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女儿一清早就出去了,书包里又塞了只空包。女儿说过爸爸再见,走到妻的身边和她母亲咬耳朵。她们俩像亲姐妹那样交换了神秘笑容,还伸出小拇指勾了两下,女儿上了电梯我问妻,孩儿说什么了?妻说,要送你生日礼物呢。我点了烟说,现在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这些。我说,送我什么?妻笑起来,孩儿不让说。我也就笑笑,说,我早晚要被你们母女俩卖掉。

中午女儿回家时胸前叉了两道书包带,威风得像红色娘子军。妻给女儿接下包,我就给女儿推进了我们的卧室。女儿说,爸爸闭眼,我就闭眼。女儿说爸爸不许偷看,我就说爸爸不偷看。我睁开眼时女儿正紧张地拽着一只踏花被角。说过爸爸生日快乐,女儿掀开了被子,两只可怜巴巴的幼猫冲着我柔声细气地叫开了。我怎么也料不到女儿会弄这么两个东西放到我的床上。我平时在床上吸烟妻也要抱怨的。妻对床上用品有一种洁癖,让她看见了少不了一顿脸色。我说小乖乖,快拿下来。女儿却固执地问,喜欢吗爸爸,你喜欢吗?女儿的问话有了三年级学生造句的语法性。我说喜欢,爸爸很喜欢。我抱起女儿拍拍她的屁股蛋说谢谢你小乖乖。我向来不许女儿说违心话的,我这样说话时觉得自己生活在别处。我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泼女儿的凉水。我转弯抹角地把猫抱到地板上,两只猫打了蝴蝶结,东张西望像小偷出身的绅士。妻倚在门框旁苦笑,随后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拉过她们姐妹俩的手,高声宣布开饭,今天吃烧龙虾鲫鱼丝瓜汤。

两个绅士搅乱了我的生日午宴。女儿几乎不吃饭了,她忙于用最好的饭菜招待她的客人。问题是,这两个绅士似乎并没有多少绅士风度,它们竟跳上餐桌把头埋进了汤钵,鼻子里发出满足快活的呼噜声。妻有些忍不住了,她阻止猫的办法是把目光转向女儿。妻说,毕小蓝!妻只有在严重关注的时刻才这么周全地喊女儿的名字。孩儿没动。妻放下筷子,说,毕小蓝,你的猫!孩儿抬着头说,不要紧,汤不烫了,烫不着它们的。

在常见的这种争执里,我大多处于中立。

女儿说,爸,我已经给它们取好名字了,黄的叫耶萝,黑的就叫布莱克。我知道女儿的所谓起名不过是“黄色”和“黑色”的英文发音。我说,怎么不起个漂亮好听的中国名字?女儿说,不好。

耶萝和布莱克开始了它们的九楼生活。起初它们还能在每个房间里闲庭信步,不久就不能这样没管教了。它们把我们的枕头、大衣、沙发套上弄满了斑斑尿迹,甚至一台录音机也让它们的尿给短路了。我的家里给弄得飘满尿臊。我们只能把它们关在卫生间。其实猫是最干净的动物种类,像我的妻子一样热衷爽洁。儿时乡下家里的猫每回大解都要用前爪刨一个土坑,再用泥土盖得严实。问题是九楼哪里有土?现代文明把我们和泥土隔得很开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电插头、四处都是玻璃的明亮环境,泥土早就被当作污垢了。当然,猫吃得不差,除了滋补品外,它们和女儿享受同等待遇。

有一点我一直弄不清,——女儿终于发现,耶萝和布莱克越长越瘦,胆子也越来越小。女儿好几次给它们冲了公爵牌牛奶,电视里都说,买奶粉,我喜欢公爵牌,看那女孩的长相,就知道这牌子不坏。它们就是不爱吃,闻几下就掉过头去。它们连公爵牌牛奶都不爱吃了。

耶萝和布莱克一天一天长大,又瘦又长,像好莱坞的女明星,举手投足都展示出优秀的骨感。我从来没见过它们为某样食物凶猛地争斗过。那种胡须贲张、鬃毛四起的出击模样,成了它们的祖先留给我们的遥远过去。它们甚至不怎么追逐、跳跃,做几个类似于体操的动作。它们就趴在那儿,游戏都免了。外婆说,猫其实了不得呢,是虎的大师傅呢。老虎的扑、抓、撕、咬全是猫手把手教会的。老虎由于心浮气躁,猫才不肯教它们跳跃和上树的。要不兽王就不会是狮子了。猫只是小了点,哪里也不比老虎差。三十年前外婆家有过一只虎皮猫,硕壮而又凶猛,外婆从不喂它,它每天下午都要懒懒地卧在天井的围墙头上,舔唇边的老鼠血迹。到了晚上它才弓起身,调一调嗓子,找它的相好去花前月下。那只虎皮猫在外婆家有特殊的身份,五大三粗的黑狗也从不惹它的。那只黑狗和虎皮猫在外婆的天井大院各自为政,独尊一方。虎皮猫粗硕的身躯款款落步时的漫不经心,你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大自然赋予它们的自信气质。我小时候不怕那只狗,独惧那只猫。我可以把指头伸到狗的嘴里去。那只狗除了不爱笑,处处像个哥哥,但虎皮猫不一样,它夜间冰凉的绿眼和锋利的硬爪让你不便贸然造次。狗到后来多少通点人性,一通人性离狗的本质就远了。猫似乎镇定得多,它与人类的距离永远恰如其分。

女儿说,爸,它们怕是病了吧?我说不会的,它们又不上学,哪有你那样娇气。女儿说,让它们到阳台晒晒太阳吧。我推开书稿说当然可以。这本该死的书已经拴住我近两年了。我和女儿一人抱了一只走到阳台,一走近栏杆手里的布莱克就看见了遥远的地面,它就慌乱起来,几乎乱了方寸。它惊恐的模样让人看了心酸。我的巴掌感觉到了它的心跳,几乎像炒蚕豆。女儿说,爸,耶萝不敢看天,也不敢看地,你看它怕的,爪子全硬了。我说算了,孩子,算了吧。

夜里妻就抱怨,说猫把这个家全折腾乱了,说你们父女俩全疯了。妻叹气说,蓝蓝这孩子怎么搞的,怎么就吃不胖,头发那么黄牙也那么稀,怕是缺钙缺得厉害了。我说是啊,可她营养也不差。妻说,要不我明天买点西洋参来。我说你瞎说什么,才多大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补。妻说,我愁死了。妻摇摇头把头枕到我大臂上,妻望着天花板说,能长你这么结实就好了。妻是分到我们研究院和我相爱的,追她的人不少,有一个还专程上黄山自杀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回来说,祖国河山美如画,想开了,不值。我真替他高兴。妻来追我时我老大的没自信,我人不坏,但长得坏。一些同情妻的人告诫说,好端端的插到牛粪上去了。我带妻到乡下时指着一大摊牛粪给妻看过,说,这就是牛粪,所里的人说你就插在这上头。妻说,不挺好的,比狗屎好多了。恋爱时妻常问我,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棒这么有力气。我说我啃窝头啃到进大学。你胡扯,妻说,窝头还不喂出非洲难民来?我龇开牙让妻看我牙上的一道黄垢,看见没有,我说,这里还有标记,啃窝头长大的都有这个。妻用指甲敲了敲我的门牙,幸福地说,你一点不像他们。其实我并没有从妻的话里听出什么来,是妻自己添足地解释说,她谈过一个的,都“那个”了。这话把我从幸福的巅峰撂下了山谷,差点粉身碎骨。一个月后我才从乡下回来找她。见到妻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哭起来,我说,我爱你。我们乡下长大的人一般是不会这样表达感情的,我就用乡下的家乡方言这么说,我爱你。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全下来了。幸福得站不稳,路也不会走。

我说,要不过些日子把蓝蓝送到乡下去。妻仰起头,你疯了?送到那儿去,不病死才怪呢。我说你舍不得她吃苦头,身子骨怎么硬得起来。妻说,不行。我给她吃钙片,吃中华鳖精珍珠燕窝,我带她到公园骑自行车、爬假山。

女儿送给我的猫早成了她自己的礼物。我惟一可做的是再给它们当爸爸。买菜时我多了一份工作,买几条小鱼或别的带腥的什么。猫是爱腥的,人们甚至用这一点来形容一些人的特别嗜好,比如说好色之徒辩解时就说猫哪有不吃腥的。诸如此类。猫真的不吃腥了,至少对耶萝布莱克是这样。它们对着食物,不动,不吃,只会叫。那种声音和它们成长起来的身体极不相称,弄得你又烦又觉得可怜。女儿说,明天是星期天,带它们去玩吧。这个提议实在太好。

一路上一家五口情绪很好。但不久耶萝就吐,后来布莱克又吐。女儿和妻紧张起来,怎么了,它们怎么了。我说,下车吧,它们晕车。

这个大煞风景的细节令人不快。然而事情总有许多不同的层面。下车后的耶萝和布莱克居然表现得欢欣鼓舞。妻和女儿给猫套上绳子,它们又像模像样地粗豪狂野起来,它们亮开嗓子,在树林里撒腿狂奔。多么令人欣喜,心情舒畅。

事情急转直下。猫的叫声惊动了一只巨大田鼠。老鼠的灰色身影拼命地在草丛里惊慌飞窜。老鼠的逃命模样要了两只猫的命,它们神经质地趴在地上,眼里发出了吓人的死光。我见过这样的英文报道,但亲眼所见让我说不出的悲伤。我不能责备老鼠什么,人家要逃命,这是人家的权利。我当然更不能抱怨我的猫,谁不害怕恐惧?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怕逃命的老鼠。这世界真的变了,理不出头绪了。

女儿一下泄了气。女儿说,回家,不玩了。怎么劝也不行。回家。不玩了。你把这两个脏东西扔了,妻突然说。我说,怎么发这么大脾气。一进家门妻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你扔不扔?我点根烟,随手抽出一本书。妻抢过书合在手上,——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你扔不扔?不扔。你要老婆还是要猫?都要。是家重要是猫重要?都重要。妻把书摔到我怀里倒上床就蒙住了头。你说这怨谁?好像猫喜欢怕老鼠似的。

整个晚上我追忆那只虎皮猫。它午睡时四条腿伸得笔直,一种毫无防范的大气隐藏在它的睡姿里。它睡得安详而又疲惫,那只黑狗从它的身边走过时尽量轻手轻脚,显示了一种本能的知书达理,既是一种自律,也是对猫的礼遇与尊重。猫睁开眼,睃了一转,狗很知趣地舔它的嘴唇去了。大自然最初的本意是一种自自然然,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契约,一种对异己生命的信赖和自身均衡的自信。

那天晚上外婆发了一阵大脾气。虎皮猫被后院的三狗蛋捉住了,硬给它塞了一条生鱼干。虎皮猫回到家孕妇一样干呕不止。外婆站在天井高声叫骂,骂得生动活泼淋漓痛快。狗蛋娘终于接话了,在后院抽打三狗蛋的屁股。她有节奏地说,我看你狗咬吕洞宾,我看你狗咬吕洞宾。外婆站在方杌子上推开了北窗,外婆说,鱼不在天上飞,鸟不在水里游,你狗咬耗子驴下蛋,好事让你家做绝喽!

我记得那是五月的夜。天蓝得均匀、柔和,却又有点感伤。我对蓝色的一贯偏爱与家乡的夜空有关。外婆家的虎皮猫干呕完毕,又舔干净身子出去了。不久我就听到了虎皮猫凄长的惨叫。我不放心,果然看见枇杷树下两只猫在尽力厮咬,一只大些的肯定就是虎皮猫,它们扭成一团,痛苦地悲嚎,它一定在诉说干鱼片的不幸遭遇。它每叫一声眼里的两道绿色就像通上了电,照亮了枇杷树下的恐怖空间。我喊过外婆,我说,打架了,它们又打架了!外婆一反吵架时的凶悍常态,笑眯眯地说,让它们打,小乖乖,让它们打。

妻还在生气。夜已经很静了。她每回生气总要四至五个小时,劝是劝不开的。时间到了,自己就会说饿,给她弄点吃的,一切又都好了。我走进女儿的小卧室,女儿早就歪在床上睡着了。她的床头全是书,比我还要多。没完没了的习题一直在屁股后面追赶我的女儿。女儿是个好孩子,开家长会老师全这么说。女儿不聪明,妻怀她时生过不少病,又打针,又吃药。我多次暗示妻去做掉,但一看到满脸胎斑的脸上回过来一双绿光,我就忍住了,想起了虎皮猫的硬爪。女儿刻苦、自觉、用功,全靠笨鸟先飞保持了各门功课全班第一。我并不要求她这样的,看她为第一而终日劳累,我又心酸又无奈。去年期末考了一回第三,女儿的小脸拉得像小丝瓜条,女儿的虚荣让我无能为力。她完全不该有这么多痛苦和欲望。我劝她,算了,第三不挺好的。女儿泪汪汪地说,同学要瞧不起我了。我说,怎么会呢,爸爸就没有瞧不起你。女儿说,下次开家长会爸爸妈妈不能坐第一排了。女儿说完这话就去做作业,她幼嫩的脸上过于刻苦的模样让我一阵又一阵心疼,我积蓄了诸多酸痛,难以言传的哀凉在胸中回荡。我不能打击她,更不敢勉励她。任何勉励都会成为女儿的枷锁。孩子仅有的童年是在她母亲的胎腹里,一出母体,童年就结束了。

我静坐在女儿身旁,女儿削瘦而又疲惫的下巴尖尖地翘在那儿。嘴巴张开来,牙齿的缝隙有半片牙那么大,小闹钟被女儿放在手边,闹铃的指针指着早晨六点五十。闹铃发条这时候一定像女儿一样疲惫,吃力地绷紧了身子,时刻盼望在早晨六点五十伸个懒腰。时间和女儿是对立的。你轻松他就不轻松。我们每天清晨的睡梦总是由孩子的闹钟打断的。六点五十分,乡下的孩子们多么幸福的时刻,蜷在厚大暖和的被窝里,像一只小虫子,打着小呼噜,做着小梦,青葡萄的藤蔓一样探头探脑,再磨磨牙或嘟哝嘟哝小嘴巴,可六点五十我亲爱的小孩子不得不闭着眼睛打哈欠了,眼里又干又涩,像进了肥皂沫。

我俯下身吻我的女儿。看女儿熟睡当父亲的总是百感交集。我给女儿拽了拽枕头,一只小塑料皮笔记本却掉了下来。捡起打开,是女儿歪歪扭扭的日记。女儿记日记了,孩子的日记是对我们的一种批判,至少是不相信。女儿这么小就学会了选择孤独和自我咀嚼。女儿你干吗急于这样。你为什么要记该死的日记。

卫生间传来了猫叫,起先还沉着,后来就肆虐了。这些零散的叫声里有极勉强的洪亮、极压迫的外张、极无奈的泣诉。我关了灯,卫生间里传出了骇人的绿光。声音越来越狂躁,一种伟大的原力在两只羸弱的小猫里神圣地萌发了。它将创造出伟大的延续、伟大的永恒、伟大的进化与伟大的变异。妻这时被吵醒了,我说,听见了,它们在喊青春万岁。妻拧着眉头说,像抓了心,烦死了。我说,它们要当爸爸要做妈妈了。妻说,省点心吧,两只母猫,干嚎。

我实在没注意原来是两只母猫。

女儿说,怎么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病了?我说,去睡吧孩子,猫做了个噩梦。梦见什么了?女儿问。梦见了老鼠,我说。

两只母猫绝望的叫春使人听上去不忍。它们的爪子批判卫生间马赛克的声音在你的听觉上拉开一道长长的裂缝。它们在渴望星空、树阴、缀满露珠的大地、老鼠洞、爬满青苔的破檐、洋溢烂谷子陈芝麻的仓库以及沾满血腥的墙壁。可我的九楼哪有这些给你们?我的猫。我的孩子们。

我的家快被这种无助的叫声弄疯了。

我终于对女儿说,把它们放了吧,明年爸爸还有生日,你送爸一块大蛋糕。女儿说,不行的爸爸,它们会饿死,被汽车压死,要不就是让老鼠吃掉。我想了想,也不是办法。

女儿和妻的脸色显然难看了。她们和猫一起承受了一个又一个难忍的夜间。女儿的眼周围一圈黑晕。女儿说,爸,又要考试了,我天天头晕,又要考不好了。我说,考不好算了,放了假爸给你补,爸比老师的学问还要大。女儿失神了,女儿说,考完了再补有什么用?都考过了,再学有什么意思。女儿用她母亲结婚分房时的失落眼神望着窗外,自语说,这一回不一样了,名次下降了要罚款,还要用黑色写上名字,和上升的红色名字挂在一起。

我把女儿抱到腿上。我的女儿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虚荣。我的宝贝孩子瘦得只有猫那么重。我的宝贝乖乖整天叫她累,她一到家放下书包说累死了。我至今不太明白累的概念,我的童年和狗、兔、鸟、蚱蜢一样精力充沛。我就生活在它们中间。我对季节的嬗替不是以日历和天气预报作参照的。我对时间位移惟一的判定参数是气味,扒根草、野茼蒿、稻光麦浪棉花朵的气味。土地每天有每天的表情,每天有每天的生动气息,每天有每天舒筋活血、血运旺盛的吱吱声。我儿时的一切都是长了眼耳鼻舌的,你的心跳它们全听得见。土地和植物动物们是你生命的一个部分,梦的边沿,在你的童话中变成鹧鸪、蛙声、白胡子爷爷、赤脚狐狸、一块糖、一双新鞋、一块橡皮、一只石榴或青枣。我们的奢侈品是鸟窝、树根下的螳螂和蚂蚁穴、芦笛以及冰面上的喧哗。童年没有厌倦,没有累。

这一回耶萝真的病了,湿溽溽的红鼻头黏满乳状鼻涕。妻用卫生纸给它擦了又擦,引来的是一串喷嚏。女儿买来了舟山鱼干和靖江肉脯,它不吃。你摸摸它,给你的手感是打衣板。

这个下午非常忙碌。女儿补课也要很晚才能回家。下班时下起了雨雾,我和妻下班时大街上的霓虹灯光全是湿的,加重了浮躁与焦虑。上了电梯妻就说,累死了,我累死了。一进家门就是卫生间里猫的哀叫。打开卫生间,耶萝已经硬了,侧在白色马赛克上面,一只眼盯着半空,视而不见。瞳孔散开了,和死亡一样大。布莱克努力往墙上爬,发出一阵又一阵叫声。

我叫过妻,说,耶萝死了。

妻好半天没开腔。后来她说,我们快埋了吧,女儿快回来了。我说,等她回来。

女儿一回来我就拉她走进了卫生间。我准备好了许多宽慰她的话。女儿看见了耶萝的尸体,脸上的平静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女儿说,我就知道它活不长。我没敢问下去。女儿有女儿的感觉依据,关键是,她是对的。我承认两只猫把我弄得神经过敏了。

当天夜里发生的事跨出了我的想像,使我陷入惶恐与悲哀。我把布莱克从卫生间放出来,把那里冲洗一遍,再洒上84消毒液。布莱克盘在沙发的一隅,满脸是追忆和茫然。修长的胡子使它一进入青春期就衰败了。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猫叫,是都市里不常见的野猫的呼唤。野猫的蓬勃气息顿时感染了布莱克,布莱克立起身,瞪圆了眼睛,尾巴昂然翘起陡增了老虎师傅的威严气概。布莱克对楼下说:“我在这儿!”眼里燃烧起深绿色火光。我们被布莱克的轩昂模样惊呆了。布莱克弓着脊背义无反顾冲上了阳台,它的身躯舍弃了现代建筑,所有的现代建筑在布莱克腾空之后疯狂地向上生长。我们一家同时听见了瓮瓮实实的“叭”,是生命告别生命属于泥土的声音。

赶到楼下时布莱克张了嘴巴,血汪了开来。我弄不懂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比猫的身体还要重。远处的围墙上一双绿眼正对着我们虎视眈眈。

女儿在那个晚上不爱说话了。到了晚上她的瞳孔就会飞出所有网状结构。猫让她伤透心了。在许多伟大人物趴在写字台上进行历史解剖和宇宙探索时,我的女儿望着并不透明的夜空憧憬她的理想状态。

临近暑假女儿终于兴高采烈了。女儿回家时高兴地宣布,同学送给她一样极好极好的礼物。一只玻璃瓶子,里头有两只大蚂蚁。两只蚂蚁在瓶壁上吃力地爬行,仿佛现代人热衷的霹雳舞。女儿大声说,是蚂蚁!这是蚂蚁!爸爸这是蚂蚁!女儿幸福得不行了。

我的心一下就碎了。我望着女儿幸福的面容我的心碎得不可收拾。我抱起我的女儿一个劲地亲。女儿被我吓坏了,女儿不知她爸发生了什么。我的泪水不可遏止,我说,爸爸对不起你。女儿的双手捂住我的腮,紧张地问,爸爸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