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女人们开始骂男人了。

在九月的绿色的阳光下,极富于创造力的扁担杨的女人们,纷纷骂起男人来。她们一个个思路大开,才华四溢,花样翻新地把骂人的艺术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骂得最精彩的还数大碗婶,她站在院里,两手拍着屁股,一窜一窜地蹦起来,唾沫星子溅出一丈多远,引了许多人来看。

“你个驴养的马操的碓碓戳的,你个挨千刀挨万刀堵炮眼点天灯的货,日你千娘日你万娘日你坟里那白鸡娃儿小老鼠!你吃了你喝了你日了,你吃了喝了日了连一点尿路儿也没有。你要有一点尿路儿,俺这辈子当牛当马给你骑,下辈子还当牛当马给你骑一日三供当神敬你!祖爷爷祖奶奶祖姥姥,你咋不说呀?!……”

男人鳖样地蹲着,男人不吭。男人的娘在屋里坐着,坐着也不敢吭。男人的娘也是女人,女人生下了没能耐的儿,女人也就没能耐了。

为什么呢?不就打了一个碗么。仅是打了一个碗么,那深藏在内心里的又是什么呢?……

家家都觉得日子过得不如意了,人人心里都烧着一蓬绿火。女人心窄些,更是火烧火燎的难受。

男人们活得憋屈呀!一个个溜出家门的时候,头恨不得缩到肚里去,却还是硬着腰走路,胸脯挺挺的。咬着牙骂出一句来:“日他妈吔!”

九月,该诅咒的九月,叫男人们怎么活呢?

十七

阴天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楼房,四周都暗下来了,唯这楼房还亮着。那亮光在村子上空洒出一道道惑人的射线,碎钉般的扎眼。

这时候,黑云慢慢地移过来了,罩在了高高的楼房上,楼房似乎要被黑云裹住了,却还是亮着。那翻滚的云团仿佛被坚硬、高大的楼房撞碎了,一丝丝一缕缕地烟散。天光呢,也就慢慢亮了些……

十八

儿子走了,房子空了,整座楼就剩下罗锅来顺一个人了。虽然住上了全村头一份的好房子,可他心里总像偷了人家似的,老也定不住魂儿。

罗锅来顺一生都没过过好日子,他不知道好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打了四十多年光棍才娶上媳妇,女人还是改嫁过来的,过来没几年就又去了,病死在他那像狗窝一样的草屋里。女人临死时反复嘱托他,要他把孩子养大,他答应女人了。这孩子不是他的,可他答应女人了。以后的年月里,他为女人撇下的“带肚儿”吃尽了苦头。他的人生的路是磕头磕出来的。“带肚儿”受了欺负他去给人磕头;“带肚儿”偷了红薯他也去给人磕头;就连儿子上学的学费也是他在学校里跪了一上午才免掉的……

罗锅来顺在给人下跪的日子里一天天熬着,终于熬出了这么一个有本事挣大钱的儿。儿子邪呢,儿子从小眼里就藏着一种仇恨,这仇恨渐渐地化成了一种力量,儿子成了,儿子终于在外边混出名堂来了。儿子给他盖了这么一栋楼,儿子说要他享享福。他老了,也该享享福了。可他脸上却依旧苦苦地愁着,仿佛总想给人下跪却找不到跪的地方。一个常受人糟践的人,这会儿没人糟践了,没人糟践也很难受。一个庄里住着,谁也不睬你,那是什么滋味呢!

房子很大很空,他心里也很空。仿佛有什么被人掏去了,他孤哇!每日里就那么巴巴地在门口坐着,总希望有人来,却没有人来,偶尔看见有人路过,他便驼着腰慌慌地迎上去,笑着搭讪:“他叔,上家吧,上家坐坐。”

那过路的村人连眼皮也不抬,只淡淡地说:“福浅,怕是架下住哇。”

罗锅来顺听了,惶惶地勾下头,脸像干茄子似的搐着,不晓得怎样才好,就看着那人堂堂地走过去了。再有人过,他还是慌慌地迎上去,小心地赔着笑让道:“歇会儿吧,喝碗茶……”

那过路人匆匆走着,站也不站,只说:“不了,忙呢。”

罗锅来顺又快快地坐下来,四下瞅着,看见人,又赶忙站起,老远的就跟人打招呼:“爷儿们,坐坐,上家坐坐吧。”

人家却只装没听见,脸儿一扭,拐到别处去了,连个面也不照……

秋风凉了,秋叶簌簌,小风一阵一阵地在村街里掠过,刮得罗锅来顺身上发寒。他无趣地走回楼院,楼院里空空静静的,他这里坐坐,那里站站,看日影儿一点点移,一点点移。尔后又慢慢地走出来了,在门前坐下,又是东边瞅瞅,西边瞅瞅,盼着会有人来……

没有人来。

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瞪着一双溜溜的小眼正往这边瞅呢。往高处瞅,他看楼呢。那楼房像是把他的魂儿勾去了,总也看不够。

罗锅来顺瞅见小独根了,不禁心里一热,问:“娃儿,你看啥呢?”

“楼,”小独根说,“爷,我看那高楼呢。”

“想来?”

“想。爷,你让么?”

“来吧。”罗锅来顺招招手说,“爷让,你来吧。”

小独根又探探头,迟疑疑地说:“娘不让,娘说,人家有是人家的……”

罗锅来顺叹口气,浑浊的老眼里吧嗒吧嗒落下泪来。作孽呀!连娃子也不敢来了。盖了一栋楼,怎么就招惹了这么多人呢?

“爷,你哭了?”小独很好奇地问。

“……”罗锅来顺擦了擦眼里的泪,什么也没说。

小独根赶忙安慰老人说:“爷,别哭。我拴着呢。娘说,等满了百天,我就能出去玩了。”

“孩子,那就等满了百天吧。”

“爷,你等着我。”

“爷等着你。”

“娘说,这是‘破法儿’。”小独根用大人的口气说。

罗锅来顺看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又湿了。说:“孩子,下去吧,别摔着了。”

独根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缩回去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探出头来,偷偷地往这边瞅……

罗锅来顺不敢再喊小独根了。这孩子是两条小命换来的,万一有个闪失,那可是吃罪不起的。于是每日里就这么独独地坐着,直到太阳落,天光暗下来的时候,才慢慢地走回院去。

白天还好受些,夜里就更孤寂了。他盼着儿子回来,可儿子回来了,却没工夫跟他说话。儿子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都带着一个女人。儿子把女人领到楼上就再也不下来了。开初他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儿子讨了媳妇了,渐渐地他就有点怕了,他怕儿子犯事儿。儿子领回来的不是一个女人,他常换。儿子有钱了,就有女人跟他来。他很想劝劝儿子,别坏女人,有钱也别坏女人,女人是坏不得的。可儿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上楼就不下来了,儿子一回来就把楼上的灯全拉开,太招人眼了!楼上音乐响着,女人浪浪地笑着,就这么半夜半夜地折腾……有一次他忍不住上楼去想劝劝儿子,可上楼来却又悄悄地下去了。当爹的,怎么说呢?他从门缝里看见儿子和那女人光条条地在地上站着,身上的衣服全脱了。那女人扭着白亮亮的屁股,竟然是一丝不挂呀!……他又怕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回来他就心惊肉跳的,半夜半夜地在院里蹲着,好为作孽的儿子看住点动静,要是有人来了也好叫一声……他怕呀!可儿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不亮就骑着摩托带女人走了。

儿子在的时候,他害怕。儿子不在的时候,整座楼空空的,他就更怕了。夜里,躺在床上,周围总像有什么动静似的。拉开灯看看,什么也没有,一关了灯就又觉得有动静了。许是老鼠吧?他安慰自己,就又躺下睡了。可睡到半夜里,却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叫他:

“来顺。来顺。”

他睁开眼,四下看看,没有人,四周空寂寂的。就大着胆披衣坐起来,到院里去寻。院子里阴沉沉的,月光像水一样地泻下来,黑一团,白一团,寂无人声……六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还会发癔症么?

于是又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总觉得有点什么动静。折腾到半夜,刚朦朦胧胧地迷糊了一阵儿,似睡非睡的,就又听见人叫了:

“来顺。来顺……”

罗锅来顺心里一激灵,就再也不敢睡了。就那么缩着身子蹲在床上,浑身像筛糠似地抖着,忍不住又四下去寻,还是什么也没有……

天爷,是人还是鬼呢?

十九

雨天里,绵绵的秋雨在楼房前织起一道道扑朔迷离的雨帘,凉风斜吹在雨帘上,那楼房也像烟化了一般,缥缈着雾一般的青光。而当村街里一片泥泞,扁担杨到处发霉的时候,那楼房却让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洁得像少女的胴体。

在烟雨中,各处都亮起来了,二楼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栏杆,还有那隐隐约约的楼梯,全都泛着碎银儿一般的亮光。这当儿,回廊处摇摇地出现了四个粉红色的幻影儿,梦一般地舞着……

二十

扁担杨村有三大怪:“来顺的头,支书的尿,小孩的鸡巴朝天翘。”支书尿尿,在别处也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担杨村,就成了一怪了。

当干部没有不喝酒的。在扁担杨村,有了点权力总有人去巴结,请喝酒是很平常的事情。说来也怪,数十年来,扁担杨村先后有六任支书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涂。有的是喝醉了钻到酒桌下面学狗叫,学得极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儿家的女人亲嘴儿,流油的大嘴巴热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滚儿,学驴叫,还有的喝醉了学唱梆子戏,腔正字圆,有板有眼……而最终都要撒下一泡热尿,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惹得请客的主儿家连骂三天!任何当支书的汉子都逃脱不了这一泡热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家的灶火里,而不是别的地方。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这泡热尿,也就干不长了。

村人供酒给支书喝,支书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里,支书垮了又有村人当支书,当了支书又有村人供酒喝……来去往返,谁也不晓得这循环为着什么。据说那尿像白线儿一样地射出去,溅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带有浓重的酒腥气,三日不退。有人问过下台的支书,问他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里?他说不知道,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杨书印从来没有当过支书,也从来没有垮过台。杨书印是可以当支书的,可他不当。三十八年来,他从当民办教师起家,牢牢地掌握着扁担杨的权力,却没有当过一天支书。过去,时兴“全民武装”的时候,他是民兵营长;时兴“革命委员会”的时候,他是革委会主任;时兴“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他是大队长;如今,时兴区划行政村了,他又是村长,他没在最高处站过,也没在最低处站过,总是立在最平静的地方用智慧去赢人。杨书印的赢人之处不是权力,而是智慧。权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却是一个人独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点亮了这张紫棠子脸,使他那可以跑得马的宽阔、平坦的额头始终红亮亮的。

几乎每一任支书都是杨书印推上去的,又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垮台。他们醉了,这不怨他。不过,他知道,人是极容易醉的。

在漫长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杨书印也曾有过失去控制的时候,那是仅有的一次。他喝醉了,那时他三十八岁,正是年青力强性欲旺盛的时候,酒是在支书家喝的,支书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当那位年轻漂亮穿红毛衣的女知青来找支书盖章的时候,他一瞅见那飘飘而来的红影儿便扑了过去。那女知青吓坏了,“哇哇”大叫!就在他接近那扭动的红影儿的一刹那间,他的神智清醒了。当着众人,他慢慢地扑倒在地上,红影儿在他脑海里极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摆动着,嘴里喃喃道:“醉了醉了醉了……”在这令人尴尬的时刻,没有人比他更会掩饰了。当天下午,他又挺着身到村口去给那女知青送行,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他还特意地让会计支五十块钱给这姑娘做路费,嘱托她回城后好好干……送走女知青,他平静地看了支书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里来了极尊贵的客人,他也是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没有喝醉过。当然,后来那位支书出了点事情……

然而,在晴朗的九月里,当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却又一次失去控制了。那刺人的光亮使杨书印的头都快要炸了!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口毫无来由的闷气憋在肚里,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慢慢走回去的时候,只觉得右边的脑袋木木的,此后便痛起来,痛得他夜夜失眠。

杨书印爱才是全乡有名的。扁担杨那些优秀的年轻人,全是他一手培养出来,又一手送出去的。只要是“苗子”,他会拍着胸脯说:“娃子,扁担杨的世面太小,出去闯闯吧。老叔没啥本事,情愿为你们铺一条路。”在省城当处长的杨明山,最初上大学的路费是他送的;在县工商局当副局长的杨小元,当初也是他拉关系走门子送走的;这会儿在省报当记者的杨文广,上高中时家里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家里供不起了,不让他上了。杨书印听到信儿当晚就去了,进门先扔下五十块钱,说:“上!叫娃子上。娃子精灵么,娃子的学费我掏!”特别是现在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杨旭升,当初仅是个回乡的复员军人,连媳妇都娶不下,可这小伙子嘴利,能干会说,心眼活泛,是块当干部的好料儿。杨书印一下子就看中了。为了把他送出去,杨书印先后七次上公社活动,酒瓶子都摔烂了,才给他争来了一个公安系统的招人指标。那时候是四个公社(乡)才招一个呀!临定人的头天夜里,杨书印听说这事儿吹了,杨旭升去不成了,于是又连夜骑车往县里赶。临走时他对杨旭升说:“孩子,上头人事关系太重,叫老叔再去试试吧。”说完,骑上车去了。第二天天明,杨书印拿着招人指标回来了,披一身露水。接过招人的“表”,杨旭升当时就跪下了,小伙子含着泪说:“老叔,天在上,地在下,杨旭升啥时候也不能忘了老叔。”杨书印拍拍他的头,把他扶起来,默默地说:“去吧,娃子,好好干。”杨书印没有看错,这些年轻人都是不甘于人后的,杨旭升出外三年就当上副局长了……

这是杨书印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他跟这些年轻人并不是近亲,他看中的是人,人哪!这些人会忘了他么?不会,当然不会。

此后,杨书印曾私下里多次夸口说,扁担杨没有能人了。扁担杨的能人都是经他一手送出去的,再没有能干的了。偌大的扁担杨,在杨书印眼里不过是一群白吃黑睡打呵啦的货……应该说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杨书印。

可是,他看错了。至少说是看错了一个人——杨如意。

一个狗瘦的娃儿,拖着长长的鼻涕,长着一双饿狼般的涎眼,啃起红薯来像老鼠似的,一阵碎响。他甚至没正眼看过他。罗锅来顺的娃儿还值得拿眼去瞅么?可他一天天大了,竟然溜过了他这双识才的慧眼,也成了人物。

他受不了。这是叫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一向认为扁担杨的能人都是他送出去的,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可这娃子偏偏不是!他太爱才了,只要是人才,他会不惜血本的供养,提携。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双慧眼,他至今还没看错过一个人。可他眼看着这娃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却没有看出来他是块“料”。假如早已看出来,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没有看出来。

也许再没有比这娃子更精灵的人了。他出外六年,空着一双手走的,一下子就成了拥有几百万产值的厂长了!而且盖房时还送来了县长亲笔写的条子。县长的条子是好弄的么?杨书印不在乎他干了什么,而在乎他有能力干。大混混呀!赤条条走出去,一个人独闯天下,回来就呼风唤雨了……

眼瞎了么?杨书印顶不愿承认的就是这一点。他没有看错过人呢,怎么瞎到这种地步?!明明是块大材料,他怎么就看不出来哪?!杨书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才五十二岁,应该是不算老的,可他觉得他老了……

那天中午,他连一口饭也没有吃,他吃不下去。回来就在床上躺着,一直躺到日落的时候。靠床立着的是一个镶玻璃框的小橱。小橱里放的全是他喜欢的古玩儿,有洛阳的唐三彩马;有神垕的钧瓷瓶;还有北京的景泰蓝酒壶、茶具……这些都是出外干事的年轻人送给他的。他喜欢这些东西,时常拿出来放手里摸一摸,然后再轻轻地放回来。这些古玩儿都是他的“慧眼”赢来的,代表着一种身份。可是,当他斜靠在床上,瞅见这些古玩儿的时候,却很想把小橱里的瓷器全都打碎了!

那娃子邪呀!悄没声地走,悄没声地回,回来就竖起那样的一座楼,那是叫人看呢。多狠的娃,他把一村人的脊梁骨都折断了,齐茬断了。连他杨书印都不放在眼里。这娃子骑人一头,他报复呢,他叫人人都觉得自己不如人,人人都在他面前短一截。他用这法儿煎人的心,烤人的心呢……

可惜这块材料了,可惜了,杨书印喜欢有才能的年轻人,喜欢他骨子里的这股狠劲,不管是正是邪他都喜欢。可这块材料不是他“琢”出来的,不属于他。

毁了他?

只要重搞一次“村政规划”就可以毁了他,叫娃子三年之内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杨书印是完全可以不出面的,开两次会就行了。会一开,停不了三天,叫娃子眼睁睁的看他精心盖的楼房变成一片碎砖烂瓦……这念头极快地在杨书印的脑海里闪了一下,他甚至听到了房屋倒坍时的轰隆声;看到了罗锅来顺重又当街给人下跪的情景;同时也看到了村人幸灾乐祸的场面……他是有这种能力的,他相信他有。

杨书印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那保养得很好的紫棠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游移的神情。他又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天已晚了,可他连一点睡意也没有,右边的脑袋仍是木木的发痛……

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就太露了。也显得气量太狭。况且这娃子工于心计,是不会轻易罢休的,那样就结下世仇了。下辈娃子不顶用,总有遭难的一天。

那么,放他一马?放他一马吧。年轻人,日子还长哪,说不定哪一天还有用着他的地方。再说,一块好材料,废了岂不可惜。要是好好笼一笼,会成大气候的。好好笼一笼吧,娃子多有心计呀!

杨书印微微地直起身子,伸手拉开小橱的玻璃门,从里边拿出一匹玲珑剔透的小瓷马来。小马放手里凉凉的,手感很好。他轻轻地摸着这匹小马,放在眼前观赏了一阵,手突然停住了……

慢着,能笼得住么?万一他不听吆喝呢?万一笼不住等他成了气候可就晚了。这娃子不一般,那双贼眼太阴太阴,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那就先扒他一截院墙,杀杀他的威风。这也是可以办到的。

杨书印的眉头又皱住了。片刻,他脸上渐渐地有了笑意,那笑意是从眼底里泻出来的,闪耀着智慧的燃烧。那匹小瓷马在他那厚厚的手掌里放着,他握住了小马,握得很紧……

一栋房子算什么,不就是二十四间么,不就是几十万块钱么,小菜一碟。娃子,你毁了,就凭你盖这所房子,你就把自己毁了。你太张狂,你还不晓得人间这世事有盛有衰,有乐有悲。这房子一盖你就再也不会有清醒的时候了。可日子还得一天天过呢,不冷清总有翻船的时候。到那时候你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了。娃子,人不能没有退路,可你自己把你自己的退路断了……

杨书印还是喜欢这年轻人的,他太喜欢了。不过,他要和这年轻娃子斗一斗心力了,他要好好地和他较较心劲。他觉得他已摸住这娃子的“脉”了,摸住“脉”就好办了。他心里说,娃子,你还嫩呢。你既然知道这是个炼人的年头,那就试试吧。社会炼人,人也炼人。好哇,很好。

半夜的时候,杨书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破例地拿出酒来,一连喝了三杯!可是,当他下意识倒上第四杯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年已半百的人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啪”他把酒杯摔了。

二十一

在洋溢着和暖秋日的白天,天是远的,云是淡的,楼房矗立在一片宁静之中。这时候,楼房散发着一种带光的气味。这气味远远地隔开了那一排排带兽头的灰色瓦屋,隔开了泛着鸡屎牛粪气味的村街,隔开了女人们那声嘶力竭的叫骂,也隔断了留有一瓣一瓣的牛蹄印痕的带有无限村趣的黄土路……仿佛在天地间只有这一座楼房立着,孤零零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