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能做

我想做的事情

那么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想做的

事情

这不是同一回事

但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

事情

……

——尼基·乔万里《雨天的棉花糖》

七月三日,那个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家里的木床上。阳光从北向的窗子里穿照进来,陈旧的方木棂窗格斜映在白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图形。死亡在这个时刻急遽地降临。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睛,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我站在红豆的床前。我听见红豆的喉咙里发出很古怪的声响,类似于秋季枯叶在风中的相互摩擦。随后红豆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幅度很小,这时红豆就死掉了。红豆的生命是从他的手指尖上跑走的,他死去的指头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搓揉他心中的往事。

红豆的母亲、姐姐站在我的身边。她们没有号哭。周围显示出盛夏应有的安静。他的父亲不在身旁。等待红豆的死亡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我向外走了两步,一屁股坐进旧藤椅中,旧藤椅的吱呀声翻起了无限哀怨。我的脑子里空洞如风,红豆活着时长什么样,我怎么也弄不清了。我只能借助于尸体勾勒出红豆活着时的大概轮廓。他的手指在我的印象里顽固地坚持死亡的姿势,指责也可以说渴望那把二胡。

红豆死的时候二十八岁。红豆死在一个男人的生命走到第二十八年的这个关头。红豆死时窗外是夏季,狗的舌头一样苍茫炎热。

少年红豆女孩子一样如花似玉。所有老师都喜欢这个爱脸红、爱忸怩的假丫头片子。红豆曾为此苦闷。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质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姐姐亚男留着两只羊角辫为他成功地扮演了哥哥,而红豆则脸蛋红红地、嘴唇红红地做起了妹妹。但红豆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妹妹,他长着女孩子万万长不得的东西。那时我们刚刚踩进青春期,身体的地形越长越复杂。有机会总要比试裆部初生的杂草,这算得上青春期的男子性心理的第一次称雄。红豆当时的模样犹如昨日。红豆双手捂紧裤带满脸通红,望着我不停地说,不,我不。我说算了,大龙,算了吧。大龙这家伙硬是把红豆给扒了。扒开之后我们狂笑不已,红豆的关键部位如古老的玉门关一样春风不度。大龙指着红豆的不毛之地说:“上甘岭!”红豆伤心地哭了。

生命这东西有时真的开不得玩笑。我坚信儿时的某些细节将是未来生命的隐含性征兆。一个人的绰号有时带有极其刻毒的隐喻性质。小女孩一样的红豆背上了“上甘岭”这个硝烟弥漫的绰号,最终真的走上了战场,战争这东西照理和红豆扯不上边的,战争应该属于热衷于光荣与梦想的男人,不属于红豆。从小和我一起同唱“长大要当解放军”的,不少成了明星、老板或大师。爱脸红、爱歌唱、爱无穷无尽揉两根二胡弦的红豆,最终恰恰扛上了武器。这真的不可理喻,只能说是命。

红豆参军的那年我已经进入了大学。我整天坐在图书馆里对付数不清的新鲜玩意。那年月的汉语语汇经历了一个战国时代,“主义”和“问题”蚂蚁一样繁殖问题与主义。“只要你一个小时不看书,”我的一位前辈同学在演讲会上伸出一个指头告诫说,“历史的年轮将从你的脊椎上隆隆驶过,把你碾成一张煎饼!”

图书馆通往食堂的梧桐树阴下我得到了红豆当兵的消息,这条笔直的大道使图书馆与食堂产生了妙不可言的透视效果。班里的收发员拿着红豆的信件对我神秘地䀹眼。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小子极其热衷旁人的隐私,为了收集第一手资料,他拼死拼活从一个与黑人兄弟谈恋爱的女生手里争取到了信箱钥匙。收发员走到我的面前,说,请客。我接过信,认出了红豆听话安分的女性笔迹。后来全班都知道了,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字起得情意缠绵。红豆用还没有涨价的八分钱邮件告诉我,他当兵去了。听上去诗情画意。

红豆熟悉大米的肠胃还没来得及适应馒头与面条,就在一个下雨的子夜静悄悄地钻进了南下的列车。他走进了热带雨林。他听到了枪声,真实的枪声。在枪声里头生命像夏天里的雪糕,红豆在一个夜间对我说,看不见有人碰你,你自己就会慢慢化掉。你总觉得你的背后有一支枪口如独眼瞎一样紧盯着你,掐你的生辰八字。

红豆的部队在湿漉漉的瘴气世界里不算很长。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战争结束后战斗英雄们来到了我们学校,我突然想起红豆的确有一阵子不给我来信了。英模们的报告结束后我决定到后台打听红豆。宣传部穿中山装的一位干事用巴掌挡住了我:“英雄们有伤,不能签名。”我说我不是求签名,是打听一个人。穿中山装的干事换出了另一只巴掌:“英雄们很虚弱,不能接待。”我看见我们的英模们由我们的校领导搀扶着走下阶梯,心中充满了对他们的敬意。但我没能打听到红豆。回寝室的路上已是黄昏,说不出的不祥感觉如黄昏时分的昆虫,在夕阳余晖中吃力地飘动并且闪烁。

噩耗传来已是接近春节的那个雪天。纷扬的雪花与设想中的死亡气息完全吻合。红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顶斑斑驳驳地积下一些雪,民政厅的几位领导在雪中从巷口的那端走向红豆家的旧式瓦房。他们证实了红豆牺牲的消息。红豆的母亲侧过脸让来人又说了一遍,随后坍倒了下去。红豆的父亲庄重地用左手从领导手中接过一堆红色与金色的东西,他的右手被美国人的炮弹留在了一九五二年的朝鲜。红豆父亲接过红色与金色的东西时,觉得今天与一九五二年只有一只断臂一样长,一伸手就能从这头摸到那头。民政厅的领导把红豆的骨灰放在日立牌黑白电视机前,说:“烈士的遗体已经难以辨认了,不过,根据烈士战友的分析,除了是烈士,不可能是别的人。”民政厅领导所说的烈士也就是红豆。红豆的名字现在就是烈士了。

我们都在努力,试图从记忆中抹去红豆。那个漂亮的爱脸红的小伙子正在黑框的玻璃后面,用女性气很浓的眉眼以四十五度的视角微笑着审视人间。红豆的母亲把红豆那把二胡搁在遗像的左侧。红豆的母亲每天都要用干净的白布擦拭一尘不染的镜框玻璃。玻璃明亮得如红豆十八岁那年的目光一样清澈剔透。但那把二胡红豆的母亲从来不碰,两根琴弦因日积的粉尘显得臃肿。红豆的母亲说,这孩子的魂全在那两根弦上了,碰不得,一碰就是声音。

小学五年级红豆买回了这把二胡。红豆的父亲相当生气甚至是相当绝望:红豆用十七元人民币买回了这把需要坐着玩的东西。这位光荣的残废军人盼望龙门出虎子,他的儿子能够威风八面。红豆令他绝望。红豆却从一个算命的瞎老头那里得到了二胡演奏的启蒙。蛇皮里沙哑的声音让红豆痴迷,一听到目光就呆了。红豆不认识乐谱,乐谱完全是视觉世界里的阿拉伯数字,不是流动好听的音符。红豆依靠瘦长指尖的耐心抚摸使琴弦动了恻隐之心。胡琴把所有的心思全都倾诉给红豆了。两根琴弦很听红豆的话,就像红豆听所有人的话一样。红豆放学后拿一张竹凳放在巷口,一巷子都塞满横秋老气。不满一年红豆学会了许多电影插曲。红豆的音乐记忆与生俱来,他母亲把它与红豆一同生下来了。红豆听完了乐曲就回家到胡琴上寻找,多难的曲子红豆都能找到,多贵重的曲子胡琴也总是愿意给他。看完了《英雄儿女》,红豆开始迷恋那些英雄赞歌,那些无限抒情的曲子成了红豆每日练习的压台戏。巷子里的人们很快听出来了,任何一首歌曲都能被红豆弄出伤心来,优美得走了调样。即使是革命歌曲也总是要哀婉凄迷的。那一回学校演出,红豆正在彩排《英雄赞歌》,校长走了过来。校长说,停。校长指着红豆说:“你伤心什么?”红豆怯生生地抬起头,两眼汪了两垛泪:“王成叔叔死了。”“不是死了,是牺牲!”校长拿了一根鼓槌,“要拉得勇敢、自豪,要拉得有力量!是牺牲,不是死!”在鼓槌的威胁下红豆的演出果然一反常态,变得雄壮豪迈。但回到小巷口不久红豆就又把自己还给自己了。老太太们听着红豆的琴声时常背着红豆的母亲议论:“这孩子,命不那么硬。”话里头有了担忧。

红豆这孩子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把灰,放在一只精制的木盒子里。那把灰被人们称作烈士。

毕业之后我令人陶醉地从高等学府返回故里,走进了机关大院。我对我的父母说,过些年我就会做官的。我一点也不脸红,一点也不。读书而做官本来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谁做?我不做官做什么?我们不能让历史从我们这代人身上断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进了机关大院宣传部,端坐在淡黄色“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等待微笑与恭维话登门拜访。

这一天风和日丽。风和太阳都像婚后第十七天的新娘,美丽而又疲惫。天上地下都是平安无事的样子。我坐在办公室里盼望出点什么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静得让人沮丧。我泡了茶,开始起草部长让我起草的讲演报告。

事情发生在我写到“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这个我记得相当清楚。一般说,讲演报告中不能缺少“伟大胜利”这样营养丰富的词汇,但在这样的大补过后必须是一个减肥过程。减肥是困难的。这是常识。不能太腻了,却又不能伤了筋骨。我点上了一根烟,“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时常令我大伤脑筋。

这时候走进来了一个人,径直走到我的“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左手的指关节敲击我的办公桌面。我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是一个男人,满脸胡茬。我打量这个没带微笑与恭维话的陌生男人。只一秒钟,我手上的烟就掉下来了。我挂下了下巴,脑袋里头轰的就一下。“你不用怕,”他说,“很对不起,我是红豆。”我笨拙地站起身,我认出了那双韭菜叶子一样宽的双眼皮和那种永远都是二十摄氏度的眼神。这种眼神习惯于后退与寻求谅解。“实在对不起,红豆。”我说,我感觉到我说“红豆”时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不像汉语。红豆对我笑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红豆这样说。他的样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费了吃奶的劲才从玻璃镜框中挣脱出来。我握过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样冰冷,是另一个世界的阴凉。

我告诉弦清,红豆他回来了。弦清放下手里的塑料葡萄,不高兴地说,你胡说什么。弦清在马尾松的尾部创造性地烫了几道波浪,兴高采烈地筹办我们的婚事。我说我不是胡说,是真的。弦清转过身研究了我好大一会儿,才说,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弦清没有出现我期待的大喜过望。不是说红豆牺牲了吗?弦清说。没有,我对她说,还活着,虾子一样活蹦乱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经心地捋头发,手指在耳坠那里停住。红豆他又回来了?弦清这样自语。她的冷淡让我失望。女人一到结婚的前沿就变得愚蠢和残酷,就只知道买塑料水果和变更发型。

我请来了“上甘岭”时的几位朋友,为红豆接风。朋友这东西就这样,闹了一大圈,到后来又回到了儿时的一圈中来了。弦清把天井扫得很干净,洒了水。说是吃晚饭,下午两点多钟人就齐全了。我买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就好像赌了天大的怨气,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钱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与痛快。今晚得把红豆灌醉。我进了机关从来没醉过。不敢醉。今晚谁要不醉我让他钻裤裆。

几位朋友带来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调度下忙菜。我们五六个干坐了一会儿,后来红豆很寂寥地打开了九英寸黑白电视。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讲述会计。别的频道清一色是雪花。随着红豆手腕的转动,民政厅的同志就迎着雪花向红豆的旧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间在红豆的手指间切换,红豆当然浑然不知。我发了一圈香烟。我注意到他们几个今天约好了似的不提红豆。红豆的脸上一直挂着很多余的客套性微笑,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对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拿出两副纸牌,关上电视,说,打牌,这东西有什么看头。

红豆说,你们玩,我玩不好。大家让了一回,后来他们几个玩起了八十分。利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和红豆坐在一角谈起了过去的一些时光。人生中美好的时光总是由怀旧开始。红豆夹着烟,夹烟的样子很笨拙,烟在手上仿佛是长错了位置的手指头。红豆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许多过去的时光能被他十分细腻地抓回来,红豆的存在使你坚信生活这东西从来就不会“过去”。红豆的归来让我觉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鲜感觉桃红柳绿地漫山遍野。好极了。真他妈想哭。

我很快注意到红豆的讲述时常在“曹美琴”周围闪闪烁烁。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说起时又仿佛是淡忘了,总是说成“那个曹什么什么的”。红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对这个漂亮风骚的文娱委员反而陌生。红豆在我面前这么躲藏让我觉着生分、难过。红豆那时候一定经历过无限伤痛的单恋,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疯狂与妖娆,却从来错过了花季,年复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达。红豆历来就是这样的男人,爱上一回便灾难一次。曹美琴是我们班第一个勇敢地挺着两个小奶头走路的女生。这个小骚货把她的凤眼均匀地播给每一个和她对视的男人,包括我们的校长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见面。这次会晤发生在梦中,醒来时我惊奇地发现老子已经是男人了。曹美琴这刻早就成了老板娘了,她的财富如她的腰围一样每况愈上。好几次我想对红豆说,“她结婚了”,看他茫然的样子,又总是没说。

弦清在天井里喊,该杀鸡了。我和红豆走进天井。我从弦清手里接过菜刀,递给红豆。“红豆,玩一玩,你来杀。”弦清怨我胡闹,怎么能叫客人杀鸡。我说没什么,红豆便接过了刀。我去拿碗接鸡血。

从厨房出来红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却全是血。这家伙当了几年兵鸡都杀不好。我回头看了一眼,鸡却好好的,圆圆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对我眨巴,而红豆的手掌却鲜血如注。“怎么了,红豆?”

红豆盯着我。红豆的目光几秒钟内彻底改变了形式与内容。红豆的眼睛发出了类似于崩溃的死光,滚出了许多不规则几何体,如两支引而待发的卡宾枪口,发出蓝幽幽的色泽。

“不……”红豆怔怔地说。

“怎么回事?”

“我不杀。”红豆这样说。菜刀响亮地坠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迹。

这时的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我扑上去抱紧了红豆。

“我不杀。”红豆在我怀抱里挣扎。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声地面面相觑。

“红豆。”

“我不杀。”

“红豆!”

“我不杀。我绝对不杀。”

夜里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烟。弦清坐在草席上面,下巴搁在一条腿的膝盖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早就知道会是怎样?”

“还能怎样,就是这样。”

“我问你到底是怎样?”

“我不是说了,就是这样。”

弦清不看我,由于下巴的固定她说话时头部不住地向上跃动。这使她的回话多了一种机械与刻板。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不想说出的东西。为了回避这份明白,我们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临蜜月也只能是这样。我们保持原样坐着,一宿无话。

最先发现天井门口站着红豆的是他的姐姐亚男。那是早晨七点钟左右。亚男拿着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阴沟入口处刷牙。因为某种预感,亚男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门口,一身褪色草绿军装没有佩戴帽徽和领章,手里提了一只印有花体“北京”字样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着亚男,疲惫的眼神热烈地翻涌澎湃。亚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缓缓挂了下去,满嘴泡沫毫无阻拦地向外流淌。“姐。”红豆站在原地说。亚男手里粉红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随后搪瓷牙缸咣当一声在天井里滚了一个半圈。

姐,我是红豆。

亚男的一声尖叫是在对视了十秒钟之后发出来的。她的双手叉进头发捂紧了头部,叫出来的声音类似于某种走兽。亚男吼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红豆向我叙述这些细节时冷静得有点怕人。红豆说,后来我妈出来了,我妈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妈说话了,我妈说出来的话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妈说:“豆子,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红豆后来一直缄默,只盯着鞋尖不语。“我妈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红豆茫然地抬起眼这样问我。我听了只是心堵,却解释不出。有些事完全属于生死两极世界,彼此彻底不能沟通。

红豆没有提及他的父亲。我注意到红豆甚至有意回避他的父亲。他没有解释,我没有问。

红豆不喜欢他父亲,这是我知道的。虽然父亲从朝鲜归来后就成了英雄,红豆的父亲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与回忆也总是与朝鲜半岛的爆炸声联系在一起。红豆父亲靠惟一的巴掌在学校与工会的讲台上威武地打着手势。亚男眼里的父亲光芒万丈,坐在同学们中间她的心中充满自豪。“这是爸爸,是我的!”她见人就这样说。“你爸真了不起。”老师和同学全这么说的。没有人在红豆面前说这些。父亲赢得满堂掌声与热泪盈眶时红豆总低着头。红豆看不见悲壮与英勇,看见的只是凭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荡荡的袖管。和父亲一起去澡堂是红豆最头痛的事,望着父亲,红豆自卑而又难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学在背后称红豆的父亲。红豆如同听到了“上甘岭”一样委屈伤心。

电话是红豆打来的,听上去郁闷沮丧。我说了声“是我”,那头就没有声音了。耳机里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嗡嗡驶过。我想像不出电话那头他的表情。“我想见你。”好半天后红豆这么说。

“我想见你”,这是红豆在沉默之后对我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

红豆的天井里是瓷器与石膏的碎片。这些珍贵的瓷片躲在墙角,如童年时代的儿子面对醉酒的父亲。红豆的父亲又发了脾气,他的脾气必然伴有战争、爆炸与破碎。只有他能这样。

红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低着头吸烟。满屋子都是烟霭。他没有抬头。按道理他听得见我的脚步。他没有抬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一样飘忽不定,包括红豆,蓝幽幽地飘忽不定。

我搬过旧藤椅,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红豆把玩手里的香烟,并不吸。后来他终于说:“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红豆的父亲,红豆历来不说“爸爸”或“父亲”,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

红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红豆的面部向我转移时我的心中缓缓开始紧张。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不想知道。我不愿意看到红豆的眼光不像红豆他自己。我低着头,看他的袜子,他的脚趾在袜子里不安地蠕动。我是给放回来的,他这样说。

我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话。我是给放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他这样重复。语调和语速几乎一样。听到第四遍时我反而弄不清红豆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他换了一根烟。他换烟的手指细长而又苍白,墨蓝色的血管感伤地蜿蜒在皮肤下面,有一种儒雅浪漫的调子,与他所叙述的战争极不协调。

“那是几号我记不清了,”红豆追忆说,“上了山我就记不清时间了,好像生活在时间外头。”在山上的日子里红豆和别的所有人一样,只能依靠白昼和黑夜来断定光阴。日子变得特别的悠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度过去。石洞的四壁坚硬而又潮湿,红豆蜷着身体如一条虫子蜗居于拐弯的石洞中间,脚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硕大无比的棉鞋。

那个黑夜红豆钻出了山洞。他被时间弄得快发疯了。他下了一百次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枪,耐心地在感觉里寻找脚与腿,困难地蠕动。血液开始倒流,他的腿涨得有锅那么粗,长满针尖与麦芒。他喘着气又跨出一步,就听见“轰——”气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是在一个早晨。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没有把握。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出征前连长说过,这不是雾,是瘴气。红豆躺在地上,阴森潮湿。半空的阳光与瘴气相互搅拌,变幻形态与色彩,如幻觉里的阴府,光怪陆离与狰狞艳丽昭示出死亡召唤。红豆的心中恐怖升腾起来,游丝那样生动活泼。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在听觉里慢慢向红豆靠近。是人。是三个敌人。戎装。红豆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们走近红豆,又立在红豆的身边,袖口卷上去,手里垂握着苏式冲锋枪。枪口对着地面。红豆看见来人的下唇和颧骨很夸张地突出来,在半空俯视自己微笑。红豆挣扎了几下,向上探出头,看见自己像粽子给裹紧了。一个外国兵单手伸出了枪,用枪管把红豆的下巴拨向了自己,似乎对红豆不满意,笑完了之后便给红豆的脑袋一脚。是皮鞋,红豆晕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触觉。

红豆从此就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沟,被换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块淡蓝色的咔叽布,上面缝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数字:003289,红豆看着这块咔叽布,不止一次对自己用汉语说,我是003289……

“我有过自杀的机会,”红豆说,“可我怕。我怕死掉。”红豆这样说,满脸愧色。

“你已经赢了红豆,你活着。”我说。

红豆不吭声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迷茫。红豆笑着对我说,不要你安慰我,大学生,我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我没有安慰你,我对红豆说,你不欠别人什么,你谁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本来就这样。红豆看着我,只是轻轻地摇头。你不懂,他说,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说,可我知道,你比别人做得更多。红豆的眼里有许多潮湿的东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红豆说,弄懂一些事,有时靠大脑,有时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红豆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棂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鲜蓝色块,天空的色彩清纯宁和,没有气味和形状。红豆望着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蓝色,说,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蓝天多好。

红豆的父亲又开始了猛灌烧酒。这个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酩酊之中追忆起一个又一个至死不渝的英雄们。他又看见了他们视死如归。红豆的父亲心中涌起了豪情万丈,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才理解视死如归。他们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就像回家一样。他的儿子也回家了。他没有死,是真的回家。他为什么不死?妈妈个毬!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把酒壶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远方:“三班长,加强火力,给我冲,杀!”

革命烈士三班长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围其实已经成功了。美国佬的汽车被拦在了七号公路上,双方对峙,相互射击。美国佬看不见我们的人,他们龟缩着脑袋盲目放枪。三班长用中国英语重复那句话:投降,美国佬!美国佬不投降。他们趴在汽车底下就是放枪。三班长扔了三八枪操起了两颗美式手雷,高叫了一声,共产党员,上!三班长满身豪气一身虎胆,高举手雷呼啸着下山。美国人马上发现三班长了,他们一起向三班长射击。三班长是站着牺牲的。打扫战场时有人发现三班长趴在地上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三班长用生命吸引了敌人。团长听到这样的汇报后背过身沉默良久,转过身团长流着热泪高声说,我们的生命是党的,党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给。团长这句话传遍了三八线内外,战士们举起枪纵情高呼:敌人有钢枪,我有热胸膛;飞机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国佬幸好听不懂汉语,要不然,少不了屁滚尿流。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亚男。她显然在等我。亚男的样子很疲惫,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亚男冲我无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车,和亚男一起站在路边。亚男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好像怕遇上什么熟人。我点了支烟,说,说吧,亚男。亚男的嘴唇张了几下,眼圈却红了。我说,红豆出事了?亚男摇摇头。好半天才说,没有。亚男的双眼斜视着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亚男说,你救救红豆吧,他快要饿死了。亚男说完这话就把脸捂进了巴掌,她尽力克制的样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泪珠很快从她的指缝隙里岔了出来。到底怎么了?我说。亚男的脸侧到墙那边去,说,这么多天,他一天就吃一个馒头,他说他不配吃家里的饭,一天就一个馒头,走路都打晃了。亚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慌乱地塞在我手里,说,求你了,我求你了。亚男离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满秋意。

点菜时红豆的神情很木讷。我大声说,兄弟我发财了,今天白捡了三千块。红豆恍恍惚惚地问,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要不我请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冤大头。红豆脸上的样子幸福起来,也漂亮活络了起来。长得周正的人就这样,心里头幸福了脸上就越发神采飞扬。红豆脸上的幸福模样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后就飞走了。是鱼。红豆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鱼。红豆孩子那样按捺不住脸上的馋样,显得无从下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先点鱼的,红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张吃相穷凶极恶,让人心碎。他的嗓子马上给卡住了。卡住之后红豆的脸给憋得通红,直愣愣地望着我。红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抠挖。他呕吐时痉挛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刚出水的海虾。霓虹灯光在他的身上变幻,有一种热烈的伤心。过了一会儿红豆进来了,双眼的眼袋处挂着泪珠。红豆高兴地说,行了。这时候招待送上来麻辣豆腐,我说,你慢点。红豆埋下头,嘴里发出凌乱无序的咝咝声。红豆歪着嘴巴毫无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样东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说,我买包烟。出了门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抬起头,满天的星光浩瀚,无情无义。

进门时红豆在打嗝。红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说红豆,明天我给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个官了,明天就带你去图书馆。红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间歇清晰地说,不。我笑起来,说,累不死你,你的头儿是我的一个朋友。红豆说,我不。为什么不?我说,工资不比我少。红豆不开口。又猛吃了一气,红豆低声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我说,你又不欠他的。红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动模糊起来。你不要安慰我,红豆说,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红豆会这样。红豆他不该做这种事的。送他回家后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来劝他,他还是去图书馆上班的好。红豆的屋子里灯光很暗,类似于神经质的眼神,有一种极不寻常的癔态。我轻轻走过去,却听见了里头很吃力的声音。红豆身体弓在那儿,低着头,裤子踩在地上,两只手在身前慌乱地忙弄。红豆的嘴里发出困难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战栗。后来红豆抬起头,绝望地弯下腿。红豆的身影躺在镜子的深处,如已婚女人随意丢弃的秽物。

半夜醒来时万籁俱寂,烟头在黑暗中吃力地闪烁,那种挣扎和猩红色的悲伤让我联想起红豆。这些日子红豆的失神模样顽固地占据了我的伤感高地,使我的整个身心受控于那份隐痛。

说到底红豆还是不该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许会简单起来。上帝没有让红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误之一。上帝万能,却不宽容,这也许是创世纪的不幸,也是人类沉痛的万苦之源。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红豆,你没法不是你。不必祈祷或抱怨,红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红豆,那天你对我说,回来时我站在遗像前,怎么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对你笑笑。我说当然不像,那时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终于说,我真希望这一切全是真的,一个我死掉了,另一个我又回来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肩膀,就是没有注意你说话的神情。我掐灭了烟头,为我的粗疏而哀叹。人类总是与生活中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失之交臂,那些东西又总是展示得那么平淡。

遗像是我去照相馆放大的。走向照相馆时我的内心一片寒冷。马路西侧和房屋的檐口堆满积雪,马桶们和老太太们蹲在太阳底下怀旧。我和你的父亲翻遍了你的遗物,没能找到任何身着戎装的相片。我一直纳闷,你怎么就是没有一张英姿飒爽的军人肖像呢?军服与手握钢枪无疑能展示出死亡者的悲壮,但我们就是找不到。最后你的父亲失望地翻到了那张穿夹克衫的黑白相片。你的脸上挂满稚气,对着四十五度的左上方害羞而又英俊地憧憬未来。你妈端详了你好大一会儿,说,天太冷,这件夹克太薄了。在照相馆的柜台前,我后来接过了带有上光机热温的遗像。你的憧憬被无比肃杀严厉的黑框关紧了。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手上的相片也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你的生命被无情的黑框抠走了。你的生命成了一张黑白相间的二维平面。

你妈时常对着遗像愣神,她老是说,这么活生生的,怎么能做遗像?他还活着呢。

而你终于看见了你的遗像。我不知道你拿起那张带有黑框的自己时内心是怎样一种涌动。只是在很久之后你对我说,那张相片不像你。后来那张相片在你父亲醉酒之后破碎了,你的父亲撕扯着你,带着极浓的酒气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着干什么!他举着惟一的拳头说,你不是我的种,我没你这个儿!

红豆的房子里又响起了二胡声。那条深长的灰褐色长巷从头到尾飘动起颤悠悠的琴声。看不见二胡演奏者,那些与蛇皮一样粗糙沙哑的声音与咸鱼气味和腐烂的韭菜气味相混杂,构成了小巷不可变更的历史性脉络。琴声不是曲子或旋律,是一个又一个单音的升降爬动,1﹏﹏2﹏﹏3﹏﹏4﹏﹏5﹏﹏6﹏﹏7﹏﹏1然后又是1﹏﹏7﹏﹏6﹏﹏5﹏﹏4﹏﹏3﹏﹏2﹏﹏1。在漫长绵软的爬音之后,红豆开始演奏一些旋律;是他自己随意拉出来的调子,婉约而又松散,多数带有不确定的内心怨结。实际上不是那些声音依赖于他,而是他必须依赖于那些声音。他的揉弦越来越臻于完美,一丝一丝液体旋涡那样百结愁肠。红豆二胡里那种没有故事的抽象叙述和没有情感的抽象抒发打动了所有驻足的人们。许多过路人会停下自行车,用一只脚尖支在地面询问,谁,谁拉这么伤心的二胡?红豆不知道这些,红豆早就不关心二胡的演奏效果了。

我和弦清的婚礼如期举行。按照我们民族的习惯,我一直想把婚礼安排在春节前后,借助满天的劈里啪啦和遍地的碎红碎绿,把婚礼弄得大雅大俗。弦清说,她的肚子天天在长,怕是等不到那么遥远的日子了。我说,要么就结了吧。

我的蜜月是一个极其尴尬的蜜月,没有一个新郎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每到晚上弦清就会摸着腹部对我苦笑。为了分散注意力,弦清常和我说一些闲散话题。她近来喜欢谈论红豆,红豆时常恭敬地喊她嫂子。红豆喊弦清嫂子的一呼一答里,他俩之间充满了一种宁静的幸福。我发现对新婚女子最好是喊她嫂子,“嫂子”会使年轻的女人更像女人,通体发出母性的奶质芬芳。

“我今天在大街上看到红豆了,”弦清这么说,“他在娇娇时装店里,好像是卖东西。”“你说什么?”我问弦清,“红豆在哪个时装店?”“娇娇时装店呀,这个我总不会看错的。”弦清肯定地说。我没有再开口,过了很久弦清捅了捅我的胳膊。“怎么啦你?”“你知道那家时装铺子是谁开的?”我说:“是曹美琴。你听我说过没有?曹他娘的美琴。”

曹美琴的店铺夹在两幢旧楼房中间,从门口向空中看去,那两幢楼房仿佛外国兵俯视被俘的红豆。“娇娇”两字用了圆角的儿童体绛红色,不规则地斜放在门楣上方,对着大街撒娇。千百惠的歌声从里头飘出来,使小店笼罩了一种咖啡色的焦虑春情。

曹美琴的嘴巴长在她的口红那儿。她的嘴唇又饱满又肉感。曹美琴歪在“收银台”的左侧,棕褐色的“摩尔”香烟在她的胖指头之间显得修长而又华丽。她吐烟时把嘴唇和口红撅得很远,有一种渴望吻或暴力式的妩媚。红豆坐在内口和一个在少女舞蹈队中笨手笨脚的男孩差不多,多余而又不协调。每过一些时候红豆就要找点话题和曹美琴搭讪几句。曹美琴说,红豆你喜不喜欢这儿?红豆说,我喜欢,我就是喜欢逛大街,一家商店换了一家商店地乱跑。曹美琴笑笑,红豆你还是那样。红豆想了想,也跟着笑起来,说,我还是哪样?曹美琴摁灭香烟瞟了身边的两个女工,脸上欲说又止的样子,使她富态的脸上多出了别样的风情。这时候一对勾肩的恋人走进了小商店,红豆马上想站起来。曹美琴伸出手,摁在了红豆的肩头。你站起来做什么?有她们呢,曹美琴说。红豆的眼神被她的手指弄得慌乱不安起来,不停地打量那些玫瑰色指甲。红豆注意到曹美琴的手指柔软丰腴,发出蜡质光芒,有一种美丽淫荡的双重性质。老不干活,这成什么规矩了?红豆红了脸这样说。她们会干的,曹美琴说,再给她们加点薪水不就得了。你看看,我来了,就多花你的开销。曹美琴故意生气地说,你就看到钱,亏你还是个男人。红豆望着曹美琴只是傻笑,心里头装了一千只幸福的小狐狸。曹美琴抿紧了嘴巴,用中指弹了弹红豆的领口。红豆僵了上身,十只脚趾开始在袜子里乱动。

曹美琴又点上“摩尔”,给了红豆一根。红豆拿在手上只是把玩。人呢,就这样,曹美琴望着大街自语说,飞了一大圈又全回来了,你看看你们几个。我不一样,红豆低声说,我和他们几个不一样。什么一样不一样,你瞧瞧你,把口袋放到打桩机里,也压不出二两油来,还差一点把性命赔了。你真是,要是呆在家里,红豆你少说也能赚二十万。红豆愣愣地说,你才说叫我不要只盯着钱的。曹美琴摇摇头,笑起来,一脸怜爱的样子。呆子,红豆,你真的是个呆子。

高中一毕业我们这一窝鸟就散了。我们读大学,这是天经地义的;红豆考不上,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在高考最紧张的日子里红豆都没能放得下那把二胡。高考对他只是个样子,他的父亲盼望着红豆能够进入军事学院,成为能和麦克阿瑟平起平坐的五星将军。初中时代红豆就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指着那把二胡说,做你的梦,这东西能拉一辈子?能当饭吃?红豆有没有打消他最初的念头我不得而知,总之红豆没能拉成二胡,也没能进入大学。

红豆的待业时代整天在家里抄写乐谱。他靠自学领悟了七个阿拉伯数字标示的高低、长短和调式。这个时候的红豆依然人见人爱,被他的母亲视为明珠。左邻右舍的大妈和阿姨们评价男孩依然取样于红豆的尺度。“你瞧他脏不拉叽的,比不上人家红豆的一半。”大家都这么说。

秋季是梧桐树叶纷飞的季节,也是恋爱、结婚、征兵的季节。父亲从外头回来说,红豆,征兵了。红豆半张着嘴巴望着他的父亲,又把目光移向了他母亲。“妈——”红豆这样说。红豆的母亲说,你瞧他,可是个当兵的料?红豆的父亲沙着嗓子说,部队是革命的大熔炉,什么样的人都能百炼成钢。当兵的人多着呢。红豆妈说,咱家豆子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全发育好呢。那就更应该去,父亲加大了音量说,是男人就该去当兵,三年的萝卜干,回来时保证你的小东西长得像酒盅子一样粗。红豆听了这话脸上的颜色就变了,红豆就是听不得父亲这种粗鲁的样子,低着头,脸上红得十分厉害。这时候红豆的妹妹刚刚放学回来,开了门就说,哥,人家都报名参军了,你怎么不去?父亲说,谁说你哥不去了?妹妹说,我哥要穿上军装,一定更帅。红豆虎着脸走上前来说,小丫头家疯疯癫癫地瞎掺和什么!

红豆,打仗好不好玩?

不要和我说打仗好不好,我不想说打仗。

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打仗就是我杀掉你,要不就是你杀掉我。

死了多可惜。

死是责任。打仗就是让军人承担这样的责任。

谁让你承担了,他肯定是个浑蛋。

你不要瞎说。美琴,这不是玩笑的话。

打仗肯定和电影上一样。

不一样。电影上人老是死不掉,打仗时一枪就死了。打起仗来一颗子弹就是一条命。

红豆,你打死过外国人没有?

不要和我谈打仗。你再不要问我打仗的事了。

问问嘛。

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打死过人,我就晓得放枪,我不放枪别人就会对我放枪,我记不清了。

有女人吗?

我不知道。打仗时就只有人。没有男和女,老和少,贵和贱,美和丑,胖和瘦,上和下,没有这些。打仗时就只剩下了人,你要我的命,再不就是我要你的命。

你怎么老是命呀命的?

打仗就好比赌博。赌性命。打仗时一条命就是一张牌。红桃3或黑桃A全是一张牌。一打仗就想起来命值钱,枪声一响命又太不值钱。子弹可全是长眼睛的,在天上乱飞,寻找你的性命,找到了它就要拿走,就把你的尸体丢给你。

红豆你瞧你说的,打仗要真这么吓人,还拍那么多打仗的电影干什么。

世界上就只有两种人,一种人看,另一种人被看。看的人永远不会被看,被看的人永远不知道看。

你瞎说什么嘛红豆,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了嘛。

我的话全是废话。最听不懂的该是枪声,枪声……

红豆你全把我弄糊涂了红豆。

我说得太多了。我真的说得太多了。我也弄不懂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说这么多话,我从来不说这么多的话的,我每次我就是几次就……

你真是个乖孩子……

……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真的你不要这样。

红豆……嗯红豆。

你不要这样。你真的不要这样。

热带雨林远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种妖娆。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瘴气与潮湿如中国画的空白,绵延流荡。

红豆半躺在坑道内,背部倚着石壁。不规整的石头如肾虚者的睡眠,盗出一身又一身冷汗。贝雷帽倒放在左侧,冲锋枪被他抱在怀里,枪口搁在了肩头。光线昏沉又有气味。红豆闭着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这种坐姿怀旧或茫然。红豆的胃部一阵一阵的灼痛隐约地蜿蜒,那是大剂量的抗生素在胃里烧的。为了抵御雨林的瘴气和伤口过早的感染或化脓,走上前线每个人都必须极限剂量地服用抗生素。坑道里的空气又厚又浑,有一种半透明的阻隔,红豆昏然欲睡,但又难以入眠。衣服是脱不得的,脱下来就会被蚊虫包围,就会在皮肤上黑黑密密地压上一层。红豆奇怪人一走上战场毛孔里流出的怎么就不是汗了,是油。这些油在皮肤上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让你恹恹欲睡又烦躁不安。红豆闻到了自己的气味,红豆不喜欢自己身体的气味。洗个澡,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再喝一口透明的白开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

这里是318高地。红豆就晓得这里是318高地。战争使一切都变得简单成了阿拉伯数,像未被演奏的乐谱一样枯燥。红豆用了两个黑夜才随安徽籍的二排长来到坑道。在地图上他看到过他的阵地,像一个大指纹。现在红豆就在这个指纹底下,蚂蚁一样一动不动。

爬进坑道红豆闻到一股极浓的尿臊。红豆问二排长,这里有人住过了?二排长说,有。他们哪里去了?红豆问。二排长说,下去了,要么死了。红豆注意到二排长没有说“牺牲”或“光荣”了,而是说“死了”,觉得“死”咔嚓一声又向自己跨了一步。死这个东西在战场上特别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红豆紧张地问,我们也会死吗?二排长看了红豆一眼,好半天才说,军人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偶尔有枪声在远处响起,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人类有多种语言,枪声却只有一种。

夜里一批客人走进了红豆他们的石洞。不是敌人,是蛇。

最先发现这种爬行动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战士。大早他从地上起身时习惯地摁了摁上衣口袋。他的袋里多了一样东西,手感柔和而又绵软。拍了一下,就动了。他把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拖着拖着他的眼睛就绿了,这位写过血书的战士摔着手就喊,蛇,蛇。大家全惊醒了。醒了之后大家四处寻找,看自己的身边有没有。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梦一样,蛇一条又一条地找出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弯弯曲曲地爬进了石洞了;它们卧在石头的边缘或腹部,你一动石头它冲着你吐信子。它们自信而又沉着,安静地望着这批惊恐不安的年轻人。过了一刻就有人从鞋里倒出蛇来了,然后就是水壶、帽子和子弹箱。那些蛇一尺来长,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触觉。

最后那位南京籍的战士说,看看洞门后头。二班长打了手电往黑暗的门后照去,顺着柱形电光大伙看见数十上百条花蛇正挤成一个大肉团子,勾打连环首尾相接地挤动。它们光滑柔和的棍形身体游动时显得张力饱满,它们曲折地扭压,缓慢固执,伤心悲痛,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一些蛇向别处爬去,另一些则又从别处爬来。它们搅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见无数小舌头在这个大肉团的表层上来下去,进去出来。

二排长关了手电,每个人都感到身体上皮肤的面积收紧了。他们手拉手、身体紧贴身体,弓着腰一动不动。他们不说话,尽量控制呼吸的声音。小南京叫了一声就要拉开枪栓,被二排长缴了,吃了一个嘴巴。

二排长,你毙了我,我不怕死,你毙了我!

住嘴。你这狗娘养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里,目光里全是蛇的爬行曲线。

那些蛇终于走了,像它们无声无息的来,一条不剩。战士们在蛇的光临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坐下时先用枪托敲一敲,响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静如常。

那是红豆当班的夜。红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个夜里睡着了的。上山以来红豆第一次睡了一个凉凉爽爽的觉。他轻松幸福地睡着了。他梦见了家乡,在家乡的护城河游泳。天快亮时红豆醒来了。他感到一个战士的大腿压在他的身上。他推了推,没推动。但红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条大腿特别地凉,手感也特别地粗糙,正缓缓慢慢地呈“之”字形向内蠕动。红豆睁开眼,睁开眼后红豆就大叫了一声,二排长!红豆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二排长”不像自己发出来的。一条五米多长的巨蟒正懒懒散散地爬过他的身躯。红豆的身体僵在那儿,红豆听见了一阵极猛烈的枪声。枪声在坑道里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效果。红豆的两只手绝望地往石头里抠,那条巨蟒的秃尾在红豆的身上裹紧了,极有韧性地收缩。一位战士用长刀砍下去,刀却给弹了回来,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动。红豆猛扑到了二排长的怀里。我怕。红豆张大了嘴巴哭着喊道,二排长我怕。坑道里又是一阵枪声,五米多长的巨蟒给打烂了,许多肉片飞离了身体,黏在石头上抽动。

战士们又挤成了一团。他们分开时满脸是羞愧。他们望着二排长,这个坑道里的最高指挥官。我也怕,二排长终于说,我能够面对死亡,却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

这么说着光线慢慢明亮了。大家向洞口望去,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圆垫子一样垫在洞口。二排长爬过去,圆垫子活动了,伸出了两只巨大的脑袋,对着二排长叉出一寸多长的蛇信子。二排长跳过来,大声说,打打打,机枪给我狠狠地打。

红豆躺在坑道里反复回忆起父亲。这个顽固的念头像父亲一样刚愎。整个童年与少年,有关战争的内涵是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战争是父亲的初恋。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他们的生命是怎样演绎战争的,在红豆看来是个谜。红豆是从声光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在电影里对号入座地寻找过父亲。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在朝鲜”。父亲喜欢打仗,电影上父亲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感伤,也没有后退。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人……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

“我不是人,”红豆轻声对自己说,“要么他就不是。”红豆很突兀地高声说。“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二排长回过头,问:“你在说谁呢?”红豆安稳下来,一连一个星期再也没开口。

红豆好久不来了。弦清几次问我,红豆近来怎么样了,我说挺好。说这样的话我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上午我骑车出去办事,曾拐到娇娇时装店,两个小丫头在里头张罗。我说,老板呢?小丫头说不在。那么红豆呢?小丫头还是说不在。我说他们哪里去了,两个丫头相望了一回,说,我们哪里知道。小女孩们的相对一望有时具有极隐晦的性质。

红豆的青春年华昏睡了多年之后在一个午后启碇萌动。他的生命以飞翔的姿态翩然闪烁。这个午后有极柔和的橘黄色阳光,阳光从曹美琴所喜爱的乳色百叶窗中间斜插进来,在床头上方叠映出窗的平面构成。经过漫长的试探、启蒙、心照不宣之后,曹美琴终于和红豆平躺在她的席梦思上了。红豆不停地打量百叶窗,说,拧紧吧,这么多的阳光。曹美琴拍了拍红豆的腮,说,呆子,外面太亮,看不见房间里的。红豆不做声了,回过头来盯着曹美琴,一下子就掉到她的瞳孔里去了。两人的对视使呼吸变得急促而又失去了逻辑性。红豆手忙脚乱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行,红豆说,不行,我要化了。

红豆的身体开始了一场惨痛的战争,最痛苦最残酷的幸福与愉悦刺进了他的每一个角落与指尖。

这是怎么了,红豆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像触了电了。

曹美琴没有动。这个老到的女人了解初次的男人,他们总是渴望跳过最艰难的开垦与跋涉,以期直接到达胜利与辉煌。曹美琴吮着红豆的食指尖说,还是第一次吧?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红豆幸福地低着头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

你怕不怕?

怕。我怕。

你怕什么呆子。我又不是母老虎你怕什么。我是喜欢你才让你这样的。

红豆感动得要哭了。红豆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了。红豆又一次提起了自己的生命全部倾注给了她……

红豆……曹美琴闭着眼睛,头部在蓬勃的长发中间来回转动。红豆你疯了……红豆你真的疯了……

红豆的胃就是在这样飘香的日子里发病的。他坐在墙角里捂着胃部用生动的目光望着我。这些疼痛的日子是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无人知晓,我所能知道的只是他爱着曹美琴,这个相当关键。大部分男人在二十岁之后都能学会把他一切放在心底,红豆这一点相当糟糕。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他灵魂的闭路电视,一和你对视就向你做现场直播,他转播时那些黑白就成了彩色的了,就把这个世界弄得红装素裹了。

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

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

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这个道理谁不懂。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

“嫂子什么时候生?”红豆静了一刻突然这样问,“嫂子怎么怀得这么快?”“当然怀得快,”我说,“要不怎么是嫂子呢?嫂子总得有嫂子样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让我来起名字,是丫头呢,就用个红字,是小子呢,就用个豆字。”“算了吧,红豆,”我说,“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个‘红’‘豆’还是分给你孩子吧。”“我给你说真的。”红豆的眼神突然充满抑郁,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我怎么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觉得这笑声太假,“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么能要孩子呢,我这种人怎么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应就算了。”红豆这样嘟囔。“你会有的,你结了婚想没有都要烦死人。你一不小心就会有的。”红豆的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说,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我的胃疼得太厉害了。

红豆的父亲从红豆生还的那天起开始风蚀。越来越深刻的变化显现于他的发愣之中。他时常站立于碎瓦片之间,如古代的圣贤先哲巡视破碎裂痕中间的考古意义。孤独感如他皮肤上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了。他曾经奢望他的后代能在他千古之后重新烛照他的雄壮当年。他真的这么想过。枪声和炮声是不该淡忘的。首先忘记的恰恰是他的儿子。好几次,他甚至想追问老婆,红豆这个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终于从红豆清晰起来的面侧轮廓否定了自己的虚证。红豆颧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轻飔乍起之后轻柔地波动了起来。红豆父亲的叱咤身躯缓慢地走向委顿,他肩部的倾斜坡度变得陡峭。一场战争塑就了他,另一场战争却又消释了他。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你的肺叶永远都打不开来,如初恋中固执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对你说不。他们不打仗,整日整日地听见自己说不,我不。战争并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战争的一个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虑、恐怖,都成为打仗的附属物,吸附在战争的隐体下面。

坑道里没有打仗,但坑道里笼罩了战争。坑道里的战士至今没有打过一次仗。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战争。战争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载体、命令的生物形式与意动状态。生命存放在你的躯体内,有命令你就用他去执行,没有命令你就让他继续等待。

呼吸越来越难以忍受。红豆感到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干结。

黎明时分红豆听见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们没有听得清是谁在叫喊,就听见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枪对着天空猛烈地扫射,用汉语诅咒。

远处也响起了枪声。是一排枪声。许多弹头在洞口的岩石上击起火光,反弹出去拖着悠扬的金属尾音。然后一个身躯便倒下了,红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身躯底下蜿蜒出黑色液体,越淌越粗越淌越长宛如一条游动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战士被抢回了坑道。抢回来时已经是一具“烈士”。战争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尸体却是值大钱的。对尸体任何一方都会像秃鹫,在天上盘旋,投下移动的阴影,等待机会使尸体属于自己。为了这具南京籍战士的遗体,敌人却又丢下了三具。短暂的战斗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价,几乎每个人都轻重不等地受了枪伤。

红豆没有受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红豆没有受伤。红豆只是在左臂让弹片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战争仿佛就是与人体过意不去,每一次都让你毁灭,让你残缺。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事情的发展表明,或者说后来的事迹表明,红豆没有受伤才有了他多年之后的松散岁月。命运使红豆在战争里头往深处越爬越远。

二排长坐在红豆面前的子弹箱子上。他扔掉那支短得烫手的烟头,说,红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儿?

那儿。二排长指了指苍莽的雾中,说,9号洞,那个战土牺牲了。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洞里头死过人?

每一块地方都死过人。

这是命令对不对?我一定得去对不对?

是命令。我是你的长官。长官的话就是命令。

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

给我一只小镜子,好不好,我的丢了。

我没有镜子。打仗时人不能照镜子。这种时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点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么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你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里头有火药。那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你怕谁你就杀掉谁。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

你一出来就有眼睛瞄准你。到处都有枪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射击老鼠,也不能射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个礼,你可以走了。

红豆本能地提着枪,准备起立。二排长把他摁住了,指了指头上的坑道顶。

红豆就坐着向二排长侧手举右掌。二排长回了一个军礼,标准肃穆的军礼,斩钉截铁而又意韵深长。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发展。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极重要而又仿佛没有“屁用”的事情。“屁用”这两个字必须用上引号,我转引了弦清的话。“屁用”这一说法从汉语意义上考证一番是极尴尬的。明明是说“用”,而一“屁”便没用了。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个晚上总要看电视,看看电视里各国领袖们参加各种会议,为世界人民的幸福与和平而微笑,而干杯。当然,每天都有战争,感觉上又茫然又遥远与我们生活比邻若天涯。没有人振奋与同情。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美学意义”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美”。

无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该死的钢笔,提起钢笔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往红豆的身上联想。这个卑鄙的念头令我兴奋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亚力牌啤酒泡在红豆的那边升腾横溢。我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听他讲那场战争。人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骗走了。我就是这样的。

在许多夜里我都做那种启示录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犹大,如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种者的直觉倾听自己小生命的律动。我做这种抚摸时脑子里想着那块绿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场和生与死。我的许多伟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动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上帝的下巴与指尖,看见魔鬼的峭厉牙齿与瞳孔,看见行脚僧人的脚趾,那些脚趾在草鞋里对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戏。上帝给僧人们洗脚,僧人们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写一部创世纪式的巨著,书名都想好了:《脚趾与下巴一起歌唱》。后来想得太远了,我就收住,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屁用”的日子,红彤彤的像日出一样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脚趾们就没有了,不可追忆。飘,随风而去。

但那些跳动节奏依旧,在掌心的下面。我抚摸另一个我。我呼唤我与热爱我。生命仿佛在这种延动中不朽,如镭的辐射,时间一样无动于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怀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说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记不清我做了什么。弦清说一定就是那天怀上的。

问题是为什么你要怀孕。一次冲动就一个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后冲动的排泄物。

这个念头让我愤怒而又绝望。

“你为什么要怀孕!”我这么大声说。我原来只是这么想的,却真的这样对弦清叫出了声来。

“真对不起,”弦清卧进我的怀里。“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温顺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掀掉了缎面被子,“我问你为什么要怀孕。”

弦清望着我。她的样子吃惊而又怪诞:“我为什么要怀,你说我为什么要怀?”

“是我在问你!”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怀,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给我打掉。”

“你疯了。”

“我没疯。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神经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两亩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真以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会长到你今天这种样子,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帅气,比你聪明!”

弦清在说完了“我不打”,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汹涌出来,她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弦清如一只母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弦清说完了就开始穿衣服。

“你哪儿去?”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里去。”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除了黑色,几乎一无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满了该死的混账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该死。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预料走来了。“好你个小子,你胆子可真的不小。”丈母娘进门就这样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意思?你们男人!弦清没成亲就怀了你的种,你如今对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说不清。我说的。生下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种。走了。你不要送。”丈母娘雷厉风行。人做了长辈就学会了言简意赅。

一批又一批新鲜时装在娇娇时装店里进来又出去。它们悬挂在空中被各种彩灯照得如新娘新郎。红豆终日恍惚在这样的强烈色彩里,把一叠又一叠工农兵的微笑转送给曹美琴。

红豆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到被角。红豆从噩梦中惊醒,后背黏了整块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头发蓬松开来,脑袋似乎特别的硕大。曹美琴的一条腿搁在红豆的腹部。红豆的噩梦一定起因于这条粗重的腿。红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动了几下。曹美琴像一条巨蟒的感觉就是在这个触目瞬间注入红豆的内心的。他凝视着曹美琴,她的眼和嘴边都突然间出现了蟒的相似处。红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缩,曹美琴这时恰巧醒来。曹美琴睁开枕头外侧的一只眼睛说,红豆你干吗?红豆说我要起床了。起床干吗?曹美琴松懒地说,他一个星期才回来,我们说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红豆说我到店里去。曹美琴闭着眼说你不要去,你睡回来。红豆提着裤子不动,看了一眼镜子,红豆的模样在镜子里特别地难看。红豆有些失望地把头回过去,“红豆你过来。”红豆便过去了。曹美琴一把将红豆重新拖进被窝。红豆闻到被窝里洋溢着内分泌的复杂气味。曹美琴说,我就喜欢在大清早,你来,你再来。红豆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这么喜欢做这种事。曹美琴说什么喜不喜欢,人都活死了,就剩这么一点乐趣,只有做这种事我才是活的。红豆便不吱声,任随曹美琴动作。照道理红豆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条蟒蛇的,但红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那条巨蟒吓倒了的。红豆叫:“二排长!”整个身子就像皮球给戳了个洞,气全放光了。这时候曹美琴的上齿咬着下唇正在专心地寻觅,感觉到红豆的整个身体抽动了一下,就听他叫,二排长!随即他的一切就没脾气了。软了。曹美琴睁开眼,绝望而不连贯地说,红豆你干什么?红豆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边,胳膊拥着两个圆肩头,一个劲地瑟瑟发抖,好半天才调整过来。曹美琴拿起一件苹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镜子上,拉着脸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红豆跟过去,光背倚在门框上,看着曹美琴裸露的身子在水帘和雾气里向上升腾。冲完了澡曹美琴拿着一把黄色塑料梳子插在头上,绕过了红豆,说:

没用!要不给外国人抓了过去。

红豆站在那里,感觉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一点坠陷下去。红豆说,我就是没用,我怎么就是没用。

红豆的父亲从酒店回家时发现那扇木棂门半开着。他伸进头去看见红豆把身子蜷在一床棉絮里。棉絮散发出一股闲散久搁的气味,红豆闭眼张嘴,嘴巴像面部的一口浮井。

你回来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大着嗓门说。

红豆撑起身来,掀开了上半身的棉絮,上衣上黏了许多白色颗粒。红豆眯着眼,说,我回来睡觉。

睡觉?你睡什么觉?大白天睡什么觉?老鼠才在白天里睡觉。

我只是想睡觉。

你看你半死不活的,哪里还有人样!你就知道大白天和老鼠一起睡觉。

我想做一只老鼠,红豆说,是别人把我生成一个人了。

你说什么?浑小子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放屁把胆子放掉了。美国佬都给我们打趴下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话。美国佬今天也神气起来了,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我要睡觉。

弦清终于又回来了。我陪她的父亲喝了一瓶竹叶青,弦清就披着我刚买的山羊皮夹克回来了。她的腹部把羊皮上衣弄成了一只米花机,她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人的身体要出了问题衣服越新越美越难看。弦清回过头来说脱了吧,等生了再穿。我说穿着,挺好的,不是挺漂亮的吗!

走进家门弦清极其幸福,她疲惫地坐进沙发,两条腿伸到前面去,像京戏台上的判官。孩子真的是你的,她说。我坐在扶手上拥她入怀,就说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说,对不起你。弦清听了这话止不住啜泣,她哭得伤心委屈又甜蜜自豪。女人一生中有这样哭泣的机会并不多。我就这么拥着弦清,脑子里很空,刮起了方向不定的风。孩子是我的,这不挺好吗。孩子不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还能是什么?书上不全这么说的?

生活又平平静静,这不是很好吗。

十一

红豆拉完了曲子就开始愣神。许多风瘦瘦长长地在天井墙上舞蹈。屋檐口一排整齐的乳形滴漏倒挂在那里,悠久而又抑郁。红豆望着乳形滴漏想起了曹美琴的乳房,心中泛起极浓的不知所措。那种渴望而又焦躁无味的心绪如西部民歌中的半个月亮,爬上来,在蓝蓝的背景上空旷无比地爬上来,晕晕黄黄地爬上来,就半个,残缺不全地爬上来了。

红豆停止了二胡演奏,追忆他第一次与曹美琴接吻。吻住曹美琴的下唇时他的手就自然地抚在了她的乳房上面。这样的感受让他幸福与感伤。只有儿童被哺育时才这样,一只手摸着乳房吸吮,另一只手神圣地搭在另一只乳房上面。红豆坚信男人接吻时的心态不是男人的,是男婴的。红豆后来开始吻她的乳峰,乳峰像抽象意义上的母亲,不是妈妈。红豆禁不住流了泪水,说,这才是我的家,曹美琴用一只指头封住了红豆的嘴,让他别出声。红豆就不动了,心里只是重复。这才是我的家。我什么也不怕了。

红豆放下了二胡就往娇娇时装店里跑了。他要抱他的曹美琴吻他的曹美琴。马路拐弯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只老鼠卧在了水泥地上,这只可怜的老鼠早就让汽车轮子压扁了,像画在地上,二维地在地面只剩下老鼠的抽象意味。红豆站住了。红豆站在马路的拐弯处,自语说,这是老鼠。那只老鼠如一张纸,儿童画一样贴在了地表。

红豆在时装店的门口没有找到曹美琴。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问红豆说,先生您买什么。红豆看看这个中学生,脸上的样子说变就变掉了。红豆盯住了中学生。中学生很慌张地向后退了两步,对身边的两个女伙计解释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真的不认识。

红豆到我家时是夜间十点。电视上正是《晚间新闻》的片头,宁和的音乐中一只透明的地球正蓝蓝地滚动过来放到电视的中间。红豆倚在我的房门框上,身上带进来很寒的秋意,红豆失神地说,给我倒点酒。

红豆坐在沙发里脸上的样子像青春期的某个糟糕片刻。他的小拇指一直在不安地折动。我点了根烟,在我点烟的工夫他随意拿起了我的工作手册和钢笔。我们都不说话。他懒懒地在软面抄上随手抹些什么。这时候弦清也披上上衣坐了过来,她的手上打着件毛线裤,粉红色的,裤腿只有我的巴掌那么长。红豆抬起头,看看毛衣,又看看弦清,很累地笑了笑。弦清望着红豆,也笑了笑。三个人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十二点钟。红豆后来就放下手里的小本子,面色微酡,说,你们睡,我回去了。弦清探过头指着红豆画下的古怪图案只是说,什么?红豆你画的是些什么?红豆指着满页的,说:

这是山洞。

第二页像毛衣编织:

这个呢?弦清问。

这是雷区。

这个,这个是什么?

坟。

你画这么多坟做什么。吓人。

吓人什么,坟是泥土的乳房,我们的家。

红豆的二胡声出现了某种几何形状,标准的正方那样经不起抗击。红豆拉二胡把二胡的灵魂给拉出来了,整夜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瞪着碧眼游荡,尾巴一样蛇形地跟踪人迹,追探人们的听觉。红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时间里颤悠,太阳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弯了又拉圆了。后来红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迹。红豆的妈说:“祖宗,你别拉了。”红豆说,我不能不拉,曲子全关在琴里头,我不拉他们就出不来,他们在喊救命。他们在说,红豆,你救救我——你听见没有,妈,你听听,他们在喊你奶奶。

红豆的妈用手掌捂住了红豆的指头,豆子,红豆妈这么说,你别拉了,妈求你,妈给你跪下了,你一气拉了两天半了祖宗。

红豆就停住了,眼睛散了光,说,妈我不拉了,妈你给我把琴拿下来,红豆的母亲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把马尾弓从红豆的手上掰开,红豆的手却伸不直,依旧保持了那种指形做有节奏的颤动。

妈,我饿了。

我给你做。

妈,我要喝奶。

红豆妈钉在了那里。不动。脸上的皱纹全挂了下来。

妈,红豆抬起头说,屋檐上挂了一排奶子,我要喝奶。

红豆的妈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了天井的地砖上。冬季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来临的。

天冷得相当快。梧桐树叶如丧家的狗跟着风走走停停。许多人的脸被腌在冬季的风里,上了一层霜。优美的植物相继死去,只剩下根与水泥同一种色彩。人们说冷。人们抱怨鬼天气。人们在冬天说夏天好,就像在夏天说冬天好。

咖啡屋里挤了许多人。不因为咖啡,因为空调。咖啡屋里没有自然光,用了杂色彩灯及茶色镜子的反射。人就像置身于想像里,在那里接吻、吸烟、做生意。声音都很低,如咖啡的色质。

红豆坐在我的对面。左侧是一堵镜子墙,把小咖啡屋拉得极有纵深感。我们坐在中间,一半实,一半虚。我们断断续续地说话,断断续续地喝雀巢。雀巢像我们的政治一样,有越来越高的透明度。红豆新理了发,头发吹得很高。这样的造型使他显得陌生,不像红豆他自己。屋子里的色调与音乐柔化了红豆,使红豆越发渴望倾诉。红豆说了很多的话,没有逻辑,时空也相当混杂,完全是现代派的叙述方式,他的眼睛依旧很大,只是失去了水分,显得滞钝。双眼皮的两道折皱拉得也很松弛,看人时就有了似是而非的无精打采。后来红豆说,我的胃又疼了,就不再说话。脸上的样子一直在疼。我说我送你回去。红豆笑笑,在哪里都疼。我说那就别喝咖啡了,我给你买杯莲子汤。红豆说好。

我转回的时候红豆坐在那里不动。他的脸转了过去,对着镜子。他在正视镜子里的自己。我注意到身后的窗了正打开了一扇,窗上面也有一面镜子,这两面镜子把红豆拉得相当长,许多红豆就在咖啡屋里无限地延伸了下去,从我这里直到宇宙的角落没有尽头和归宿。我看得见红豆咖啡色的目光,他的目光已经走到宇宙的外面去了。我捏着莲子汤的票根,说红豆。

红豆把脸移向我,眼睛却没有离开镜子。红豆指着镜子对我说:“你快看,那是红豆。”我看见红豆的灵魂从他的眼睛里飞到镜子的那头去了。我站在那里,不敢动了。

这时候服务小姐走过来,说,先生,您的莲子汤。

“那是红豆,”红豆说,“你看见没有,那是红豆。”

我说我们回家。

“你抓住他——那是红豆。他是一只鸡,你把他杀掉。”

我冲上去转动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很轻但目光却越来越顽固。

“你逮住他,”红豆说,“杀了他我就可以回家了。你杀掉他,你快去。”

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许多毛孔在我身上冰冷地竖立着。我想我已经疯了。我拿起了一只凳子,砸向了茶色镜子墙。咣当一声,世界就变得可怕地安静下去,黯淡下去。世界就只剩下了半个,许多人站起来,看我们。红豆的脸因玻璃的飞溅而流血不止。

我说,我杀掉他了。

红豆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了摸墙与破镜片。红豆推开我。你骗我,红豆说,你在骗我。红豆像个姑娘似的站起来,走,我们回家。

很晚我才回到家里。弦清仿佛有什么预感,她站在卧室门口,望着我不语。我站在堂屋门下面,和她对视了好大一会儿,我说,出事了。

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

空间变得十分的无情无义。我害怕这种目光之间的纵深距离。

寒夜在灯光的外面。月光干干凉凉的,又亮又清又冷,又冷又清又亮。有月光的夜里窗户上的玻璃都干净透明。内外都亮了就透明了。内暗外亮也不坏,可以成为一个视点,观察、看。最糟的是内亮而外黑,这样的玻璃就成了镜子,就成了审视自己的判席,就成了绞架。

人的灵魂不能被点亮,点亮了就是灾难。人不能自己看自己,看见了便危险万分。要命的是红豆恰恰选择了这样一个位置,在镜子与镜子之间。

大清早我终于入睡了。一夜的似睡非睡使我头部肿胀得要开裂。做梦了没有,我没有把握。但我听见了亚男的声音,红豆的姐姐在我的梦中大声地叫:“快,快,红豆出事了。”

睁开眼我就看见了亚男。她失态地把我从被子里拖了起来。她的身上有一股极浓的血腥味。她的衣袖和前襟溅满了紫红色的血污。

“他用刀子捅了自己了,肚子还有脖子。”

为什么?许多人都爱你,母亲和亚男,弦清还有我。许多人。

我要杀掉他……

你杀谁?

红豆。我要杀了他。

你杀了红豆你是谁?谁又是你红豆?

你不懂……杀了他我就是我了。我就可以到屋檐上去,老鼠和蛇,还有乳房二胡。你懂不懂?

我不懂红豆。

我杀了他你就懂了。

你就是红豆,红豆就是你自己。你杀了红豆就是杀自己。

我只能杀自己,我怎么能杀别人,我杀谁?

你杀了红豆你自己就没有了。

杀了才有。不杀就没有。你不懂。你不要管我,我还要杀。

十二

在冬季这个伤口难以愈合的漫长岁月里,红豆躺在医院的白色之中,顽固地坚持杀掉红豆的宏伟梦想,他的身上插进了许多管子。那些干净、透明的液体像时间的秒针,一滴又一滴耐心地抚慰红豆。这些液体的清冽光芒无数次感动过红豆。他望着这些液滴,一连几个小时。而后红豆的泪就流出来。是他生命里的男性汁液。

失血过多的红豆终于被看出了血色,在没有人照看的时刻他又有气力能够完成自己的梦了。红豆下了床能够走动后就忙着自杀。他偷了一把水果刀。夜里三点钟他走在宁静的白色过道,过道很长,有一种走向阴间的狰狞透视。世界弥漫着以酒精为主体的混杂气味。他走向厕所。红豆决定在厕所里捉住红豆,然后把红豆杀死在大便池里。然后把刀还给病友。然后回家。然后对母亲说,我回来了。然后对他说,我和你一样回家了。然后放下包到曹美琴那里去说,美琴和我上床。

红豆的回家梦想没有能够实现。他走错了门。他没有敏锐地发现便池和便座的不同处,就站在了女厕所里常见的镜子面前。夜如镜子一样宁静。三点钟换岗的女护士习惯性地在上岗之前处理一下私事,她推开卫生间,看见里头站着一个男人。女护士倒吸了一口气手里的搪瓷盆就掉下来了,在死寂的病房里发出了丧心病狂的声音。盆里的小玩意在白色马赛克上侧着身子往角落里飞窜。红豆大吃了一惊,拿刀的手就提了上来,眼睛在镜子里头和小护士对视。红豆看见小护士的下巴只是往下挂,却是没有声音。红豆提着刀目光呆滞地转过身来,红豆刚想说你回去吧,就听见小护士终于叫出来了。小护士叫的是杀人,杀人了!

许多人从病房和值班室里冲出来了。大部分病人的脸上忍着疼痛。红豆站在门口,不高兴地对大家说,这关你们什么事。

当天夜里红豆就被送走了,上车之前红豆给慌里慌张地打了一针。红豆隐约地记得自己明明给抬上的是汽车,过了一刻就觉得是火车了。向南,无尽无止地向南。红豆想睁开眼看看窗外,连长虎着脸说,不许看,这是命令。红豆便把眼睛闭上了,闭得很紧,很累。身子底下就咣啷咣啷咣啷。

大家都争着要到最前线去。每个人的眼睛都陌生了,生出一股杀气。大家举着枪高呼震耳的口号。连长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举起手高叫:我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红豆反复高喊这句话,直到再也喊不出来。大家后来开始写血书,连长又看了红豆一眼,红豆就咬破了食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红豆说,连长,怎么这一回咬得一点也不疼?连长说,当然不疼,这点疼算什么?我们连不许有一个怕死鬼!

知道红豆的下落已经是来年春光明媚的日子了。我一直没有红豆的消息,在这个问题上老志愿军战士说了谎,这位残疾老人告诉我,红豆到南方去了,他的战友在那里开了一家很大的公司。红豆不回来了。我望着长者的空袖管相信他的话。老者的谎言比真理更有力量。

那个晚上亚男来敲门。亚男瘦成这样出乎我的意料。亚男见到我就扑到了我的怀里,当着弦清的面。“你救救红豆,”她的身子疾速地抽搐,“你一定要救救红豆。”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弄得很懵,我说红豆怎么了?你告诉我怎么了,他在广东出了什么事?亚男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来,亚男说,他在疯人院里,他一直都关在疯人院里。

我茫然地抱着亚男,我就那样茫然地抱着亚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着弦清的面。我不知道这个世上发生了什么,我很难受。我十分地难受。我太难受。我他妈的太难受。

红豆坐在床沿。大剂量的镇静剂使他的体形虚胖浮肿。他的背后是窗户,阳光照耀过来,窗外的花朵一朵一朵开得又大又肥。花朵的美丽也如同红豆一样身不由己,离不开那杆枝头。

红豆的目光像煮熟的某种动物,看着一处地点。眼神没有意义。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不知道我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头发胡子都很蓬勃,好像所有生命全长到那些上面了。我的酸楚在胸中猛烈地翻涌,无声静息地翻涌。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开始。

嗨。我终于说。

他没有动。

红豆。我说。

红豆就抬起头,望着我。红豆望着我两只眼睛就慢慢地活了。两只眼睛就如同春天那样释放出许多汁液,有了许多返青的植物和风。红豆张开了嘴巴,一只手抓住我,很突然地抓住我。他的手没有力量,却让我感觉到绝望和神经质的穿透力。我的整个感知就全给他抓住了,缩成了一团。

我疯了没有?你告诉我,我到底疯了没有?

你没有,红豆,你没有疯。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这儿全是疯子他们全疯了。我要回家去。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红豆。

我疯了?这么说,我真的疯了?

你没有。

你带我回去。

我不能。

我到底有没有疯,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你没有疯。你没有。

为什么要关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

我是疯了。我肯定还是疯了。

送药的护士就是这样的时候到来了。小护士们美丽的影子像鱼一样在病人之间摇晃。小护士推着不锈钢送药车来到红豆的面前,拿起一只樵木瓶盖,瓶盖里装满了色彩斑斓的药片。小护士说,您该吃药了。红豆把目光从我这里移给了小护士,他的目光也变成了不锈钢的。我为什么要吃?您不是天天都这么吃的?小护士瞟了我一眼,笑着这么说。你自己吃,红豆说,你不吃就送给曹美琴,我不吃。红豆,我说,吃罢。我不吃,红豆的嗓门这时就大了,你们全是一伙的,你们通好的,我为什么要听你们?我不吃。红豆从不锈钢药车上拿起了一只搪瓷盘,呼的一下那些彩色的药片就落英一样缤纷。随着红豆的叫喊迅速走过来几个长方体的白色男人。他们的头上全是白布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一阵争斗后他们熟稔地擒拿了红豆,红豆被他们摁在床板上,所有的关节都固定了,只有腹部在剧烈地向上挺动,每一次挺动喉咙里都要发出很有节奏的压迫声。我说红豆,走过去便拉开那些男人。一根针管这时就插进了红豆的肌肤,针剂明丽剔透像少女初恋时的眼泪。你们放开他,我大声说,你们放开,他没有疯!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男人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在口罩里头含糊不清:你是不是也想来一支镇静?这时的红豆似乎被药水说服了,张着嘴嘴里流淌口水。他的眼没闭,望着天花板。活的,但是一眨不眨。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摇摆了两下还是没眨。

我就这么望着红豆。时间昏迷过去了。

弦清在一个干净美丽的早晨分娩了我儿子。她的预产期超过了整整四天。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对这个世界犹豫什么。我在产房的通道外面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望着圆形告示牌上一支白色的香烟被红色的×所覆盖。我已经连续三夜没睡了。是另一个刚刚当父亲的男人陪我度过了前面的两夜。我的舌尖很麻木,记不清说话了没有。我觉得昏迷过去的时间一直没有醒来。

第四个早晨我注意到太阳升起得很迟。我一直希望孩子的出生能选择在日出这个伟大的时分,这一设想无限诗意情调。但这样的早晨我没有过多地奢望孩子与太阳之间的巧合,我焦虑地祈盼孩子能早点来到世上。

后来来了一位护士,这个瘦小的女护士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天使一样美丽。她拉开玻璃门,笑着对我说,你当爸爸了。我头脑里轰的一下太阳就跳出来了,我冲进去就听见了极其愤怒极其委屈极其撒娇极其抒情的一道哭声,如金属丝在苹果色过道里纷扬。这是我的儿。顷刻间我的胸中许多东西化开了,直往眼眶里冲,不可遏止。我看见了血淋淋的小东西在护士的掌心里握紧了拳头诅咒什么。我想冲上去对孩子说我是你爸爸。

小护士的下巴把我赶出去了。在这个四五米的甬道里我体会到了千古悲伤。我伤心得不行了。出了玻璃门我蹲下去就用巴掌捂紧面庞了。那些该死的泪珠子从我的指缝中间汹涌而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这时候丈母娘从楼梯口拐角处出现了。见了我的模样她脸上就不对了。生了?生了。弦清呢?挺好。团的还是长的?长的。顺不顺?顺。那你哭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要哭,我止不住。这么说着我的伤心就又袭上来了。二五,好好的你哭什么,丈母娘说,吓我一大跳,你毛病𡂿。

生儿子是要发红蛋的,规矩就这样。规矩就是有道理没道理你必须这样。第一家当然是红豆的母亲。

二胡的音质沙哑,具有极松的穿透力。二胡的音色有一种美丽的忧伤。二胡的旋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倾诉欲望,欲说又止,百结愁肠。

离红豆家至少还有五十公尺我就听见二胡声了。我知道不可能是红豆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幻听。推开门我透过木棂格看见红豆端坐在家里,他的大腿上搁着他的二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院的。他的脸很胖,宇宙一样苍茫。

红豆看着我的脚。他的目光抬到我的腹部却不再往上爬了。他不看我也不说话,拉了一小段我们儿时常听的那些曲子。完了就放下胡琴,说,你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的,红豆?

有一阵子了。

为什么不找我?

我在拉琴。我拉得很轻松,很快活。这把琴很听话,又聪明,真是一把好琴。

我把三只红鸡蛋放在红豆家的茶几上,红豆妈看了一眼红蛋又看了一眼红豆,这个交替的目光是明了易懂的。红豆妈笑笑说恭喜了。我也就对她笑笑,想说什么,也想不大起来。红豆妈走到我的面前,低声说,红豆他又不吃饭了,他总说饭里头有药。红豆看上去挺胖嘛,我说。天晓得,他妈说,不吃又不睡,他哪里来的一身肉。他为什么不睡?我哪里知道,红豆妈茫然说,我想是怕噩梦,他睡着了老是喊,蛇——哪里来的蛇,真是造孽。他不吃也不睡,他就晓得拉琴。

这么说着话我们听见了厢房里传出了很古怪的声音。那把二胡丢在了地砖上,琴弓和琴身构成了天象式的构图。红豆站在那里,两只手垂得老老实实。蛇。红豆站在一边,指着地上的二胡说,蛇。我走上去刚想捡起二胡,红豆就把我止住了。红豆对着二胡上的蛇皮说,是蛇,二胡声不是我拉出来的,是蛇在哭,你听,是蛇在哭。

红豆妈听了这几句一个踉跄就又侧在了门框上,红豆妈望着二胡说,这回真的没救了,又要去医院了。

不!红豆走上来就揪住了我。不,红豆望着我,目光四分五裂,别把我送过去,我永远呆在洞里,我听你的命令,我这一辈子都在洞里,你别送我去医院。

十三

红豆终于在渴望拉二胡与不停摔二胡之间黯淡消瘦下去。天气渐渐变暖,变热。空气中积郁了越来越浓的怀旧气息,那是夏日千古以来不变的气息。植物们该绿的绿,该红的红了。红豆说,我要拉琴。红豆说,蛇。红豆说这两句话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家的大门也越关越严。红豆的父亲不允许别人窥视他们家的不幸秘密。

越来越多的皮肤多余地褶皱在红豆身上。他的身上出现了许多肤斑,仿佛怀过孕的女人腹部留下的那种。许多不正常的气味很幽黯地在落日时分飘拂,如一只手从死亡的那边凉飕飕地抓过来,与腐草和植物的腐烂气味勾肩搭背。红豆终于卧床了。红豆说 我 要 拉 琴 红豆说 蛇 红豆说 不 要 送 我 出 去 红豆说 我 就 在 洞 里

红豆的手与胳膊变得冰凉,与夏季的炎热极不相称。我弄不懂他身体的温度哪里去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我看见死亡一直在他的手边游丝一样转动。死亡在他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膜。铁青色爬上了红豆的腮部,半透明的眼在不确切地看,无力的手指在不确切地抓。不知道红豆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红豆的父亲在一个午后说:“他的胆已经吓破了。他是起不来了。他的胆肯定是破了。”后来下起了雨,雨猛得生烟,雨脚如猫的爪子一样四处蹦跳。那些雨把整个红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个劲地青灰。红豆身上那些类似铁钉和棺材的气味就是在雨住之后和泥土的气味一同弥散出发的。许多多余的皮在红豆的骨头上打滚。

红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只是在他死前的一个星期,他说了一组阿拉伯数字,003289。这是六月二十六号的事。后来红豆就再也没有开过口。红豆的妈问我,是不是谁的电话,我说不是。红豆妈又问,到底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可能没什么意思。红豆妈想了想,也就不问了。红豆后来就老是张嘴,他看着我们,嘴张得很大,嗓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像哪里在漏气。

七月三日,那个如狗舌头一样炎热的午后,红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红豆死在自己家里的木床上。这一天天晴得生烟,阳光从北向的窗里照射进来,陈旧的窗格方木棂斜映在墙上,次第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方格。后来红豆平静地睁开眼,红豆的目光在房间里的所有地方转了一圈,而后安然地闭好。他的左手的指头向外张了一下,这时的红豆就死掉了。他死去的手指指着那把蛇皮蒙成的二胡,红豆生前靠那把二胡反复他心中的往事。

……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走

在走向我

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地在世界上死

在望着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