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很废人的。

转眼之间,灶儿已经三十六岁了。

他到了三十六岁的时候,还仍然是傻乎乎的。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然而,这时他已成为家中唯一顶用的男子汉了。

由于北部边境鞑人侵犯中原,连年战火,家中岁岁有男儿被召去戍边,还常常一去不还,血染疆场……所以,家里仅剩下五个寡妇一个耳聋的老人和灶儿。

经过那场人为的灾难,家景实已凋敝了。再加上连年战事,家门更是破败不堪,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但为了不使家门断后,香火能得以延续,五妯娌费尽千辛万苦,省吃俭用,终于为傻灶儿娶了一房媳妇。

这媳妇年方十五,唤名香儿,自然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为讨口饭吃,才委委屈屈地进了门。然而,媳妇娶进门后,无论她们怎么教唆,这灶儿一天到晚只会傻吃憨睡,一躺倒就打呼噜,任人千呼万唤都叫不醒,丝毫不晓房事。眼看一年一年过去了,小媳妇仍不曾有孕在身。

五妯娌急了,于是夜夜听房,日日教唆,想方设法让小媳妇怀孕。每天早上起来,她们定要问一问“小雀儿卧窝儿了没有?”倘若没有“卧窝儿”,那是定要给小媳妇脸色看的!她们甚至让小媳妇脱了衣服露出白白的小奶子挑逗灶儿,可灶儿只会傻笑:“小雀卧窝儿,嘻嘻,小雀卧窝儿……”

五妯娌从来没有这样齐心过。她们把过去的仇隙、怨恨、嫉妒全都埋藏在心底,以超常的耐性和惊人的智慧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女人攻势。为了教导这个不知女人为何物的傻侄儿,所有能试的方式她们都试了,所有能使的办法她们也都使了。在千般点化、引导均无效果之后,她们又付诸于实践……当小媳妇不愿配合的时候,她们就求她、吓她、骂她、打她、拧她……她们还常常哄傻灶儿吃春药,当他不肯吃的时候,她们就按倒强行灌他。每次把这条野驴般的莽汉按倒在地,她们都使尽了女人身上的最后一丝气力……

这是个伟大的战役。是女人为男人组成的攻势。也是一场繁衍之战。为了使阴阳化为精血,使天地合为一体,使水火得以溶解,使日月润成露珠……她们奉献出了全部的智慧和心计。

然而,这个战役失败了……

在这段日子里,她们的精力已经耗尽了,她们最后的指望似乎也没有了,那执著的信念仿佛也已经丧失,残灯里的油快要熬尽。那么,就眼看着让家门绝后吗?

他不是叫“继业”么?那个贱人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呢?!

一天晚上,掌灯的时候,五位妯娌齐齐地来到侄儿媳妇的屋里。她们一句话都没再说,扑扑通通地给侄儿媳妇跪下了。

小香儿吓坏了。她可怜巴巴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手脚失措地忙上前去搀。可搀搀这个,又去拉拉那个,谁也不站起来。

五位伯娘齐声说:“你别拉,你拉我们也不起来。你要是不答应我们一件事,我们宁肯从天黑跪到天明,再从天明跪到日夕,跪死在这里也不会站起来……”

小香儿十分惊诧,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也只好在一旁怯怯地跪下,含着泪花儿颤声问:

“娘,啥事儿?”

“答应吧,孩子,求你了!求你答应,你一定得答应。你答应了俺再说……”五位伯娘说着,趴下身子,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大伯娘最为恳切,脑门上都磕出血来了……

小香儿看了看大娘,看二娘,又看三娘、四娘、五娘,只见每人脸上都带着圣洁、肃穆、悲壮的神色。一种伟大的使命感使她们脸上升起了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光圈……她被这“光圈”罩住了。她感觉到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她在畏惧中被感动了,两行热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终于,她默默地点点头,说:

“娘,恁……说吧。”

大伯娘抬起头,声音低缓而亲切地说:“其实,也不要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只要你今晚上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用一块红布盖住脸,闭上眼睛就行了……”

二伯娘接着说:“你也别害怕,有我们在外边守着你哪。只是,屋里不管有什么动静,你都不要动。千万别动……”

三伯娘低垂着眼皮说:“要是身上不舒服,你千万咬住牙,可别嚷,千万别嚷!只要过了这一夜,就没事了。”

四伯娘斜睨着眼儿,冷冷地说:“可有一条你记住,从今往后,不管你夜里遇上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说出去。无论跟任何人都不能说,任咬断舌头,憋死在肚里都不能说!……”

五伯娘最后又安慰她说:“明天你就不要起来了,好好躺在床上歇歇,我会按时把饭给你送过来,想吃什么你就言声,我给你做……”

小香儿听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惊奇,一时害怕,一时又莫名其妙。她不知道五位伯娘又要她做什么,但见她们一个个认真而又诡秘的样子,又不敢不应。只好点点头……

五妯娌见侄儿媳妇终于应下来了,互相看了一眼,又肃穆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默默地起身走出去了。

这晚,风呜呜地刮了一夜……

从此,家里被一种沉静、诡秘的气氛笼罩着。谁也不再说一句话。五位半老的寡妇承担了家里、田里的一切劳作,默默地来,默默地去,连走路都是悄悄的,轻轻的,像是怕惊了什么。这沉寂里蕴含着持久的期待,隐忍中埋藏着无声的焦虑……仿佛有一种神秘的责任感督促着、也制约着她们,使她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惰。这里没有惆怅,没有叹息,只有坚毅的忍耐……

两个月之后,小香儿突然呕吐了。

五位伯娘听到这消息后抱头痛哭!这是喜悦的泪水,泪水里蕴含了太多的焦虑和等待,蕴含了不尽的难言之苦,蕴含了她们难以承受的郁闷和重压。仿佛整整一方天都压在这五个女人的肩膀上。她们硬顶着想撑起来,咬着牙撑。那是一种精神化成的气力,而这气力已经努到了最后的分上,眼看就要撑不住了。终于,这哭声扫去了院中的郁闷和死寂,家门有望了。

五位伯娘像众星捧月一般守候着侄儿媳妇,那精神和希望之力推动着她们犹如风车一般地旋转:白天,她们拧着一双双小脚一刻不停地在田里、家里、灶房里忙活,想方设法给小侄儿媳妇做些改样的吃食儿;晚上,她们彻夜不眠,给那未来的希望飞针走线……大伯娘做了五双“虎头鞋”,有软底也有硬底;二伯娘做了七件“连脚裤”,有短的也有长的;三伯娘缝了九件“襻带袄”,有厚的也有薄的;四伯娘做了十二件“兜肚儿”,有大的也有小的;五伯娘绣了二十四件“围嘴儿”,有虎有龙……这仿佛是一次回光返照的燃烧,是一次发挥女人特长的绝无仅有的手工大赛,五位伯娘把她们早年当闺女时的青春才华和争胜好强心全都发挥出来了,你跑来看看我做的,我跑去瞅瞅你做的,一个个比设计,比剪裁,比色彩,比针脚……

十个月后,婴儿呱呱坠地了。

五位伯娘抱起孩子轮番查看。她们先掰开嫩红的小腿,细细看了那粉红的“小鸡鸡儿”,又捧起粉白的小脚丫,细细端详那豆儿一般的小脚趾,瞅那仅有一线分叉的双趾甲盖。然后,再看那小脸儿,小眼儿、小鼻儿、小嘴儿……遍身各处都抚摸一遍。最后,终于认定,这就是家族的血脉。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儿包起来,轻轻地放在小侄儿媳妇的床头上。待一口气松下来,紧接着,便出溜出溜出溜……竟全瘫坐在地上了!她们一个个满脸泪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等待太久太久了!一口性命攸关的真气在九曲回肠里盘旋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又缓缓地顶上来……

五位伯娘重又跪倒,再次给侄儿媳妇磕头。这种叩谢大礼犹如拜谢圣母娘娘一般虔诚,那无言的一拜,感恩之情难以表述,气薄云天!

在这一月里,小侄儿媳妇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仿佛是敬神一般的款待。五位伯娘轮流给她做饭、端饭、喂吃喂喝;夜里也轮流看护她,除了掌灯守候之外,还一趟趟地给她提夜壶……有时小娃儿哭闹得厉害,五位伯娘便一起出动,这个抱着哄哄,那个抱着悠悠,整整哄上一夜,除了吃奶之外,决不让她受累。

满月之后,这小娃儿按五伯娘的意思起名发祥,唤名留根,这是家门的一条根呀!

这天夜里,五位妯娌破天荒走进了公公房里,面对老眼昏花的公公,她们一句话都没说,一拉溜跪下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她们就这样默默地跪着,沉静而又执著地跪着。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暗示,就这么死跪下去。一股苦苦的光从她们眼里散出来,渐渐连成一道不可逾越的亮线与院中传来的婴儿那响亮的哭声相接……

无声,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跪,也是一种逼人的威胁;

仿佛为着什么,又分明不为什么,只是跪下去,跪、跪、跪……

老公公慢慢地站起身来,从她们身边走出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

百天之后,五位伯娘把婴儿从小侄儿媳妇屋里接出来了。她们说让她出来散散心,让她好好玩玩,也好好歇一歇,孩子晚上就不给她抱过去了。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孩子,却再也没有还给她。

小香儿每天哭哭啼啼地嚷着要见见她的孩子。她给大伯娘跪下来,哭着求道:“大娘,叫我见见孩子吧?”

大伯娘低着头,沉吟半晌,才说:“香儿,孩子好好的。你要真想见,去问恁二娘吧。”

小香儿又跪倒在二伯娘跟前哭诉:“二娘,好二娘,可怜可怜俺,叫我见见孩子吧?”

二伯娘叹口气,想了想说:“香儿,你给我说,我也做不了主啊?你去求求恁三娘吧。”

小香儿又跪着爬到三伯娘跟前,趴下连磕了三个响头,披头散发地哭着说:“三娘,三娘啊,哪怕让俺再给根儿喂一次奶哩啊?你就发发善心吧,让俺见一见吧?!……”

三伯娘沉着脸说:“这事我不管。你去给恁四娘说吧。只要她依。”说完,站起就走。

小香儿又扑倒在四伯娘跟前,头咚咚地在地上磕,头上都磕出血来了:“四娘,四娘,俺好歹母子一场,就叫俺看一眼吧!俺只看他一眼……”

四伯娘却冷冷地说:“哭,哭啥?!有囊气你死去呗!井也有,河也有,你咋不去死哩?!你一死可心净了……”

无奈,小香儿只好去求五娘了。她血流满面地跪在五娘跟前,嚎啕大哭:

“五娘,五娘啊,你抬抬手吧,五娘。哪怕叫俺见一面去死哩?!五娘,你应一声啊?五娘……”

五娘心软,五娘也掉下泪来了:“孩子,不是不叫你见,恁娘也有说不出口的难处呀!这样吧,你也别哭了,孩子,叫我再去跟她们妯娌几个商量商量,兴许能叫你见上一面……”

小香儿不哭了,就跪在那儿等着。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五娘苦着脸走出来了。香儿扑过去拉住她的裤脚。“五娘……”

五伯娘说:“唉,孩子,你就别见了。见见也不好,你、你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把这孩子忘了吧……”

……小香儿万般无奈,在院里打滚儿哭,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她一次一次地往孩子的屋里扑,又一次一次地被推出来摔在地上……

最后,大伯娘终于说:“香儿,去吧。你只要一次能碾十亩谷子,就叫你见孩子。”

于是,小香儿像疯了一般推碾,一圈一圈地在碾道里转,昼夜不息……

然而,从来没让她碾过那么多谷子;也从来没种过那么多谷子……

香儿疯了。

她一天天地在碾房里推着空碾,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根儿,根儿,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