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晓芸站岗两个多小时了,再过一小时,就该下岗了。

但她这会儿就已经快被冻僵了。“黑豹”也感到了寒冷,它开始在雪地上兜着圈子奔跑。它身上发出的热量结成霜,染白了黑皮毛。

“‘黑豹’!”裴晓芸把狗唤到身边,弯下腰对它说,“回去吧,‘黑豹’,回去吧,回到连队去吧!到大宿舍去,趴在炕洞前,那多舒服,多暖和,何苦陪着我一块儿挨冻呢?”她简直是在哄它,像在哄一个人。

“黑豹”瞪着那双善于和人交流情感的眼睛瞅她,分明听懂了她的话。它的眼睛追随着她的目光,也朝连队的方向望去。

“瞧,最南边那一排灯光,就是大宿舍!”她又低下头对它说了一句。

“黑豹”却一动也不动。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阵,又开始在雪地上奔跑。

她望着它,拿它毫无办法地摇摇头。

月亮好像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寸也没移动。但月面已不那么明净,变得朦胧了。夜空的蓝色加深了,深蓝混合着漆黑。夜空似乎被来自宇宙之外的某种自然力量所压低。

起风了。这风是突然刮起的,异常猛烈,而且辨不清方向,朝她迎面横扫过来。她侧转身,弯下了腰。

风过之后,四野顿时迷茫。

“黑豹”在奔跑中突然站住,昂着头,略显不安地瞭望着荒原。

在荒原的尽头,在寒夜神秘而威严的幽远处,一场大暴风雪狰狞地注视着生产建设兵团的女战士和这只狗。

然而她并没有预感到什么威胁,她在瞧着那只狗。

“黑豹”使她又想到了他……

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个城市的知识青年?也许因为她和他不是同一批来到北大荒的?也许因为她是全连姑娘中最其貌不扬、最沉默寡言的一个?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政治上有“特嫌”的歌唱家和某个大学里的“反动讲师”的女儿?……他不曾注意过她。而她,也从来不敢主动接近他,主动跟他说一句话。因为,他是威信很高的男知青排排长,是全连最英俊的小伙子。

年轻人们,小伙子也罢,姑娘也罢,总是希望从自己身上发现某种值得自信的东西——高于别人的威望,渊博的知识,受人赞扬的品质,友好相处的人缘,家庭出身优越,政治有前途,甚至,包括俊美的容貌……等等,等等。一点儿值得自信的东西也没有,这样的年轻人便会离群索居,产生自卑感。

裴晓芸在所有人的面前都会产生这种自卑感。

她有时甚至自己鄙视自己。

她身上半点值得自信的东西也没有,连一个少女最可自慰,最起码的那点儿自信——容貌方面的自信都没有。

她到北大荒以后,从来也没有像其他的姑娘那样,偷偷拿面小镜子自己端详自己,欣赏自己。她认为自己是个半点可爱之处都没有的丑姑娘,一只丑小鸭。

是呵,她的身材那么瘦弱,小手小脚的,像是发育不良没长开似的。她那张小女孩般的脸上,永远笼罩着悲哀的愁云,一接触到什么人的目光,她便会情不自禁地立刻垂下睫毛,掩住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一方面,她因为自己是那么不引人注意而自卑。另一方面,她又但愿任何人在任何场合下都不注意到她的存在。有天中午下暴雨,男女知识青年跑出大宿舍,遮盖土坯。苫席不够用,她把自己身上披的雨衣也盖到土坯上了。她在暴雨中淋得像一只落汤鸡,衣服裤子紧紧地贴在身上,模样滑稽而可怜。他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竟像被一只大猩猩所注视似的,吃惊地呆愣了一刻,转身而逃,令他大惑不解。那天他才知道,女知识青年排还有这么个叫裴晓芸的上海姑娘,才十六岁,在全连知识青年中年龄最小。但她也并没有从此引起他多注意一点。而她,后来则更加有意地处处回避他。

就在那一年冬季的一天半夜里,全连紧急集合,男女知识青年都拉出了连队,一气儿跑了十多里路远。演习紧急集合,大宿舍里是不许开灯的,手电筒也不许打亮。

跑步急行军途中,又演习了一次“围山搜敌”。

曹铁强是演习行动的总指挥,在大家都已经搜索到半山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有人刚跑到山脚下,艰难地踩着没膝的深雪向山上攀登。

“那是谁?快跟上来!”他大声喊。

落伍者摔倒了,而且没有立刻爬起。

他跑到那人跟前才认出,是她。

“跑一段路就受不了啦?别那么娇气!都像你这个样子,打起仗来怎么办?”他有些生气,对她大加训斥。他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从雪窝里拽起来,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几乎是粗暴地拖着她往山上跑。

她一声不响地被他拖着跑了一段山路,又一个筋斗跌倒在雪中。

“你别装熊,快起来!自己跟上去!”他更加生气了,索性放开她的手,那语气完全像在战斗中,呵斥一个无能的士兵。

“我……我的脚……”

“你的脚怎么了?”

她扒开埋住双脚的厚雪,甩掉两只手上的棉手套,双手攥成拳,使劲擂自己的双脚。

借着月光,他这才发现,她穿的竟是一双网球鞋!他怔住了,半天才说出话:“你……怎么穿着这样一双鞋?”

她没有回答,她不再擂自己的脚了。她的双手忽然捂住了脸。她的肩头开始轻轻耸动着,她无声地哭了。

他猛地弯下腰,将她再次拉起,强行背上,朝山下就跑。

“不,不,我不!冻掉双脚,我也要……”她挣扎着,拳头擂着他的背。

他并没有放下她,任她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在自己背上擂打。他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下山,接着跨开大步朝连队跑。十几里路,他的脚步毫不减慢,越跑越快,径直背着她跑进女宿舍,将她放在火炕上,拉亮了灯。

她那张小脸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泪水在她脸上结成薄冰,一缕鬓发冻在她的脸颊上。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汗湿透了衬衣和绒衣。

“别动!”他对她说,摘下帽子,扔在炕上,拿起一只脸盆,转身奔出宿舍。他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她果然一动未动地垂着双脚坐在炕沿上。网球鞋和她的双脚冻在一块儿了,他无法替她脱下来。

“剪刀!”她茫然地瞧着他。

“你的嘴巴也冻住了吗?我问你有没有剪刀!”

她默默地朝摆在窗台上的一只小木箱指了指。

从小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他从她脚上剪下了那双网球鞋。接着,小心翼翼地剪下了她的袜子。他将她的双脚按在雪盆中,迅速地用雪搓起来。

他一边搓她的脚,一边抬起头,瞧着她的脸,低声问:“疼么?”

她垂下了睫毛,只吐出一个字:“不……”

“不疼才糟糕!”他更快地用雪搓她的脚。

一盆雪搓化了。

“这会儿开始疼了吧?”

“不……”

“还不?有没有……像被火烧一样的感觉?”

“有……一点点……”

“冻掉双脚,在北大荒可不是没有过的事!小时候我的脚也冻过,我妈妈就像这样子给我搓。”他从毛巾绳上扯下条毛巾,要替她擦脚。

“别,那不是我的毛巾。”她用轻微的声音说,这时才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不禁注视在她脸上,心中实在不可理解,这种时候,她为什么还会对生活中的这般小事如此认真。

“那是我们排长的擦脸巾。”

“那又怎么样?”

“她会生气的。”

“是你自己这样认为吧?”

她摇了摇头:“她真会生气的。她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再问她什么了。他心中明白了。他缓缓地将郑亚茹的毛巾搭在毛巾绳上。

“边上第三条毛巾是我自己的。”

他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

“让我自己……”她向他伸出一只手要毛巾。

他没给她,他轻轻地替她擦干了双脚,慢慢解开自己的衣扣,撩起绒衣和衬衣,半裸出宽阔的结实的胸膛,将她的双脚暖在自己胸上。

“啊!不,不!……”

她慌乱起来,她骇然了。她欲缩回自己的双脚,他用绒衣将她的双脚包裹住,紧抱在怀里。

“别动!”语气那么严厉,同时瞪了她一眼。

她挣动了几下,没有挣回双脚。他的手那么有力!

她的脸红极了,她一下子用双手捂上了脸。“当年我妈妈对我也是这样做的。”第二次提到他的妈妈,他的语调中流溢出一种深情。

她还能再有何种表示呢?还能再说什么呢?

她一动也没再动,双手依旧捂着脸。

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两只脚恢复了知觉,温暖了,也开始疼了。他胸膛里那颗年轻人的心强有力地跳动,传导到她的心房。她自己那颗少女的稚嫩的心,也仿佛刚从一种冷却状态中复苏,怦怦地激跳。

许久许久,他们之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滴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滴落下来,随即,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是因为过分受感动?是的,当然是。但泪水绝不仅仅是因为受感动而倾涌,还因为……他提到了他的母亲。用那样一种深情的语调提到他的母亲。

而她却从未领受过母爱的慈祥和温柔。为了领受一次,她宁肯自己的双脚被冻掉!

裴晓芸说:“边上第三条毛巾是我自己的。”曹铁强取下了她自己的毛巾……

同样的做法,这北方的小伙子从他母亲那里学到,施加于她,诚挚之中带有几分强迫。

如果是母亲的话,她起初心理上会产生慌乱和骇然?

区别就在于此。虽然深受感动,但也触碰到了她的隐衷。

她那颗少女的心不但稚嫩,而且那么细腻。所有细腻的情感都被她的双唇封锁在心里。因此,她的内心世界比别的姑娘更加丰富,也更加充满矛盾和变化。

这样的一颗心当然不是他所易于了解的。他发现她在落泪,问:“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这时,外面响起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吵嚷。紧接着,门开处,女排的姑娘们拥进宿舍。她们一见他在女宿舍中,他和她那种不寻常的样子,都呆呆地站立住,用猜疑的目光望着他们。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她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仿佛自己是个小偷,被当场逮住。她猛地从他怀中收回双脚,窘迫而羞涩。

“用被子包上脚。”他平静地对她说。转过身,问姑娘们:“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没有谁回答他的话。

“简直是拿着弟兄们开玩笑!演习演习,半路上丢了战备演习指挥员!”

“不是丢了,咱们大排长准是叫敌人俘虏啦!”

男宿舍传来发牢骚的怪话和嘻嘻哈哈的笑声。

郑亚茹最后一个走进宿舍,她的目光在曹铁强身上差不多停了半分钟,然后,缓缓地转移到裴晓芸身上。

裴晓芸已经坐到火炕上,用被子包住了双脚。她低着头,不敢瞅姑娘们。

“哼!真丢人!”郑亚茹大声说了一句。

“你说谁?”曹铁强有点恼火了。

“我说谁,你心里明白!”郑亚茹向裴晓芸瞪了一眼。

他的同班同学,当着所有姑娘们的面,对他说出这般带有侮辱性的话,使他感到格外不能容忍。他几步跨到她面前,咄咄地盯着她的脸,质问地说:“我不明白!你今天非得当着大家的面对我讲清楚不可!”

“讲清楚就讲清楚!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你!还有她!你们俩!趁着大家演习,你们两个跑回来,在宿舍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混蛋!”曹铁强大吼一声,对郑亚茹扬起了拳头。但他毕竟克制住了自己,拳头并没有落下去。如果不是当着所有姑娘们的面,这一拳也许会落下去的。

“裴晓芸穿了一双网球鞋就跑了出去,你们知道不?她的脚冻伤了,如果不是我把她背回来……可你们,都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郑亚茹怔住了。

曹铁强指着一个姑娘说:“你,去把那盆雪水倒了!”又指着另一个姑娘说:“你,去把卫生员找来!”

两个姑娘不知是慑服于他的恼怒,还是出于同志之间的义务感,彼此望了一眼,一个服从地去倒那盆雪水,另一个立刻转身去找卫生员。

其余的姑娘,都向裴晓芸围拢过去。

郑亚茹独自站在原地,显得极尴尬。

“你和我的关系,并不比别人特殊,不过曾经是同班同学,你没有资格像刚才那样对待我!”曹铁强冷冷地对她说完这番话,愤愤地离开了女宿舍。

郑亚茹慢慢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呆立了一会儿,突然扑倒在火炕上,抱着自己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排长,都是……都是我不好,就算他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裴晓芸望着排长,心里感到无比内疚。

“你别装好人!”郑亚茹倏地坐起身,对裴晓芸狠狠地嚷了一句,之后又倒下去抱着被子哭。

有几个姑娘赶紧过来劝排长。

从那一天起,女排所有的姑娘都看得出来,排长对裴晓芸更加冷漠了,好像排里从此不存在裴晓芸这个人了似的。她们也看得出来,她们的排长和男排排长之间,以前那种比别人亲近的同学关系中,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而裴晓芸和曹铁强之间,又恢复到了那种几乎谁都不接触谁的关系。

然而,裴晓芸多想找个时机对曹铁强说句感激的话啊!即使仅仅从情理上讲,这样的话也是应该对他说一句的。可是,每当她和他单独在一起,还没来得及开口,郑亚茹便会忽然出现。能够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又是那么难得!

春节前,连里不知出于何种安排,对每一个请假回城市探家的知识青年,都毫无例外地批准。也许是出于对知识青年的体贴和关怀吧!知识青年先后离开连队。最后,男排只剩下了一个人——曹铁强,女排只剩下了两个人——郑亚茹和裴晓芸。裴晓芸知道,排长所以迟迟没有动身离开连队,一定是想和曹铁强结伴探家,同去同归。可曹铁强为什么迟迟不回城市探家呢?他舍不得他养的那只小狗?也许是的。他那么喜爱那只狗?她哪里知道,出于对她的同情,他决定放弃那次探亲假了。他不忍心将知识青年中的一个小阿妹,孤独地撇在连队。

她和排长两个人住在空荡的宿舍里,却谁也不理睬谁。在排长郑亚茹面前,裴晓芸更自卑。排长是一位军队干部的女儿,正牌的“红五类”:排长是老初三毕业生,在学校成绩优异,据说要不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学校要保送她上重点高中呢;排长是市红代会常委,来到北大荒之后,还被请回城市参加过一次红代会常委会;排长在全排姑娘们眼中是具有男性威严的;排长是在全团名声响亮的人物;排长是很美的,高于一般姑娘们的个子,飒爽的身姿,乌黑而浓密的短发,裹着一张椭圆形的五官端正的脸,两条眉毛不但细而长,还很英气,一双丹凤眼,总是投射出自信的矜傲的目光。

女排的姑娘们,谁都知道,她们的排长在暗暗地爱着男排排长曹铁强。天生一对,地产一双,大家都这么认为。但也有姑娘对两位排长之间的关系发表过预言性的看法:“两个自尊心都太强的人,是无法结为生活伴侣的。”这话是背地里谈论过的。

姑娘们都不能理解的是,她们的排长明明爱着人家,又总是随时随地有意无意在她们面前扮演一个无穷烦恼的被追求者的角色,尽管这种角色她扮演得极成功。

裴晓芸在这一点上却自以为是能理解排长的。“不会高傲,就不懂得爱情的艺术。”她忘记了自己过去曾从哪一本小说里读到这句话的。排长一定也读过这本小说,因为排长既会高傲,必然也就对爱情的艺术深通谙达了。

她非常希望排长也能理解她,哪怕一点点。非常希望自己能和排长处好关系——一般的战士和排长的关系,对她来说就很知足了。她不敢奢望比这更进一步的友好关系。她觉得自己不配,排长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个人,按照同样的时刻,早、午、晚活动在大宿舍里,却彼此不说一句话,不正视一眼,这是多么别扭!有几次,她想主动张口和排长说话,排长却好像能够猜度到她的心思,每每在这时候走出去了。

其实,她最想对排长说的,无非只有一句话:“排长,我是敬佩你的呀!我心甘情愿处处听你的吩咐,服从你的命令!”

就像一粒沙子含在河蚌体内,久经揉磨,变成了珍珠。这句话也是许许多多话在她内心经过无数次筛选的结果,这句话无论从任何意义上都是她的心里话。

排长竟不给她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有天晚上,排长不知到哪里去了。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火炕上,坐在窗前,把嘴贴在玻璃上,一口接一口地用哈气暖化玻璃上的霜花。

玻璃上渐渐哈出了一个可见夜色的小洞。从这个小洞,她朝外面窥望。有两个人在月辉下向宿舍走来,分明是排长和他——曹铁强。他们走到宿舍门前那棵大杨树下,同时站住了,对望着。

她向他走近了一步。他也向她走近了一步。

他们拥抱在一起了。

他们的嘴唇相吻了。

裴晓芸的脸倏地从窗前侧转开,双手下意识地捂上了那个小小的霜洞。

少女的心狂跳不已。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男女之间的情爱举动。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所绝不应该看到的,愧怍极了,不安极了。虽然是无意中看到的。

她赶紧展开被子,钻进了被窝。用被子蒙上脸。

一会儿,听脚步声,知道排长走进了宿舍。

又过一会儿,灯熄了。

第二天,当她醒来时,见排长在捆行李。

“你醒了吗?”排长说。

她没有回答,一时不能相信排长是在对自己说话。

排长转身看了她一眼,又说:“帮我捆一下行李可以吧?”

不是在对她说话又是在对谁说话呢?她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顾不上穿衣服,也顾不上蹬鞋子,光着脚就跳到了地上。

“你先穿好衣服,别冻着。”

排长这种从来没有施舍给她的关心,令她深深地感动了。

她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趿着鞋走过去帮排长捆行李。一根绳子,一人手里攥一头。

“用不着勒太紧,捆上点就行。”排长一边勒绳子,一边说,“我也要回去探家了,今天就走,和他一起走。”

她知道排长说的“他”是谁。

内心的欢喜反射在排长的脸上和眼睛里。排长的眼睛比以往更明亮,脸上焕发着娇红的光彩,洋溢着少见的柔情。排长的心境一定像早晨的花园一样!

而她自己的内心里,却感到一种空旷和苍凉。

从今天起,两个大宿舍,只剩我一个人了,她心中不禁这么想。

别人都有家可归。

她没有家了。

也没有亲人。在大上海,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帮排长捆好行李时,他来到了女宿舍,怀里抱着小狗“黑豹”。

“我们今天也要离开连队了,大宿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我把它托付给你。”他像将什么贵重之物至诚相托。

她从他怀里接过“黑豹”,抚摸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值得信任地点点头。

他默默地环视着女宿舍,问:“你怎么不回上海呢?”

“我……回去没意思。”她故意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回答他,并且,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她不愿因自己的凄婉处境破坏他们此刻的良好心境。但她的微笑并没有如她所愿。因为他从她那一现即逝的微笑中,分明细心地观察到了一种苦涩的意味。

“也许,‘黑豹’和你在一起,会减少一点你的孤寂。”他对她这么说,目光是怜悯的。

听了他的话,她不禁低下头,将脸贴在小狗身上。她抱着小狗,站在大宿舍门口,久久地目送他们所坐的马车离开了连队。

从那一天,大宿舍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只小狗。白天,她并不感到特别孤独,因为她还要和老职工们一起劳动。他们对她表示了种种关怀。他们,只有他们,才公正地、平等地把她看作几十万来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的一个。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而如今远离城市的女孩子,到了夜晚,那种孤独之感,才咄咄逼人。当外面呼啸起西北风,小“黑豹”就跃上火炕,往她被窝里钻。它也感到了孤独。

刚过完春节,他就从城市返回连队了,是全连第一个回来的知识青年。

那天中午,她正在宿舍里独自吃饭,忽听外面有人叫:“‘黑豹!’‘黑豹!’”接着,是一声口哨。

大宿舍里就只剩下裴晓芸一个人,和一只小狗。

“黑豹”愣怔了一下,立刻像支箭一般窜到宿舍外面去了。她跟了出去,看见他拎着提包,站在男女宿舍之间的过道里。

“他在叫狗,并没有叫我。”见他将“黑豹”抱起,亲爱地抚摸着,她这样想。

他对她笑笑:“我应该感谢你,小狗长大了不少!离开这么几天,我还真想它呢!”

同样是离别,他心中想的只是狗,一句话也不问到她。

她的心被挫伤了。她习惯地在他面前垂下了睫毛,一声不响地退回宿舍。

一会儿,他来到了女宿舍,送给她一些从家中带回来的糖、花生、瓜子。

“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她拒绝收下。她把这些东西视为他给予她的报酬,因为她替他喂养了几天小狗。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把那些东西放在火炕上,转身就走。

那天深夜,外面又刮起了西北风,像是一头怪兽在嘶叫。她躺在被窝里,难以入睡。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又受到了什么人的欺负。她哭了,开始哭声还很低微,后来哭声渐渐大起来,无法克制。

第二天早晨,她端着脸盆走到宿舍外面倒洗脸水,他跑步回来,拦住她,问:“你昨天夜里为什么哭?”

“我没哭。”她低下头,想绕过他身边走进宿舍。

他挡在宿舍门口,固执地问:“是不是你一个人在连队的几天里,有谁欺负你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进去!”

她摇了摇头。

他又说:“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像信任一个大哥哥似的。你……简直不像一个女知识青年,像一个小女孩。我是很愿意在什么事情上帮助你的,真的!”

她还是默默不语。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对任何人都越多越好,那就是友情。”

听了他这句话,她渐渐抬起头,第一次那么勇敢地面对面地正视他的脸。

她的目光中既有信任,也有疑问。

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挚而坦率的。

于是,她喃喃地说:“我……怕……”

“怕?……怕什么?”

“怕……夜晚……”

“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已经一个人度过好多夜晚吗?”

“那些夜晚,有小狗和我做伴。现在你回来了,连小狗也不肯和我做伴了。”

他的心弦被她低声说出的话语拨动了。对面前这个出于怜悯而想给予一些关照的少女,他是多么缺乏理解啊!

当天,他在男女宿舍的墙上各凿了一个小孔,将一根绳子穿过小孔,抻到女宿舍来。

“你要干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在这样做,很奇怪地发问。

他将绳子引到她的铺位前,绳子的一端交在她手中,说:“我在绳子那头拴了一个小铃铛,向大车老板要的,马铃铛,就吊在我头顶上。你睡时,手里握着绳子,做噩梦也不会感到害怕了,梦中我肯定会像天神一样降临你的身边,解危救难!”他因为自己竟想出这样一个哄小孩的主意,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逗……”她也笑了。

她果然天天晚上手里握着那根绳子睡觉,果然从此不感到孤独,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风的呼啸了。知识青年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连队了。绳子被她收起来了,小铃铛他送给了她。

他依然是男排的排长。

她依然是女知识青年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姑娘。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虽然如此,她还是真实地感觉到生活对自己来说发生了些什么变化。这感觉是朦胧的。正因为是朦胧的,似乎发生了但又似乎并没发生的变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是怀着连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细细体验这种新奇的变化的。她战栗地期待着更重要的变化某一天突然发生。她究竟期待的是什么呢?期待着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变化呢?将会发生什么呢?怎样发生呢?……她什么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确体验到了什么,的确在期待着什么,的确被什么诱惑了。也许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不存在?也许令她内心骚动的,不过是虚幻缥缈不可捉摸的憧憬?……

女排排长郑亚茹最后一个返回连队,她超假半个月。一回到连队,她就立即向党支部补交了一张诊断书,她在探家期间生病了。诊断书证明这一点,但女排的姑娘们却都看得出来,排长绝没有生过病。并不是从排长外在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而是她处处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内心情绪的真实色彩告诉了她们。一个姑娘若被许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内心是难以隐藏住什么秘密的。何况,女排排长早就成为她的战士们的重点“研究项目”了。她们在对她加以诸方面的研究之后,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呢!经验告诉她们,排长准是在爱情方面获得了极大成功!不,更准确一点说,是在爱情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当然是男排排长曹铁强了。她们既替曹铁强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轻松了些吧!),同时,也不无对郑亚茹的嫉妒。瞧她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时,那种自信劲儿!瞧她那双被内心的爱情之火燃烧得多么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现在脸颊上的那种幸福的红晕!瞧她独自呆坐,凝眸出神时那暗暗得意的模样!唉!唉!哈尔滨的小伙子那种刚愎和高傲哪去了?怎么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二个回合呢?在她们面前,他对郑亚茹像块百炼钢,说不定背人时,就变成了绕指柔呢!小伙子们差不多都是这德性吧!

曹铁强的确是被征服了,被情愿地征服了,在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的短短十几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谁会想到,小伙子刚愎高傲的性格的茧衣内,包裹着一颗充满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小伙子对北大荒的开拓事业那种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创业者。父亲原是东海舰队某舰的轮机班长,母亲原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医务所的护士长。父亲是随着十万转业官兵的行列来到北大荒的,当上了开垦雁窝岛的第一支垦荒队的队长。为了给垦荒队踏勘出一条道路,他牺牲在绵亘的大沼泽里,连遗体也无法寻到。母亲哭了三天。三天后,将刚刚背上小学生书包的儿子寄养在老上级家中,自己也坐上了北去的列车。母亲一到北大荒,就坚决要求到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垦荒队去。她不久成为中国最早的几名女拖拉机手之一。她驾驶着父亲生前驾驶的那台拖拉机,追随着垦荒队,驰骋在北大荒。艰苦并没有把这个刚强的女性从男子汉们的队列中甩掉。她终于像父亲一样赢得了他们的敬佩,担任了父亲生前的职务——垦荒队队长。她是中国第一名女垦荒队队长。她曾出国参加世界劳动妇女联欢节。以后,她成为中国第一名女农场场长。曹铁强永远也忘不掉九岁时看过的一部影片——《英雄战胜北大荒》。他当时比看任何电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动。虽然,他没有从银幕上看到爸爸和妈妈,但顶着暴风雪向荒原挺进的垦荒队出现在银幕上时,他相信其中有一台拖拉机一定就是爸爸妈妈驾驶过的。他对北大荒的向往,他对垦荒者们的崇敬,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手绢兜着种子,跟在父亲身后,向肥沃的土地点种……这是影片的一个镜头。他对那小女孩多么羡慕多么嫉妒啊!他在寄给妈妈的信中写上了这样一句话:“妈妈,我要到北大荒去!”妈妈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学好文化知识,你要长大以后再来!妈妈在北大荒等待着你!”他没有因为妈妈的信写得这样短而沮丧。他完全能够理解,刚刚建立起来的农场,需要创业者们做多少事情啊!何况妈妈不但是创业者,而且是农场场长……

他长大了。每天都带着一种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长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长大了。母亲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着,但母亲,却已长眠在地下数载了。

批判会。批判修正主义建场路线,批判“黑劳模”,批判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第一个,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哥白尼是第一个向全人类大声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人,结果支持他的布鲁诺被教皇下令烧死了。除了耶和华,教会是不能容忍人类还在其他某方面产生什么“第一个”的。中国人虽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来却有许多人同样具有不能容忍“第一个”的劣根性。

对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的批判形式是别出心裁的。父亲生前开过的那台英雄的拖拉机被用黑漆画上了“×”,母亲被强令驾着这台拖拉机来到批判会场接受批判。拖拉机像坦克一般冲乱了会场,碾过会台。母亲将拖拉机一直开到山崖畔,她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就是中国第一位女农场场长的结局!这就是“十年动乱”中发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剧!

刚满十八岁的曹铁强没有哭。他在全校第一个报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见识见识北大荒那一片吞没了他父亲的沼泽!他要知道母亲是从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亲和母亲都开过的那台拖拉机上的黑“×”!他要告诉每一个北大荒人,他是谁的儿子,他来了!

他的要求竟没有被批准。

他哭了。只因为此。

代替父母像抚养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了他十年的恩人,母亲生前的老上级,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位当时也遭到政治厄运的副院长,陪同他第二次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驻哈联络处。

老人大声质问:“你们为什么不批准他?”

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他母亲的问题……还没有最后作出结论,我们政审很严。”

“可他也是他父亲的儿子啊!他父亲的烈士碑还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劲捣着地板。

接待人员搓着手说:“我们……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儿子,竟连继承烈士遗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老人叹息一声,突然拉起他的手,愤慨地大声说,“我们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带你到五七干校去!”

“等等!”那接待人员叫住了他们,走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说,“如果你决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当年转战北大荒的十万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怀念他们……”

得到这种暗示,几天之后,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间,乘上了开往最北边陲的列车……

虽然他是“混”到北大荒来的,但并没有因此被遣送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诚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体察到这种沉默胜过热情的诚意。一下火车,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识青年中寻找他,握他的手,对他说“好好干”,或者“别给你爸爸妈妈丢脸”。他们,有的认识他的父母,有的并不认识他的父母。他们都是《英雄战胜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创业者。他们从十几里,甚至几百里地外赶来,只是要在火车站见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对他说一两句话。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连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窝岛,他的要求没费口舌便如愿以偿。可是,雁窝岛并不像他在《英雄战胜北大荒》中所见的那么荒凉了。那里已经建立起了农场。荒原已经被征服,吞没了父亲的那片沼泽,已经变成水库。来到雁窝岛的第一天傍晚,他独自伫立在水库闸坝上。赤红的晚霞燃烧着淡蓝色的水面,水面浮现出了父亲的容貌。父亲生前经常用口琴吹奏《水兵之歌》,他耳旁仿佛又听到了这支歌那充满火热激情的欢快节拍。口琴是父亲任何时候都揣在衣兜里的爱物,肯定和父亲一起沉没在当年的沼泽底了。父亲的碑就立在水库闸坝的一端,他沿着闸坝走到碑前,仰望着碑顶那台石雕的翘首的拖拉机,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来了!”他心中突然产生一种悲哀的遗憾。他但愿眼前没有这水库,而仍是一片狰狞的沼泽!对于吞没了他父亲的那一片沼泽,他心中是有种强烈无比的挑战情绪,甚至可以说是复仇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却已经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别人!他扑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场。附近没有一座山。不必问什么人他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在这里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动带他来到了机车库,告诉了他哪一台是他父母生前开过的拖拉机,它已经旧了,但保养得很精心。在并列的十几台拖拉机中,它最洁净,黑“×”被用汽油认真擦掉了,还看得出被什么东西认真刮过的痕迹。

带他来到机车库的陌生人告诉他:“这台拖拉机仍保持着当年的作业效率。”

此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宽慰啊!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别了雁窝岛。

他要在北大荒做一个像父母那样的创业者,而不甘仅仅做一个继业者!

于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边远的刚刚开始组建的三团……

他也像所有的知识青年一样想念过家吗?想念过的,不唯想念,更其惦念。虽然军事工程学院的老副院长并非他的父亲,虽然老院长的女儿并非他的妹妹。但他们与他有着父子一样的兄妹一样的感情。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担虑着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将会进一步遭到什么迫害,担虑着那脆弱的、因小儿麻痹而残疾了一条腿的异姓妹妹的处境。

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回到城市后,他才得知老人确诊为肝硬化后期。他不忍离开他们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烦躁,他彷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作出怎样的决定才对。一天晚上,在省军区大院郑亚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间里,在她关心而温柔的询问下,他向她讲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讲起了老院长父女,讲起了他对他们的感恩之情,倾吐了他内心的矛盾。他想要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长父女,但又怕连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理解他,把他视为北大荒的“逃兵”。

他讲完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忽然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讲述给她听的这一切所打动了。他第一次向她讲述了这么多这么多,而且讲述的都是内心最真实的思想和感受。她不仅感动,同时感激。同学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他能够把这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她,这足以证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毕竟高于所有那些他所认识的姑娘们!

曹铁强悄悄地告别了雁窝岛。

她擦干眼泪,盯着他,问:“今天你对我讲的这些,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吗?”

他发誓般地回答:“没有。”

“如果不是我,换一个人,比如,另外一个你认识的姑娘,你也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她吗?”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不,绝不会……”

她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低下头微笑了。

当她送他走出家门时,说:“你明天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一块儿到江畔去走走。”见他犹豫,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第二天,两人徐徐漫步在松花江畔。她默默地和他并肩来回走了许久,才靠着一根栏杆站住,告诉他,省里的几所大学已经开始试行招收工农兵学员,她要尽一切努力为他争取到一个名额。如果争取到了,他就可以有三年的时间,一边在城市学习,一边照料他的恩人父女了。他感激地紧紧握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听凭他握住自己的手,将脸侧转向松花江,瞭望着冰封的江面,说:“你应该明白,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的。”

他没有回答她这句话,但他在自己心中暗暗立下了誓言:我今后要开始爱这个姑娘,我再也不能挫伤她对我的爱情!

全连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郑亚茹超假半个月,是为他在城市多方奔走。

不久,连里收到了由团部转来的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曹铁强要离开北大荒,去上大学了!消息在全连传开,所有的知识青年都感到意外。他们从那一天开始用另外一种眼光审视他了。那种目光向他表明,他们怀疑他过去是否值得受到他们那么多的尊敬。

他是怀着一种悲凉的心情离开连队的。

只有一个人为他送行——郑亚茹。

当夜住在团部招待所里,已经十点多了,忽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知识青年。

“你是曹铁强?”

他点点头。

对方走进房间,说:“我想和你谈几句话,你接到了一份哈尔滨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觉得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热爱医生这种职业吗?”

“……”

“你愿意毕业后还回到北大荒吗?”

“……”

“你能够成为一名北大荒所需要的出色的医生吗?”

他生气了。反问:“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质问我?”

对方缓慢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缓慢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缓慢地擦着火柴,缓慢地吸了几口,眯起眼镜后面一双沉静的眼睛瞧着他,用缓慢的语调说:“我叫匡富春,团部的卫生员。谈到权利,我不但认为我有这种权利,而且认为,任何一个北大荒人都有这种权利。北大荒需要医生,需要出色的医生。争取到一个上医科大学的名额是很不易的,如果被一个对医生毫无职业感情的人,或者被一个仅仅想利用上大学的机会离开北大荒,回到城市去的人占有了这个名额,那未免太令人失望和遗憾了!”

对方的表情和语气,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甚至侮辱。但对方所说的这番话,又是那么理直气壮。令人丝毫也不能怀疑这番话有任何不光明磊落的企图或动机。

他虽然感到受了难以容忍的嘲讽和侮辱,但他还是容忍了。他第一次觉得在别人面前心中有愧。

对方又开口说:“这个名额本是我争取到的。我曾给医科大学写过一封信,向他们反映了北大荒缺少医生的实际情况,并向他们提出请求,允许我去自费学习。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医生,而且是很出色的医生。我从小热爱医生这一职业。我向他们提出请求,没有任何个人目的,我只是想成为北大荒所需要的一名出色的医生。我相信给我一次学习的机会,我可以成为一名好医生。他们回信答应了我的请求。可是最近他们给我的又一封信中解释,由于某种原因,答应了我的名额,被我们团里的另外一个人顶替了……”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并不想责怪你,更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来对你说,不管你是否已决定将来当一名医生,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一次学习机会,希望你三年后还能回到北大荒来。北大荒需要出色的医生……”对方看了他一眼,缓慢地抬起手,用食指朝鼻梁上推了一下眼镜,没有任何告别的表示,一转身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连队。

可想而知,郑亚茹对他这样做恼怒到何种程度!无论他怎样向她解释,都不能求得她的谅解。

他几乎是把匡富春对他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她听,一遍又一遍,但却只能愈加激起她的恼怒。

“你多高尚啊!可我是为了谁?我在城市四处奔波,拉关系,挖路子,走后门,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给别人下跪了!整整半个月,两条腿都跑细了,舌头都磨短了,为了谁?!团长心里记着你一笔账呢,根本就不同意让你上大学!也是我一次次跑到团部替你说情,装哭、耍赖,连一个姑娘的自尊心都不顾惜了。可你!你倒成了无比高尚的人,我倒成了顶顶卑劣的人了!高尚不过是一种自我表现欲,这一套我也会。我从明天起要每月给这个匡富春寄拾元钱,写一封信,要写得情意缠绵,鼓励他为北大荒好好学习!他会比感激你更加感激我!……”

她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就给匡富春寄出了一封信和拾元钱。不过信中写了些什么,是否情意缠绵,他却不知道了。

他和她又一次闹僵了……

发枪了!

随着边境局势的恶化,全团几个重点连队,包括工程连,组建了“战备分队”。真枪实弹,代替了每天清晨出操训练时的木枪木手榴弹。枪,比镰刀,比锄头,比拖拉机和收割机更使生产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感觉到,他们不同于一般下乡插队知识青年的特殊价值。

这种特殊价值是他们每个人自我意识的支撑点。

他们早已不满足于一年四季仅仅播种和收获了。他们渴望着浴血战场报效国家的机会!

因为他们是生产建设兵团——战士!

当初,他们中许许多多的人,正是为了这两个字,放弃了到离家较近,生活条件较好的农村插队的机会,而千里迢迢奔赴北大荒的。

他们不怕死,只要能做英雄。他们就怕平凡的生活,艰苦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的就是平凡的,而“平凡”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软性的挑战。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力应付这种挑战。渐渐冷却的政治兴奋在他们身上转化成追求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歌的激情。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获得战斗武器。

枪,只能发给“红五类”。这是内定的原则,但战备形势报告会上的动员令,却是向每一个知识青年发出的。

于是一份份申请书由班排长递交到连部。连部讨论通过的申请书,附上鉴定和意见,密封后报到团军务股审批。

裴晓芸也写了申请书。

那不是一般的申请书。

那是用指血写成的申请书。

别人,钢笔写的字,尽可表达对党对祖国对人民的忠诚和献身精神。但她不可以,她是入了“另册”的,她十分清楚这一点。

只有用血来表达。她想:一腔血都洒在战场上,乃是她心甘情愿的。在烈士队伍中,也许是没有“另册”的吧?她这样相信。

她没有按正常程序将申请书交给排长郑亚茹。

晚上,连部开会,讨论确定“战备分队”的战士名单。

老指导员一份接一份地翻阅申请书,忽然问郑亚茹:“裴晓芸没写?”

女排排长点点头。

指导员又问:“是不是写了没交?”

能不能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战士,和有没有这种要求,意义是并不相同的,每一份申请书,都要作为一种忠诚的证物入档案的。

“根本没写,或者写了没交,对她还不是一回事吗?”女排排长不以为然地回答指导员的问话。

“这不一样。”指导员很严肃。

“你有必要去问问她。”曹铁强看着郑亚茹说。

“我认为没有必要。”郑亚茹顶了他一句,坐着不动。

裴晓芸就在这时走进连部,将申请书交给指导员,立刻低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指导员看着她的申请书,脸色肃穆起来。

申请书从指导员手中传到曹铁强手中,又从曹铁强手中传到郑亚茹手中。

“我们就最先来讨论这份血书吧!”指导员说完这句话,开始卷烟。这是他内心不平静时的习惯动作。

郑亚茹许久都没有放下那份申请书。虽然纸上仅写着五个字:我要一支枪。

曹铁强的目光盯着郑亚茹,举起了一只手。

指导员随即举起了手。

郑亚茹仿佛受到迫使,也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第二天,曹铁强在食堂门口碰见裴晓芸时,对她低声说了一句话:“连队通过了。”

裴晓芸的脸色霎时苍白,连薄薄的嘴唇也哆嗦起来。

她呆呆地望着他,半天才说:“别骗我啊!”

“真的!”曹铁强对她微笑着,肯定地点点头。

然而发枪仪式那天,公布完了战备分队战士的名单——竟没有她的名字。

眼看着别人从指导员手中接过一支支枪,没等发枪仪式举行完结,她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她一跑回大宿舍,就哇的一声哭了。

曹铁强也跟在她身后来到女宿舍,他想安慰她,却找不出能够安慰她的话。

一个在伤心地哭,一个呆呆地陪坐在炕沿上。

一会儿,女排的姑娘们都回到宿舍里了。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姑娘们,兴奋地哼唱着,说笑着,一个个将枪拉得哗哗响。

郑亚茹拿着两支枪走到曹铁强跟前,说:“给你枪,我替你领了!”

他双手接枪时,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判断的果然不错,那里是庄严的发枪仪式,这里是默默的儿女情长。”

“就算你说的一点不错,那又怎么样?”他瞪着她。

“我能把你怎么样?你就是爱上她了,我也管不着!”

他站了起来,将枪朝肩上一挎,走到裴晓芸面前,说:“打起仗来,我要用这支枪,从敌人手里为你缴获一支枪!”

裴晓芸转身欲朝宿舍外跑,被曹铁强拦住了。他扳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爱你,听明白了?我爱你!”说罢,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她,挑衅地扫了郑亚茹一眼,走出女宿舍。

他刚出门,裴晓芸晕倒了……

她接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内没吃一口饭。卫生员来看过她几次,认为她没有生病,但心理受到了严重刺激。三天内,她憔悴得像一株枯黄的小草。

第四天,她起来了,吃饭了,和大家一起出工了。但不说一句话,像哑巴了。

曹铁强为此深感不安和懊悔。女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他来到女宿舍,内疚地对她说:“请你相信,我那天对你并无恶意,半点恶意也没有,我……”

“你当众侮辱了我!”她凌厉地打断他的话,“你并不爱我,你只不过是同情我,怜悯我,仅凭这一点,你就以为自己有权当众吻我了吗?就算你真爱我,你也没有这种权利!你曾问过我,我是否爱你吗?”

他像是在被审讯,狼狈极了。

她又说:“虽然你的同情曾使我感激,但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同情了,更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要进行解释。

“别碰我!”她严厉地叫了一声,从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退出了女宿舍,郑亚茹站在过道里,显然什么话都听到了,脸上浮现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对他冷笑……

夜里,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是啊,我爱她吗?爱这个瘦弱的,阴郁的,内心的自卑和高傲都那么强烈的上海姑娘吗?

同时他想到了郑亚茹。她是爱他的,这一点他毫不怀疑。和许多姑娘比,她身上自然有不少超群压众之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爱她的,他甚至无数次地迫使自己爱她。然而他却渐渐感觉到这样的爱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他总觉得她身上缺少些什么,也许还是最重要的什么。她并不缺少姑娘的温情。尽管别人不如此认为,但那是不公正的。她曾给予过他多少温情啊!天理良心!她也绝不缺少美,缺少魅力。他不能不承认,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即使和一百个姑娘站在一起,她也还是会吸引任何一个小伙子的目光。他也不能不承认,她身上具有某种特殊的魅力。更不能不承认,这种魅力常常令他心动。那么她身上究竟缺少的是什么呢?他还思考不清。她似乎像一幅大写意山水画,只可远瞻,不能近观,更不能细细审看。他与她几次和好,又几次疏远,却仍对她很茫然……

这一夜晚,裴晓芸也同样多思少眠。

她为自己对他说的话而追悔莫及。

她是爱他的呀!

我的话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呢?如果我不对他说那些话,这爱情会不会变为可能的呢?如果仅仅因为我已说出口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可能而变为不可能,那我是一个多么愚蠢多么不幸的姑娘啊!他多么可恨!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呢?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根本不爱我,绝不会爱我。啊,我太自作多情了,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能……

回忆,这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享受,如果谁确有值得回忆的经历。内心的痛苦、感情的折磨、不公平的处境、破灭的希望、萌发的希望,种种希望变为种种失望后,心灵受到的极猛烈的冲击,这些经历,便是回忆对人具有的非凡魅力。尤其在谁认为自己获得了幸福之后。

今天,站在哨位上的裴晓芸,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获得幸福的人。尽管此刻她正受到寒冷的威胁。

突然,她发现了出现在山林中、荒原上、公路上那几队火把。

“黑豹”竖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