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车间班前会上,小田讲话说:“……自从推行工时制、计件制、以及各项规章制度以来,大多数同志是拥护的,收效是很明显的。两个月来,我们提出工资奖金翻一番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可是,还有个别人,认为罚得重了,有意见。有意见可以提嘛!不要在下边骂人嘛!骂人谁不会呢?我也会!我也会说那个那个……操什么什么的!(当他说到这里时,下面‘哄’地笑起来了。)这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一点意思也没有。这是嫉妒嘛,是红眼病嘛!看别人挣得多了不服气嘛!我要奉劝这些人,不要不服气。我明确地告诉你们,就是要重奖重罚!多劳就要多得。不按规章制度办事,就是要重罚,罚得你提不上裤子!只有重罚才能引起你的高度重视,看你下回还犯不犯了。在人家国外,谁比他强了,就要拼命赶上去,超过他;在咱们这里呢,谁比谁强了,就把他拉下来,咬下来,这种心理很不健康呀!比如日本……”

车间里,参加会的工人散散落落地站着。有的说:“说小日本干啥?净崇洋媚外!”

有的说:“啥工时制,说一百圈儿,一条一条的,净卡人!”

小田说:“在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的工业已濒临崩溃……”

有的说:“该上班情上班了,又谝哩。耽误这时间算谁的……”

上午,在医院里熬了一晚上的周世中,回厂里请了假,又急急忙忙地往棉纺厂跑……

他骑车来到了棉纺厂门前,对看大门的老头儿说:“师傅,我有急事,到二车间找个人。”

看大门的老头儿说:“是家属吧?”

周世中迟疑了一下,赶忙说:“是。我,我爱人在二车间……”

看大门的老头儿摆摆手说:“去吧。”

周世中匆匆扎好车子,来到二车间,车间里一片织机的“哐哐……”声。一些戴着大口罩的女工们正在机台前忙碌着……有人过去认识周世中,就打招呼说:“周师傅,你怎么来了?”

周世中忙说:“车间主任在吗?我想见见芳姐。”

有人说:“在,在车间办公室呢。”

周世中二话不说,就赶忙往车间办公室走。来到车间办公室门前,他探头一看,芳姐正给一班的女工开会。他忙又退了出来……

可芳姐已经看到他了,就赶出来说:“周师傅,你是?”

周世中语无伦次地说:“芳姐,你救救秋霞吧。你救救她!”

芳姐一惊,忙问:“秋霞怎么了?你慢慢说。”

周世中说:“秋霞昨晚上喝药了……”

芳姐说:“那,人呢……”

周世中说:“现在在医院里躺着呢。不过……”

芳姐说:“抢救过来了没有?”

周世中说:“已经抢救过来了。不过……”

芳姐说:“秋霞的情况,我也听人说过一些。她不是跟那姓林的……”

周世中说:“她被那人骗了。那姓林的根本就没打算跟她结婚。她只是,只是……”

芳姐问:“是不是那姓林的又把她甩了?”

周世中说:“不是。那姓林的被逮捕了。财产也被查封了。她现在是走投无路了。要是厂里接受她,给她个机会,厂里姐妹们能给她点温暖,她兴许……不然的话,她还会走绝路。”

芳姐说:“周师傅,难为你替她操心了。走,我现在就跟你去见厂长,我一定说服厂长收下她……”说着,她又走进车间办公室,对那些女工们说:“下班的,如果没有什么急事,都去医院看看秋霞,好好安慰安慰她……”说完,她走出门来,领着周世中匆匆地往厂办公大楼走去……

车间办公室门外,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说:“秋霞怎么了?秋霞怎么了……”

有的女工说:“刚才那个是秋霞他老头儿,人真不赖,离婚了还管她的事……”

中午,在医院病房里,黄秋霞在病床上躺着,两眼紧闭,眼睫上沾着大颗的泪珠……

小虎守候在病床前,两眼紧盯着妈妈的脸……

这时,一群女工涌了进来。她们有的手里拿着花,有的提着礼物,齐刷刷地站在了黄秋霞的病床前。芳姐站在床前小声说:“秋霞,好点吗?大伙都看你来了。”

小虎也懂事地说:“妈妈,阿姨们看你来了。”

芳姐抚摸着小虎的头说:“多好的孩子呀!秋霞,你真不该……”

黄秋霞眼里慢慢、慢慢地流下了两行热泪……她睁开泪眼,望着站在床前的姐妹们,她在众姐妹脸上看到的不是嘲讽,而是关切,是真挚的关切和爱护……

米桂香说:“霞姐,回来吧,回来上班吧。”

小雪说:“霞姐,大伙都欢迎你回来。真的。”

陈莉说:“秋霞,咱那班儿还是那些机台,还是那些人,你都熟的……”

站在周围的姐妹们也都说:“回来吧,回来吧……”

黄秋霞望着众姐妹,嘤嘤地哭起来了……

车间主任芳姐说:“秋霞,别哭,别哭了。我和周师傅已经找过厂长了,厂长答应你回来上班。不过,先临时干着……厂长说了,只要好好干,将来还可以转正。”

黄秋霞一头扑在了芳姐怀里,大哭起来……哭得一屋人都跟着她掉泪了。

下午,一群女工叽叽喳喳地来到了电器厂家属院的一栋楼下,她们有的拉车,有的骑车……车上装有煤、米、面、菜。而后,她们跑上楼去,敲开了已经出院了的黄秋霞的房门,一个个大声说:“秋霞,我们晚上都在你这儿吃饭!啊,快,快做饭……”

没等黄秋霞愣过神来,就又一个个跑下楼去,有的搬煤,有的背面,拿米拿菜,一时喜庆庆闹哄哄的……

黄秋霞看姐妹们送米送面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对车间主任芳姐说:“芳姐……”

芳姐说:“秋霞,大伙没有别的意思,就一句话,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说着,她又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说:“别嫌少,这是咱车间里姐妹们凑的,你收下吧。”

黄秋霞也激动地说:“芳姐,你放心吧。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会再死了。我一定好好活……”说着,她眼里又不由地掉下泪来。她忙擦了擦眼里的泪,对姐妹们说:“我收下,我把姐妹们的情意收下了,我……”

芳姐说:“这就对了。秋霞,咱重新开始!”

众人也说:“对对,重新开始,重新活!”

陈莉提议说:“芳姐,咱唱个歌吧?”

芳姐说:“好,唱个歌。给秋霞鼓鼓劲。让他们老爷儿们知道知道,咱女工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众人齐声唱道:“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

听到歌声,楼下有很多窗户开了,探头往楼上看……

傍晚,在下班的路上,步行回家的周世慧(她的自行车被女友借去了。)在路上碰上了白小国。白小国一直在路口上站着,看见周世慧,便迎上前去,说:“世慧,你说的话该兑现了吧?”

周世慧说:“我说什么了?”

白小国说:“看看,看看,贵人多忘事。你答应哥哥的,说忘就忘。”

周世慧明白了,推托说:“我还没吃饭呢。再说了,你不是不知道,我哥管得严着哪,他不让我上舞厅……”

白小国马上说:“没吃饭好说,你说你吃啥吧?哥哥请你吃饭……”接着他又说:“你别提你哥了,都这么大了,谁管谁呀?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还管你呢!”

周世慧说:“你别污蔑我哥!你敢再说我哥一个不字,我立马走人!”

白小国说:“好好,不说就不说。你说吧,上哪儿吃?”

周世慧说:“你真想请客?”

白小国说:“哥哥办着公司呢。请你吃顿饭,还不是小菜一碟,说不上请客。你说上哪儿吧?”

周世慧心里一直生着小田的气,自言自语地说:“当个破主任,傲的!”想到这里,便说:“走,吃就吃。不过,小国,简单点,可别乱花钱……”

白小国说:“好好,到时候你点,你点。也别光给哥哥省,哥哥也不在乎这俩小钱儿!”说着,拍着他那辆“山地车”说:“坐吧,哥哥带着你。”

白小国骑上车,周世慧坐在了车后架上,朝近处的一个饭店跑去……

下班后,小田骑着一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着……

他一脑子都是车间里的事。到现在他才知道,管理好一个车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边走,一边考虑下个月如何搞对外加工的事。嘴里还不停地计算着每道工序所占用的工时:一八得八,三八二十四,又加个五,五六三十,一共七……当他走到河边一个小桥上的时候,突然与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撞在了一起!只听“咣当”一声,没等明白过来,他已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

小田被撞得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只见面前并排停着三辆自行车,每个自行车上都跨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三个年轻人都是他们车间的工人,都是被他扣过工资的……

三个年轻人都双手抱膀,一只脚点着地,另一只脚踏在自行车的脚踏上,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

小田看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们想怎么样?”

其中的一个高个年轻人说:“田头儿,我们不想怎么样,我们都投过你的票,我们很拥护你……”

一个稍矮些的年轻人说:“田头儿,田主任,你也太狠了点吧?你说你要罚得我们穿不上裤子,是不是?”

一个胖胖的年轻人说:“田头儿,田大爷,你一当上主任就是大爷了。你知道什么是犯众人恶吗?”

小田抚摸着摔疼的手腕,说:“我当车间主任,是全车间职工选的。他们选了我,我就要为全体职工着想。就得坚持原则。你们对我有意见,可以去找厂长反映,可以罢免我。半路上找茬儿,就有点不汉子了吧?”

那个高个年轻人听小田说完,竟拍着手鼓起掌来。他装模作样地拍了几掌后,说:“好,好,说得很好。很中听……”

说着,他首先下了车子,另外两个年轻人也跨下车子,三人把车子一扎,笑模笑样地来到小田的面前……

那个高个子年轻人眯着眼说:“田头儿,我们不是汉子,我们都是些小人物……”说着,他伸出一个小指,比划着:“我们是小不点,是工人,没什么指望,没什么靠山,连女人都不喜欢我们。我的对象吹了。你知道吗?想你也不会知道。你是主任,是抓大事的,不会关心我们这些小工人的些许小事!你知道我对象为什么给我吹吗?操,就因为一双皮鞋,我曾经答应要给她买一双皮鞋。你许下愿说,工资要翻一番的,我就答应开了工资给她买。可到了开支的时候,我他妈的反倒被扣了工资……”话说到这儿,他的眼红了!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操!这人不是玩意。投票时说得好好的,一当官脸就变了……说那些费话干什么?别给他说那么多费话!”

那个高个年轻人又说:“你是汉子,我们都知道你是汉子!怎么样,好汉,下去量量吧?”

小田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质问说:“你,你们还想怎么样?”

那个胖胖的年轻人说:“头儿,我们说过了,我们不想怎么样……”说着,转过脸去,弯腰把小田的自行车扶起来,双手那么一举,紧走几步,用力一甩,只听“扑咚”一声,把小田的车扔在了桥下的河里……扔了车后,他拍了拍手笑嘻嘻地说:“不怎么样,我们还能怎么样?”

小田看他们把车扔在了河里,扬起手说:“好,我罚过你们,你们把我的车扔在了河里,就算扯平了。我不怪你们,你们走吧!”

高个年轻人说:“扯平了?这就算扯平了?你罚我们那么多次,我们就罚你这一次……”说着,便往小田跟前凑……

小田手一指,说:“你们谁敢再动,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时,三个人一涌而上,抱的抱,拖的拖,齐声说:“你下去吧!”说着,三个人一起用力,把小田像皮球一样扔在了河里……

只听“哗”的一声,小田平身摔在了河水里。河水不深,摔下去的小田在水里挣扎了一阵,很狼狈地站了起来……

这时,远处传来了人的吆喝声:“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三个年轻人听到喊声,慌忙推上车子,又朝河里看了看,说:“拜拜了……”说完,骑上车扬长而去。

片刻,班永顺骑车赶过来了,他一看,小田浑身精湿地在水里站着,忙问:“田,田主任,这,这是咋回事?”

小田擦了一下脸,苦苦地笑了一下,说:“报复我呢……”

班永顺一听,愣了愣,说:“谁,是谁?还真敢……”

小田站在水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没看清。”

班永顺赶忙扎好车子,慌忙下到河边上把浑身淌水的小田拉上来,又很主动地绾起裤腿,脱下鞋子,下河帮小田把自行车弄上来……班永顺帮小田捞车时,小田却愣愣地在河边上站着……

等老班把车捞上来,一看,车梁歪了,车叉子断了,车瓦也偏到一边去了……便说:“田主任,我看这车是不能骑了。你骑上我的先走吧。”

没想到,小田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却说:“班师傅,对不起了。我这人有毛病。现在想来,我这人确实有毛病啊……”

这么一说,班永顺倒愣了,他忙表白说:“田主任,你不会怀疑我吧?我可没有找人打你呀!我会干这事吗?咱们一个房里住着,再咋说我也不会……”

小田马上说:“我不怀疑你,我怀疑你干什么。不过,班师傅,以前,我确实对不住老哥,你多担待吧……”

班永顺更慌了,又唠唠叨叨地解释说:“田主任,你千万别误会。我决不会干这事,你要不相信,我给你赌个咒……”

小田说:“我相信,我相信……”

小田一说相信,老班却更慌了,忙说:“你看,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你看,我要干这事,我还会跟着吗……”

小田挨了打,本来就一肚子火,班永顺这么一唠叨,把小田给弄烦了,他大声喝道:“你别再说了,好不好?别再说了!我,相,信!行了吧?”

班永顺不再解释了,说:“那,那,咱走吧?”

小田心里烦,说:“班师傅,你先走吧……”说着,却在桥边上蹲下来了。

班永顺看了看小田,想了想说:“好,那好,我走了,我先走了……”说着,悄悄把自己的好车撇下,扛上小田那水淋淋的坏车,头前走了。车上的水沥沥拉拉地滴在他的脖子上……可他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说:“怀疑情让他怀疑了。咱会干那亏心事……”

桥上,小田一身湿漉漉的,仍在地上默默地蹲着……

在一家较高档的餐馆里,白小国正耀武扬威地喝斥一个服务员:“怎么搞的?你们是怎么搞的?菜到现在还没有上齐?”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忙躬身说:“对不起,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白小国又说:“来盒烟!”

服务员说:“请问要什么烟?”

白小国说:“这还用问吗?红塔山!”

服务员赶忙拿烟去了。片刻,她又走回来,送上一包烟说:“先生,您的烟。”

白小国拿起烟,从里边抽出一支,又大声说:“火呢?”

服务员弯下腰来,赶忙给他点上烟,又把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放在了他的面前……

周世慧坐在白小国的对面,笑着说:“看你神气的!”

白小国吸着烟说:“世慧,你不懂。这不是神气,这叫‘派’。咱来干啥的?来花钱的。花钱就得花得气派点!”

周世慧忍不住笑了。她说:“小国哥,你要是百万富翁,非把人折腾死……”

白小国说:“看看,又看不起你哥哥了?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周世慧说:“你派头这么大,谁敢呢?”

这时,菜上来了,一会功夫,摆了一桌子!周世慧忙说:“你是疯了?要这么多菜?”

白小国满不在乎地说:“轻易不请你吃顿饭,还不让你吃好?回头又该说我小气了。”

周世慧说:“你呀,就是太浪费了。吃不完,扔了多心疼人哪!”

白小国说:“世慧,你这还不明白嘛。你哥哥不是巴结你的嘛,讨你的好的嘛。又不让你结帐,你怕什么……”说着,又对服务员吆喝说:“上酒,上酒!”

周世慧忙说:“我可不喝酒……”

白小国说:“你不喝,哥哥喝。这行了吧?上酒,白的,啤的,都上!”

一会功夫,酒送上来了。白小国又说:“倒上,都倒上。”

周世慧说:“我说了,我不喝,别给我倒。”

白小国说:“喝不喝倒上嘛。都倒上都倒上……”服务员把酒倒上后,白小国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世慧,哥哥敬你这一杯,只让你喝这一杯。就看你给面子不给了?”

周世慧为难地说:“小国哥,我真的不会喝……”

白小国端着酒说:“一杯,就这一杯,喝了这杯,我再让你喝,你看着……”说着,一只手放在嘴边上,作出打的姿势:“我打我的嘴!这行了吧?”

周世慧无奈,只好端起酒,跟白小国碰了一下,说:“可就这一杯,啊……”说着,把酒喝了。

白小国见她把酒喝下去了,也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下去,连声说:“吃菜,吃菜……”

周世慧喝了酒,拿起筷子夹了两筷子菜,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了……

白小国忙问:“世慧,你怎么了?是不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让你喝酒?”

不料,周世慧用手绢擦了擦眼,抬起头来,说:“小国哥,喝就喝。给我倒上!”

白小国说:“痛快!好,倒上……”说着,又给周世慧倒上了一杯。周世慧二话没说,端起酒一下子就喝进去了,她喝得有点猛,一下子喝呛了,咳嗽起来……

白小国一手端着酒壶,欲倒未倒,却说:“不能喝,别喝了吧?”

周世慧咳完了,却又指指酒杯说:“倒上!”

白小国说:“好好,倒上……”说着,又把酒倒上了。

周世慧一连喝了三杯,脸喝得红扑扑的……她抬起头来,望着白小国说:“小国,你说这人真没意思……”

白小国说:“啥叫意思?钱就是意思。权就是意思。这社会,我算是明白了。有钱有权,就有意思,浑身都是意思。走哪儿哪儿有意思。要是没钱没权,就没意思了,一点点意思也没有。走哪儿哪儿没意思,浑身上下一身毛病,谁看你都不顺眼!我说得对不对……”

周世慧说:“有钱没钱都没意思……”

白小国说:“不对,不对,这话不对。”

周世慧说:“有些人,你对他再好,你一心一意对他好,可他,全当没看见!你说,这算啥人哪?哼,傲什么傲?有什么傲的……”

白小国故意说:“我傲吗?世慧,你看我哪点傲了?就是有个十万八万的,三十五十万,也没啥傲啊?有钱人多着呢。”

周世慧说:“我不是说你。”

白小国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说我。哥哥也没这个福份,是不是?世慧,我不是说你,不就是那姓田的小子吗?不就当个破主任吗?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他算个球啊……”

周世慧说:“你,你别这样说他……”

白小国斜了周世慧一眼,说:“好,好,不说不说。喝酒,喝酒……”说着,又给周世慧倒上了一杯。

周世慧端起酒,默默地喝下去,而后流着泪说:“你说他是人不是人?我给他织了件毛衣,他连试都不试……”

白小国说:“我看,这人是欠揍。怎么样?哥哥替你揍他一顿吧?”

周世慧说:“别,你可别……我就是心里难受,想说说……”

白小国说:“世慧,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那姓田的,分明是脚踏两只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先是迷那姓林的女人,后来又勾扯你。听说他最近又跟那姓林的联系上了。所以……”

周世慧抬起头,醉眼惺忪地望着他:“真有这事?不会吧?那姓林的那样污辱他……”

白小国说:“看看,你又不信了?不信算了。你也看不起你哥哥,算我没说。”

周世慧似信非信,说:“他就这么贱吗?男人都这么贱吗……”

白小国说:“世慧,这你的打击面就太大了。你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人。唉,说起来,你哥哥也是一肚子委屈呀!都是个人对不对?你哥哥也算是个人。在家里老爷子不当我是个人,出门来,又有谁当你是个人?妈的,狗都不如!不就因为没考上大学吗?不就是因为是个小工人吗?我不想上大学吗?我不想风光吗?哪丈人才不想哪!话说回来,咱是啥出身,人家是啥出身?有些事情,咱翻山越岭,历尽千辛万苦也办不到的事情,人家一句话就办到了。你说说,理在哪里?还有理吗?我恨哪!我恨那些那些……”说着,他挥起手在桌上抡了一圈,竟也掉了眼泪!

周世慧的头抬不起来了,只喃喃说:“你,你说什么……”说着,她的手慢慢扬起来,两眼迷迷茫茫地望着白小国:“姓田的,你,你走!你给我出去!你有什么了不起……”

白小国一愣,突然哈哈地笑起来……

“多家灶”里,班永顺带着一身泥水走回来。他一踏进门,王大兰便嚷起来了:“哎哟!你看看你,这是咋弄的?一身泥一身臭水,平展展的大马路,你是掉河里了?!”

班永顺说:“不是我掉河里了,是小田,田主任掉河里了……”

王大兰说:“哼,啥鳖孙主任哪!你还主任主任的,他待你老好?”

班永顺说:“小田被人打了,我远远地瞅见,上去好几个人打他!车也给扔河了……”

王大兰忙问:“真的?没出啥大事吧?”

班永顺说:“反正打得不轻……”

这时,正在厨房做饭的梁全山也走出来问:“小田挨打了?!”

班永顺说:“可不。打了还把他攒到河里,‘砰’一家伙,水花子溅老高……”

梁全山问:“哟!那谁打的?”

班永顺说:“我在后边,离得远,没看清。估摸有三四个人呢……”

王大兰说:“叫我说,不亏他!一当上主任,看他烧的?又是裁这个,又是罚那个的……”

班永顺忙说:“你看你,你咋说这话?净叫人家怀疑咱……”

王大兰说:“怀疑谁呢?他还怀疑你呢?”

班永顺说:“嗨,我也是倒霉,刚好碰上。我还帮他把车捞上来……可听他话里不大对劲儿,你说说?”

王大兰说:“他怀疑咱?嘿嘿,他还怀疑咱?叫他很怀疑!这一回,他要是敢报复咱,我可不依他!”

梁全山说:“不管是谁打的,这下可有戏看了!一个车间主任,让人白白地打了一顿,你说,他还咋工作吧!”

王大兰说:“他想咋工作咋工作。反正不是咱!改革,改革,革这个革那个,革来革去革到了他自己头上,这他不革了吧……”说着,又埋怨老班说:“你看你,一身湿!赶紧回屋换换吧……”

梁全山打趣说:“老班,人家挨打,你怎么弄一身湿呀?”

班永顺说:“我碰上了,能不管吗……”说着,便往屋里走去。

紧跟着,王大兰也打趣梁全山说:“梁师傅,怎么,你成了专职做饭的了?”

她这么一说,梁全山的气又上来了,说:“可不,咱没本事!没人家挣钱多……”

晚上,李素云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非常烦躁……只要听见外边有一点动静,她就赶忙趴到窗户上去看。她一连看了三次,都不是周世中,心里更慌了,便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是找黄秋霞去了,肯定!再怎么说,人家有孩子,就这一条就扯不断。你夹在中间算什么呢……”

在李素云心烦意乱的时候,王大兰却跑来说:“素云,你听说了没有?小田被人打了。”

李素云忙问:“小田被谁打了?重不重?”

王大兰说:“反正是不轻吧。老班下班回来亲眼看见的,几个人拦住他,还把他的自行车扔河里了!是老班帮他捞上来的……”

李素云问:“那小田人呢?”

王大兰说:“听老班说,还在桥上蹲着呢。还不是挨了人家的打,怕丢人,没脸回来了呗。叫我说,人哪,也别太张狂了。你瞧,他刚当主任那会儿,神气的!见人都不理。老班那么老实,他还那样对他。哼,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大兰见李素云不吭了,就又转了话题说:“我给你说的那个秋老师咋样?这一段他都没来喝胡辣汤了……”

李素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人家是教师,咱是个工人,咱跟人家不般配……”

王大兰问:“哎,他可愿意呀,咋不般配?是你不愿意吧?”

李素云不吭了……

街灯亮了的时候,周世中提着买来的一袋麻辣凉皮和一袋烧饼来到了电器厂家属院。他走上楼来,站在黄秋霞的房门前,两人互相看着,无话……

周世中走进门来,站在那儿……这时,黄秋霞很平静地对正在写作业的儿子说:“小虎,给你爸搬个椅子来。”

小虎懂事地站起来,给爸爸搬了个座儿。周世中无言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坐下来,说:“好点了吧?”

黄秋霞淡淡一笑,那笑里有一点凄凉,说:“你放心吧,我死过了,我不会再死了。”

周世中说:“还没吃饭吧?我,在路上买了点凉皮……”

黄秋霞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那袋凉皮,说:“谢谢了。你还记着我好吃凉皮……”说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学坏了,你不知道吗?我早就不吃凉皮了……”

又是沉默,很久两人无话可说。小虎的头趴在作业本上,用书本挡着脸,一会儿偷眼看看这个,一会儿又偷眼看看那个……

周世中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黄秋霞凄然地说:“世中,你不用再说了。我都明白了,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我做得太多太多,也知道我欠你太多太多了……不过,今生今世,怕是没有机会报答你了。你跟素云,我看出来了……素云人好,心也好,你们俩好好过吧。我不怪你。也没资格怪你什么……”说着,淡淡地一笑,眼里有泪花在打转,她又说:“当时,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去找你,那时候,一个没脸的女人,还要什么脸哪?算了,不说了……”

周世中望着她,好半天才说:“秋霞,我也不是……”

黄秋霞打断他说:“别说了。我心里清楚。你以后也别再来了。让素云知道了也不大好。我没事了,也不会再有事了,我会好好活的……就是小虎,唉,不管怎么说,我对不起孩子。呆会,你把小虎带走吧。那边,有他爷爷奶奶,还有他姑姑,比在我这儿好……”

小虎马上说:“我不,我要跟妈妈在一起,除非妈妈也回去……”

黄秋霞说:“小虎。听话。”

小虎固执地说:“不,要回去我们一块回去。”

周世中看看儿子,又看看黄秋霞,默默地抽出烟来,默默地点上,苦苦地吸着……

黄秋霞自言自语地说:“……有时候想想,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哪?怎么能走到这一步呢?人哪,怎么会自己不当自己的家呢?让孩子也跟着受罪,我真恨自己呀……”说着,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这时,周世中把烟掐灭,咬咬牙,突然说:“秋霞,要不,咱们……合婚吧。”

黄秋霞听了,身子猛地抖了一下,忙说:“不,不。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人的事了。我不能对不起素云,不能,不能……”

周世中无奈地说:“那,那你说怎么办……”

黄秋霞是太想重新回到过去了,她非常非常想三口人重新团聚!她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三口人(她,他,小虎)在一起的镜头:小虎周岁生日时三口人的合影……小虎三岁时三口人的合影……小虎七岁上学时三口人的合影……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太怀恋这些日子了……可是,这时候,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是李素云的身影:笑眯眯的李素云,愁眉不展的李素云,李素云的正影,侧影……一下子把三口人的影相全覆盖了!

黄秋霞的头“轰”的一下大了!她有点失态地站起身来,生硬地说:“你走吧。你走,你现在就走!”

周世中一愣,慢慢地站起身来,说:“秋霞,你……”

黄秋霞说:“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来可怜我!走,走啊你!”

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挨了揍的小田突然来到了周世中家的门前……

他脸上仍带着伤,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不过,身上的湿衣服已经换掉了,穿着一身较为干净体面的衣服。他站在门口叫道:“世慧,世慧……”

听到喊声,周世慧的母亲余秀英从门里走出来,说:“谁呀?”

小田说:“大妈,是我,小田。”

余秀英看看他,说:“噢,小田呀,你找世中?还没回来哪。”

小田说:“不,大妈,我找世慧。世慧在家吗?”

余秀英又看了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噢,找世慧,噢,找世慧……她不在家呀。”

小田有点失望地说:“那,她上哪儿去了?”

余秀英说:“谁知道。这闺女,早该回来了……”

小田想转身走,可又有点不甘心,说:“那,大妈,我能不能等她一会儿?”

余秀英说:“行,行。来吧,来吧。”

小田走进门去,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无话,就把头勾下来了……

余秀英在他的面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说:“小田,你学过毛主席语录没有?”

小田忙抬起头。怔怔地说:“没,没有……”

余秀英惊讶地问:“你连毛主席语录都没学过?”

小田说:“我,没顾上。”

余秀英很严肃地说:“这不行,这可不行。我给你背一条,背一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小田一听,慌了,忙站起身说:“大妈,我先走了,改日吧,我改日再听你背……”说着逃也似地出去了。

余秀英追着屁股说:“这孩子,连条语录都不会背……”

夜里,白小国骑车带着周世慧踉踉跄跄地在路上走着……

两个人都喝醉了酒,自行车在路面上东拐西扭的,一会偏到了左边,一会儿又偏到了右边,扭着扭着……“咣”的一声,车子摔倒在马路上……

摔倒在地上的周世慧摇摇地挣扎着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你,你,你喝喝醉、醉了……”

白小国从地上爬起来说:“没没没醉,才才才一一、一瓶多、多点……”说着,踉踉跄跄地扶起车子,赶上周世慧,说:“坐,坐,你你坐……”

周世慧摇摇地走着说:“我我、不不坐了……你你光光、摔我……”

白小国说:“没没事事事……你你、你情坐了……”

周世慧说:“小、小田……”

深夜,周世中缓缓地走上楼来……

当他走到李素云家门口时,他站住了。迟疑了片刻,他刚要走……门却无声地开了。黑暗中,李素云在门口站着……

周世中只好站住身子,望着李素云,可李素云看了看他,却扭身回屋去了。

周世中也默默地跟着进了李素云家。两人在黑暗中站着,仍是无话。片刻,只听“叭”的一声,李素云把灯拉亮了。灯光下,两人的神色都显得很沉重。

李素云说:“去了?”

周世中说:“去了。”

李素云说:“我想你会去的。”

周世中无话……

李素云说:“她喝药了?”

周世中说:“安眠片……”

李素云说:“……救活了?”

周世中说:“活了。”

李素云说:“她没再说什么?”

周世中说:“没有。”

李素云说:“想想,我真有点多余。我夹在中间算什么?我成了多余的人了……”

周世中说:“素云,我仅是看看她,怕她……”

李素云说:“我说不让你去看她了?人家都到了这一步了,我还能不让你去看看她?我就这么狠吗?”

周世中说:“我不是这意思。”

李素云说:“那你是啥意思?”

周世中说:“我是怕你误会……?”

李素云说:“误会?我误会什么?我敢误会吗?你们一家三口人,有孩子有啥的……我算什么呢?”

周世中恳切地说:“素云,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叫我……”

李素云说:“我该怎么说?世中,你说叫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停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都是让钱烧的!钱怎么能把人烧成这个样子呢?好好的家,一个一个都零乱了……”

周世中的内心非常矛盾,他心里爱着李素云,可是,小虎又执意不肯回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嗨!”

李素云很矛盾很痛苦地说:“世中,我反复想了。我不拦你,你还是跟秋霞复婚吧。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就破镜重圆了……”

周世中说:“素云,我心里是咋想的,你还不明白吗?”

李素云激动地说:“可是,世中,你,不能老这样啊!你不能总是两头挂着呀?我知道你心好,可你……”

周世中不说话了,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

墙上的挂钟“当当……”响了,一连敲了十二下,两人还是互相看着……

午夜,白小国和周世慧相互搀扶依偎着,踉踉跄跄地走上楼来……

当他们来到白小国家门前时,周世慧说:“错,错了吧?这好、好像不是我家……”

白小国吐着酒气说:“不不错,就就是……”说着,用钥匙开了门,说:“进、进来吧……”

周世慧被白小国拽着进了门,周世慧看着四周说:“不,不太对劲儿……”

白小国又把周世慧拽到自己的房间里,说:“就就这儿……”

周世慧看见床,一下子扑到在床上,喃喃说:“我,头晕……”

白小国也扑到周世慧的身边躺下说:“我我也也有点……”

周世慧翻个身儿说:“你是是小田?”

白小国说:“我是是,不、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