯定有个大信封,上边有字的……”

当天晚上,江雪回到住地,立刻就去了老吴的房间。老吴不在,她让服务员开了门,进屋后,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那个空了的大信封……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就走出来了。

然后,她就一直站在楼梯口等老吴。一直等到十一点的时候,老吴哼着小曲回来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梯,见江雪在楼梯口站着,就诧异地问:“江江江,小江,你站这儿干什么?”江雪很严肃地说:“老吴,有句话,我要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好好想想!”说完,扭头就走。老吴像是挨了一闷棍似的,头上一下子冒汗了。他踉踉跄跄地追着江雪说:“你你你,我我我……你什么意思?!”江雪说:“想吧,自己想!”尔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当夜,江雪给任秋风挂了长途电话。江雪说:“任总,我给你汇报个事。这事很严重:老吴受贿,证据确凿。我打算让他先回去,听候处理……”在电话里,任秋风沉默了片刻,说:“多少?”江雪说:“查证的,是四万。”尔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江雪急了,对着话筒说:“任总,这可是千真万确呀!老吴他故易刁难我,就是要……”可是,却听电话里说:“你回来吧,你被撤职了!”

江雪一下子愣住了。她手拿着话筒,脑海里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她问:“为什么?”电话里,任秋风冷冷地说:“没有为什么,你回来!”尔后,他又说:“——你让老吴听电话。”

江雪放下话筒,木然地走出去,敲了隔壁老吴的门。老吴开门后,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江经理,你听我说,你可不能听那些嚼舌头的……我,我可什么也没干。”可是,江雪瞟了一眼桌子,那个信封已经不见了。她只默默地说:“任总的电话,让你接。”

老吴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跟着江雪走进她的房间,像是有些烫手似的,迟迟疑疑地拿起电话,头上冒出了一豆儿一豆儿的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任、任总,我我我……”可是,只听电话里说:“老吴,你不要说了,上海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江雪没有经验,不太称职。这样,我让她回来。那边的事,就全权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办好!”立时,老吴的腰一下子直起来了,他对着话筒说:“任总,你放心,你放心好了。我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办好!噢,一定一定……”

当老吴放下电话时,再看江雪,那神情就不一样了。这时候,他又一口一个“江经理”了。他说:“江经理,虽然任总说了,你也别慌着走。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在这儿好好玩几天,来一趟不容易,去外滩、南京路、淮海路、城隍庙……好好看看。钱的事,你不用考虑,我让那些朋友给报了,这都是些小钱,我绝不会让你犯错误。”

江雪一声不吭,就在屋里默默地收拾东西……老吴说:“你看,你看,江经理,你慌什么?这就走啊?你也太……”

江雪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收拾好东西,拉上箱子,出门去了。她是哭着走的,一路上泪流满面!一直到坐上火车的时候,她还在流泪。

六月初,当商场的装修接近尾声时,任秋风带着上官云霓去了一趟北京。

这次进京,本来是公关部的事,由于分管礼仪培训的陶小桃一时走不开,任秋风就带着上官云霓去了。当然,这也是因为上官在中央电视台有一位亲戚的缘故。

上官家在北京有近亲,那也是上官祖辈血脉中的一支。平时,上官家族之间的来往并不多,上官云霓是为了获得这次跟任秋风单独出行的机会,才破例跟一个姑姑打了电话。童年里,上官云霓第一次去北京,就住在这位姑姑家里。姑姑家全是男孩,因此对她格外地疼爱。现在,这位姑姑的儿子,就在中央电视台的一个部门工作。

进京后,上官本意是想让任秋风和她一块住在姑姑家,她的理由是姑姑家房子大,有一栋小楼(姑父是部队的高干),完全可以住下,又可以给单位省些钱。可任秋风说:“不行。那像什么话?这是公事。不是省钱不省钱的问题。你可以去。”听他这么一说,上官也不去了。于是就在中央电视台附近找一小宾馆住下了。

这次,他们是带着一个拍好的一分钟广告片来的。目的就是想在中央电视台给金色阳光的开业做一个广告。可是,就在他们到北京的第二天,上官就生了一肚子的气!

那天,在表哥的陪同下,上官专门去拜访了一位什么什么总监,说这位总监是个“广告创意大师”,眼光一流,让他给参谋参谋。表哥本是好意,却让上官十分地难堪。那人光头,却一脸大胡子。他坐在那里,浮皮潦草地看了片子,尔后,说:“这片子是中原的?”表哥说:“是啊。怎么了?”那一脸胡子喷着唾沫星子说:“中原净干些王八蛋事?!这不是傻B么?!傻透了!”表哥说:“你别胡说,我表妹还在这儿坐着呢!”那大胡子转过脸来,看见了上官。就那么一眼,他脸上的表情顿时起了神奇的变化,由不屑转为惊讶,似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六月天,上官穿的是一条很素的连衣裙,可这条连衣裙是上官自己剪裁的,素是素,却简洁、新颖、大方,那一条墨蓝色的边,有出人意外的妙想!这件裙子格外托人,它把上官云霓的白嫩、高挑,一下子衬得光彩照人,尤其突出的是那两条象牙白一般的玉臂,如果是在镜子面前,那生生就是出水芙蓉!大胡子显然是看呆了这浑然天成的雅致。他的态度马上变了,他说:“对不起,打嘴,打嘴!……不过,我还得问问,这片子谁让做的?”上官没好气地说:“我们头儿让做的,怎么了?”大胡子又是用不屑的口吻说:“你们头儿,什么头儿?多大的头儿,是你们商场经理吧?”上官说:“是啊。我们总经理让做的。主要是宣传……”不料,她话还没说完,大胡子就用极为蔑视的口气说:“——什么狗屁头儿,吃屎去吧!吃屎都不够格!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啊。这种事能干么?你们一个地方上的商场,跑到中央台做什么广告?这不是活活扔钱么?!钱扔在水里还能听个响,这能听见响么?!这明明白白就是傻B一个!”上官哪受过这个气,她腾一下站了起来,脸气得煞白,含着泪说:“不做了!有什么了不起?!”说完,她“噔噔噔”地走出去了。

这么一来,害得表哥赶忙追出来,连声给她赔不是。

当天晚上,回到宾馆时,上官气得哭了一场。这天他们是分开行动的。任秋风独自去看了北京的几家大型商场……等他回来时,发现上官正在房间里抹眼泪。任秋风就问:“吃饭了么?”上官说:“还吃饭呢,气都气饱了。”任秋风说:“怎么了?”上官说:“咱回去吧,不做了!”任秋风说:“怎么就不做了?出什么事了?”上官气呼呼地说:“他们……看不起人,还骂人!中央台怎么了?有什么了不起?!”听她这么一说,任秋风反而笑了,他说:“骂人?骂什么了?这我倒要听听。也许人家骂的对呢。”上官说:“你还笑,人家就是骂你呢。”任秋风说:“骂我什么了?说说,说说。”上官不好意思地说:“人家,说你傻、傻呗……我都张不开口,人家说你是白扔钱。人家说,一个地方上的商场,跑到北京做广告,是,有钱没处烧了……”虽然很难开口,上官还是把那些话的大意学了一遍。这时候,面对她所崇拜的人,她虽然极力维护。可在她的心里,对那些骂人话,也有些半信半疑。

任秋风听了沉思片刻,默默地说:“这些骂人话,也不是全没有道理。”

上官说:“要是这样,那咱就……不做?”

“做。”任秋风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说,“做还是要做。我反复研究了,广告的作用不可低估。况且,咱们那里是京广、陇海两线的十字路口。虽然他说的有道理……那就,赌一把吧。”

上官有些惊讶地望着任秋风:“赌?”

任秋风默默地说:“打任何战役都没有十分把握,都带有一些赌博性质。如果他是正确的,那,咱总的损失,也不算太大。不就落个傻么?有时候,人就得有点傻气,你说呢?”

上官对他的话是无条件信服的。虽然,她心里也没多大把握,可她就是信他。她说:“就是。赌就赌,不一定怎么着呢!”

任秋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莽撞?”

上官晃了一下头,说:“没有啊。我觉得,就该这样。”

任秋风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你的裙子,很美。”

上官似乎是有点委屈地说:“你才发现?——人呢?”

任秋风说:“人,也美。”

往下,两人突然就沉默了……片刻,任秋风马上说:“好了,吃饭去吧,我请客。”

第三天,见他们执意要做,好心的表哥就把他们领到广告部去了。在广告部,他们再一次得到了“专业人士”的善意提醒,他们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做,白扔钱,没有意义。听了这些话,上官云霓看了任秋风一眼,可任秋风仍然坚持说:“做。”

在最后敲定的时候,广告部的人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们,一分钟的广告,只能给他们五秒钟的时间,也只能上一句话……问他们做不做?上官吃惊地说:“这么短?!”可任秋风却说:“做。五秒就五秒。”那人又问:上什么时段?任秋风说:“当然是新闻联播前的黄金时段。”那人面无表情地说:播一次五千。做多少次?上官瞪着眼说:“等等,多少?”那人说:黄金时段,一秒一千,五秒的广告,一次五千。任秋风问:“什么时候播?”那人说:这就看机会了,有机会就给你们插上去……上官再一次直直地望着任秋风,像是在等他改变主意。可任秋风眼皮都不眨,说:“连做一个月,三十次。”那人说:这好说,十五万,交钱吧。

当他们走出广告大厅的时候,在六月的阳光里,任秋风转过头,仰望着高高的广电大厦,默默地说:“赌一把吧。”

可是,他们没走几步,就碰上了那个“创意大师”。大师身后跟着一群人,一路上张牙舞爪地说着什么,唾沫星子满天飞。这人跟上官的表哥打招呼说:“怎么,做了?”表哥还有点不好意思,说:“做了。”不料,这人大咧咧地说:“好,做了好!”上官说:“哎,你不是说……”可那人却像是浑然不知似的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走了几步,上官对表哥说:“这人怎么这样?!”表哥说:“你别理他,这人就这样。”

后来,当广告播到了第十天的时候,上官的表哥从北京打来了一个电话。他兴奋地告诉上官,这个仅有五秒的广告一炮打响!竟有许多人打电话来问……特别是那仅有一句话的广告词:“中原之行哪里去,金色阳光是我家”,已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可说是家喻户晓!表哥特别告诉她的是,那“创意大师”这回是逢人就说:那广告是他的创意!在电话里,上官气恨恨地说:“你告诉他,他才是狗屎呢!”

早上六点钟,当一个响亮的、军人式的咳嗽声响过之后,办公室的门开了,任秋风扣好最后一个扣子,从里面走出来。

可是,他站住了。

因为,门口还立着“灯”样的一个人。那“灯”就是她的眼睛!

这人是江雪。她显然是下了火车直接赶来的,肩上挎着挎包,一只手就那么按在竖起来的拉杆箱上。没人知道她究竟在门口站了多长时间,可她就那么倔倔地站着。

任秋风扫了她一眼,说:“——进来吧。”

她就那么拉着箱子走进门去,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站着。

任秋风望着她,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江雪太委屈了!她一肚子委屈……可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泪,满脸满脸的泪,无声地流下来。

不料,任秋风“咚!”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还哭?哭什么?你还有脸哭?!我让你干什么去了?你的任务是什么?!”

在任秋风的喝斥下,她擦了一下泪,果然不哭了。可是,她抬起头来,却固执地说:“我没有错。”

任秋风说:“什么,你没有错?你还不认错?!那是谁的错?我的错?!”

江雪仍然重复说:“我没有错。”

任秋风敲着桌子说:“你,你怎么……这么固执呢?!”

两人互相看着,那目光就像刀子一样,一凌一凌的,比试着锋利。江雪说:“他的确受贿了。”

任秋风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

江雪吃惊地望着他,往下,竞不知该怎么说了……可她的一双眼睛在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处理他?!

任秋风气冲冲地指着她说:“我看,你就是个木头疙瘩!我现在问你,你是反贪局的?”

江雪不吭。

任秋风厉声说:“回答我的问题!”

江雪倔倔地说:“不是。”

任秋风说:“我让你干什么去了?你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江雪说:“进货。”

任秋风说:“那你任务完成得如何?货进来了么?”

江雪不吭了。

任秋风劈头盖脑地训道:“难道说你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么?我这里开业在即,十万火急!你去给我反腐败去了?你知道这里耽误一天,会损失多少钱么?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我这里,是分分秒秒掐着时间算的,我忙得头都炸了,派几路人出去订货,你那里是最重要的一路……你懂么?!”

这时候,江雪慢慢抬起头,说:“我明白,是我错了。”

任秋风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还觉得冤么?”

江雪硬硬地说:“不冤。”

任秋风说:“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毛主席说,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苹果,是要摘的,可你得等它熟了,得有梯子。”

江雪说:“我明白了”。

任秋风看着她,说:“你兴师问罪,到此结束了?”

江雪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可任秋风却依然用嘲讽地口吻说:“你完了,我还没完呢。由于你的失职,已经给商场造成了损失。让你跟老吴去,本来是想让你把这一块(所有的关系、采购网络)接过来的……不客气地说,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往下,我问你,你是就此辞职不干呢,还是从头做起?”

江雪觉得她一下子“小”下去了。这一刻,她觉得她是那样地渺小,那样地无助!脚下的地,像是陡然间裂开了一条大缝,她正在下沉……要知道,她和她的两位同学都是作为“人才”引进的。她的老师,曾郑重地推荐过她们。现在她的两个同学都是部门经理,并且都做得好好的。只有她,刚刚上任,就被撤职了。这叫她怎么去面对母校和老师呢?!可她,还是坚忍地站住了。她站在那里,咬着牙,默默地说:“我,从头做起。”

任秋风背过身去,说:“要哭你就哭吧。不过,你要想清楚,从头做起,就得从售货员开始……”

可是,她没有哭。她心里说,她已经落到最低点了,哭也没有用。从今天起,她再也不会哭了。

苗青青是在报社三楼的拐口碰上任秋风的。

在开业的前三天,本市的广告也铺天盖地地做起来了。任秋风在省市多家报纸上,都打出了整版的广告。晚报这一家,由于苗青青这层关系,任秋风原来没打算做。可报社的总编看到省报后,专门给他打了电话,说你是报社的家属,怎么连门都不登?你要不来,我们就把苗青青开除了。这虽然是句玩笑话,任秋风还是来了。

苗青青并不知道任秋风的来意,她手里拿着一篇改过的稿子,正准备上楼找主任签字,可就在拐弯处,两人刚好碰上了。苗青青说:“你,怎么……来了?有事么?”

任秋风说:“我见见你们总编。”

苗青青一听他要去见总编,心里顿时生出了许多疑问……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么?”

任秋风已跟报社的总编约好了时间,他看了一下表,说:“现在?”

苗青青说:“就现在,几句话。”

任秋风说:“那好,你说吧。”

苗青青却不愿就这么在楼梯口站着,她说:“这儿说话不方便,你跟我到办公室来吧。”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苗青青的办公室。报社的编辑、记者流动性大,除了值班编辑,一般不坐班。所以,办公室正好没人。苗青青把任秋风带进了办公室,给他倒了杯水,说:“坐吧。”可任秋风却没打算坐,只说:“有啥话,你说。”

苗青青望着他,久久不说话……片刻,她的眼圈红了红,轻声说:“报社在搞改革,我也正在申请高级职称……咱们的事,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行吗?”

任秋风很痛快地说:“行。”

苗青青说:“那,你找总编是……”

任秋风知道她误会了,说:“嗨,你想哪儿去了?是广告的事。”

苗青青松了一口气,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想了想,说:“那你,再帮我一个忙吧。”

任秋风望着她,说:“怎么帮?要我在总编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

苗青青说:“那倒不用。不过……”

任秋风很大度地说:“说,你尽管说。毕竟夫妻一场,只要我能做的。”

这一刻,苗青青又觉得很难开口,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知识女性……她说:“算了,不用了。”

任秋风说:“你看,你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

女人的心眼又是很活的。苗青青断断续续地、期期艾艾地,还是说了:“你能、陪我,在这楼里……走一圈么?”

任秋风望着她。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甚至有些心疼她了……一个女人,不容易呀!

苗青青见他久久不开口,就说:“算了,不难为你了。你走吧。”

任秋风赶忙说:“走一圈就走一圈,这有什么?走,现在就走。”

顿时,一个女人一下子就活了。在屋里的时候,苗青青的脸还是寡的、苦的,可出了门就灿烂了。她微微地笑着,竟带出了一点娇柔的妩媚,由任秋风伴着一层一层走。凡是碰上熟人,她都要介绍说:“我爱人,我爱人回来了……”于是,人们就上前跟任秋风握手。任秋风也就不断地跟人点头,寒暄一番。这是一场谢幕前的演出,是遂了女人心意的招摇,是意会中不可言传的体贴。任秋风就这么伴着她从三楼一直走到了五楼……

当他们站在总编办公室门前的时候,苗青青抢先敲了门。门一开,她就笑着说:“头儿,我们老任拜见你这大总编来了!”

总编从他那巨大的写字台后站起来,笑着说:“他敢不来么?家属在我这儿呢!”说着,他快步走上前,跟任秋风握手,说:“坐坐,坐。老任,当年,咱还是一个大军区的战友哪!”

等三人在沙发上对面坐下,总编说:“老任哪,我给你说,青青可不简单,她不光是报社的一枝花,还是一支笔。是我们这儿的大笔杆子!你可是有福啊!”

苗青青用娇嗔的口气说:“头儿,你别寒碜我了。我们老任广告上的事,你可得给点照顾哇!要不我就不给你干了。”

总编说:“那没说的。你说怎么照顾吧?我这当总编的,就做一回主。说吧,减半?还是全免?我听青青一句话!”

青青说:“你算了吧。让我说,我怎么说?”

任秋风说:“广告我们肯定做。都有制度,我理解,该多少是多少。你也别为难。”

总编哈哈大笑说:“哈,看看,到底是家属。这样吧,开业那天,我派我们报社的大笔杆子苗青青女士,专门去采访,给你写篇大文章,怎样?这可不算是假公济私……”

出了门,两人都沉默了。就那么一层一层走下去,见人的时候,还是笑,寒暄;不见人了,就默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报社门口,这时候,任秋风站住了。他回过身来,淡淡说:“完了吧?”

苗青青默默地说:“谢谢。”

任秋风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又问了一句:“你们这个头,总编,姓什么?”

苗青青说:“姓硬,坚硬的硬。”

“噢,还有这个姓?”往下,任秋风说:“那,我走了。”临走,他又说:“那五万块钱,给你的时候,你不要。现在,我连那五万都没有了……等以后,再补偿你吧。”

苗青青眼一酸,扭头走回去了。

离最后的开业时间,仅剩下十二个小时了。

当晚八点,任秋风带着各部经理及二十多个部门主任出现在一楼大厅里。最初,他像是怕吓着什么似的,小声问:“各部门都就位了么?”上官汇报说:“都就位了。”于是他说:“开始吧。”

霎时间,就像是密集的雨点一样,那瑰丽的、繁纷的、几乎是吐着热气的光束从四面八方射出来!光是从最高层开始亮的,那光雨泻下来的时候,人们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都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人们发现,那光并不爆,一个漩涡一个漩涡地,放射着美人鱼一样的鳞光,很温和。那光一层一层地亮下来,就像雨缓缓地落在地上,尔后再开出一丛丛花来,那花是由玻璃的反光映出的,奇诡绚丽,五光十色。接着,那开放式的电梯动了,那电梯像是两条油亮的螺旋式的瀑布,又像是游动着的鲸鱼的脊背,缓缓地游向空中。而乐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是啊,抬起头来,只见半空中伸出一个挂着帷幕的椭圆形琴台,一个身着古装的美女,安详地坐在那琴台前,正在弹奏古琴,是《长相思》还是《琵琶行》呢?倏尔就有了“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从一楼上去,站在电梯上,你就像是站在了颜色的丛林里。那是商品么?那柜台的摆放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七彩漩涡,每一个大漩涡里套着一个个小漩涡,回环往复盘旋而上,成了一个一个的迷宫,使你不知该从哪里进,哪里出;那一处一处的金黄,银白,釉红,淡紫;那一处一处的茶青,芽绿,粉橙,铃蓝;那一处一处或圆或方或端或羽;那一处一处如烟如雾如诗如画……它又像是集中了人类所有智慧创造出来的富丽堂皇!叫人心悸,似乎不敢多看。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处“咚!”的响了一声。在这个肃然的、仿佛水晶宫一样美的地方,那一声震惊了所有的人。人们讶然望去,只见那声音是从三楼鞋帽部发出来的。于是,正在巡查的人跟着任秋风朝鞋帽部走去。站在鞋柜前的一个女营业员吓得脸都有些白了,但她仍然是笔直站在那里,做出迎宾的姿式,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她脸上的笑容虽然硬了一点,还算是露着标准的七颗牙……任秋风上前拾起了那只掉在地上的童鞋。那是一只湖蓝色的女式童皮鞋,羊皮做的,红胶底,面上带暗扣的,很小,很精致。仿佛一刹那间,任秋风像是在那泛着亮光的湖蓝色小童鞋上闻到了一股羊的气味,他像是看见了站在山坡上的一只小羊,心陡然地柔软了……也就是片刻,这影像很快消失了。任秋风小心翼翼地把鞋拿在手里,又按原来的十字交叉的形状摆在开放式的展柜上,尔后他对那女营业员说:“没事,你放松一点。”

待五层全部巡查完毕,任秋风站在五楼的电梯口,不经意地朝下边望了一眼,这时候他看见第一层那个由各式香水组成的放射着奇光异彩的水晶柱前,笔直地站着一个戴天蓝色船形帽的小女子。他知道,那就是江雪。她现在是香水柜的营业员了。

回到办公室,任秋风脸上并没有兴奋之色。这一刻,他像是累垮了一样,瘫坐在那里,甚至有几分沮丧地对站在面前的二十多个中层干部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该投进去的,我们全投进去了。到现在为止,装修、培训、加上广告,我们总共投入三百五十八万,实话告诉你们,这其中包括我个人的五万安置费……不说了,就这样了。你们,回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一百多天里,他们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这个人,这个像大山一样坚强的人,这个执意要带领他们创中国第一的人,是不是害怕了?是啊,这么一大摊子,万一呢?

任秋风无力地摆了摆手,说:“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看……明天吧。”

人们见他的确累惨了,相互间悄悄地使了个眼色,一个个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个闯进来,大声说:“我告诉你任秋风,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趴在桌上的任秋风微微抬起头来,见来人是齐康民,就身子一松,又趴下了。

齐康民站在那里,很激动地推了推眼镜,像讲课一样挥动着手臂,一跳一跳地说:“你的眼光哪?你啥眼光?!我告诉你——那是一块玉呀!”

任秋风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不理他。

齐康民再次跳起来说:“你知道人才的重要么?我告诉你,我不是吹,她价值连城!你说,你用不用吧?你要不用,我就把她带走了。那是一块玉呀!”

这时候,任秋风半直着腰,很勉强地应了一句,说:“玉,也是要琢的。”

齐康民说:“琢,你怎么琢?”

任秋风说:“现在……就是琢。”

齐康民望着他,突然改变话题说:“你,你怎么了?怎么跟打败了的兵似的?”

任秋风趴在那里,说:“康民,是你把我逼上梁山的。我有点怕了……”

齐康民说:“你怕什么?算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这样对待我的学生,是不对的,是对人才的最大浪费!甚至是,是犯罪!”说完,他嗵嗵嗵,又走出去了。

夜半时分,又有一个人悄悄地走进来了,这是上官云霓。她站在那里,突然用火辣辣的语气说:“头儿,我想亲你一下。”

任秋风摆摆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回去。早些休息。明天……”

上官固执地说:“就一下,我亲亲你的额头……”说着,她走上前去,趴在任秋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任秋风一怔,说:“去吧去吧,把灯关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上官的确是太心疼他了。她关上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她又回过头望了望他,黑暗中,只见他趴在那里,像一只瘫了的大黑熊一样。

明天,就看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