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有无数锐齿的轮盘高速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我被什么力量抛在这轮盘上,随着它旋转,旋转,旋转……

轮盘渐渐变小了,我渐渐变大了。

我躺在一台车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高速旋转的轮盘自上而下逼近我的额头,轮盘的锐齿旋飞了我的皮肉,开始旋刮我的额骨。我感觉我的额骨被旋透了,轮盘继续在我的头颅内旋转,像钻探机一样深入着,通过咽喉,达到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咽喉完全被堵塞了,我一丝气也透不过来,我挣扎,我叫喊。我叫喊妈妈,叫喊副指导员,叫喊“摩尔人”,也叫喊小妹。他们同时向我奔跑过来。他们也对我大声呼唤着。奇怪,他们为什么不呼唤我的名字,而呼唤我“副连长”呢!这呼唤声不像是从他们口中发出的,而像是从极遥远极遥远处传来。他们仿佛并非是来救我的。他们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我在受酷刑,他们飞天似的从我头顶上空飘过,我绝望地伸出双臂企图抓住他们……

我睁开了眼睛,眼前那么黑暗,还不如梦境光明,我一时不能判断,究竟梦境是现实,还是现实是梦境。

“副连长……”一个低低的声音在我耳畔叫我。我的一只手被别人的双手紧紧握着。

我微微侧过头,问:“你是谁?……”

“我是小李……”一阵克制的哭泣声。

“小李,你哭什么?”

“我……没哭……”

“我在哪儿?”

“在连部。”

“连部?为什么这样黑啊?”

“肖医生……把窗子挡上了,怕你受风……”

肖医生?……我清醒了,我患了出血热。

“小李,我要死了,是吗?”我问出这句话,内心一阵悲伤,眼泪涌了出来。

“不,副连长,你不会死的……”小李将脸俯向我,注视着我:“副连长,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已经滴了两瓶葡萄糖了。全连人都在为你担忧,肖医生在你身旁守护了整整三天……”他替我轻轻拭去了泪水。

“肖医生呢?”

“她到三连去了。今天一早走的……三连的发病率最高。她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她说,你能度过危险期,简直是一个奇迹……”他说完,从我身边走开,取下了挡窗的毯子,屋内顿时充满光明,我被突然降临的光明晃得睁不开眼睛。

“副连长,你看!”小李又回到我身边时,手中拎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小笼子。

我奇怪地问:“什么?”

“黑线姬鼠!你不是要求我无论如何给你抓一只活的吗?”

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曾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你不记得了,宣布你得病的第一天,你被迫躺在连部里对我说的,你说否则你死不瞑目!”

我还是想不起来,那只黑线姬鼠蜷伏在笼子一角,一对晶亮的小眼睛,惧怕地瞧着我。

我想到了副指导员,想到了老连长,想到了在这段不寻常的日子里,因它而死的我的垦荒战友们。虽然它也和人同样是生命,但我对它只有强烈的仇恨。

我猛然从小李手中夺过笼子,拆散了柳条,将那只黑线姬鼠擒握在手中。

我将它活活握毙在手心里,把它扔到地上。心中掠过一阵复仇的快乐!

“肖医生还要留着它制作标本呢!”小李责备地嘟哝了一句。

什么人咚的一声从里屋的窗子跳进了连部,接着是一阵磕东碰西的响声。我这才发现,里外间的门上,也严严密密地挂了一条毯子,将里外间分隔开了。是曹干事的毯子。

我疑惑地看了小李一眼,小李低声咒骂:“什么东西!自从你得病后,这家伙就把窗子当成门,怕被你传染……”

再也没有比这种做法造成对我心灵伤害更严重的了,我对此却找不到半句话可说,只能苦笑一下。

一阵我非常熟悉的轰响声从外面传来,我吃力地撑起身坐起,问:“是我们连的拖拉机?”

小李点点头。

我又追问:“麦地能进行收割了么?”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赶制‘木鞋’,你们为什么还不快给拖拉机赶制‘木鞋’?我不需要你照顾!你去说,你说我请求大家,绝不能断送我们的收获!你去!你快去!”我激动了,挥着手撵他离开连部。

“副连长,你在昏迷中说的就是这些话,我已经对大家说过了,大家已经开始赶制‘木鞋’了……”他向我伸出了双手,手心磨起了一个个血泡。

“那我们的拖拉机为什么还不开到麦地里去?我们还剩多少收获的时间呀?再拖几天,麦子就会在麦秆上发芽!你不懂吗?”我依然向他吼着。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委屈地说:“为了赶制‘木鞋’,我们已经两天没睡过觉了……”我这才看出他两眼网满了血丝。

我感到了羞愧,讷讷地说:“是的,大家都在期待收获……”小李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实验好多次了,可连里的木料硬度都不够……”

仿佛是有神明在提醒我,我猛然想起了老连长死前说出的那半句话:“柞木……”

“柞木!……”小李迟疑了一下,一转身冲出了连部。

和小李说了这么多话,我竟感到力不可支,一阵晕眩,不得不又躺下了。老连长,老连长,我心中默默悼念,多亏你为我们留下了“柞木”两个字啊!我们将用收获的麦子,覆盖你的整个墓地!明年春天,我们将在你的墓地四周栽种柞树苗,让你在一片柞树林中永久地安睡……

一个人轻轻在炕沿上坐下了,我侧脸一看,是肖淑芸。我欲爬起,她双手按住了,轻声说:“别动……”

我感激地注视她的脸,觉得她的面容的的确确是很像副指导员的。

她用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像一位年轻的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天哪,你可算活过来啦!”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调皮的笑脸。

她那微笑,像一股清凉的泉水从我心中流过。我多日来阴沉而烦乱的心情,在她那双俊美的眼睛的注视下,释然了,明澈了,轻松了。

“小肖!”曹干事隔着毯子在里间叫她,“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和你商量。”

我记得,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是称她“芸”的。这些天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已发生了急骤的变化。不知为什么,我内心里顿时充满了内疚。

肖淑芸脸上的笑意逝去了,她冷冷地说:“有什么话你说好了,隔着毯子说也一样。”

但后来,肖淑芸还是走过去了。随着那张拽落开半边的毯子和那双温情的、乞求的目光走了过去。

曹干事从那边伸过双手,扳住了肖淑芸的肩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大概是怕外人听见吧?我把脸赶紧扭向另一边。

“不!……”这是我听见的肖淑芸的第一次的有气无力的答复。

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声调逐渐提高了。

“我不!……”肖淑芸作了第二次回答,嗓音有些颤抖了。

“你没必要这样做!”曹干事终于按捺不住地高声说,“没有人敢谴责你!……”

“良心!”肖淑芸说,“你懂得良心吗?良心会谴责!……”

“这是什么年代?什么‘良心’?我们讲的是马列主义,是……”

“虚伪……”肖淑芸突然呜咽了,“你虚伪……”

“随便你说我什么!我一切都是为了爱你,我有权利保护你!”曹干事仿佛动了真情,声音变得干涩了。

“我不走,我也不让你走!”肖淑芸或许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显得十分冲动,“你的身份不允许你离开这片土地,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我也不能走,他们需要我。在鄂伦春人那里,我已经找到了对付出血热的特效草药!救活任何一条性命,他们都会把所有的感激、信任交还给你!再说,你听我说:人,是不传染出血热的,我们不会有危险。除非身上有了外伤,它是通过人的血液……”

我被肖淑芸的话感动了,因为她真实。我向他们转过头去——

他,正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伸缩刀,推出了锋利的刀刃。

“是这样吗?……”他狠狠咬住下唇,用刀尖向左手背上划去!

肖淑芸惊恐地望着他,随即用一只手臂挡住了整个的面孔。血,殷红的血,一滴、两滴……

“你都看到了。”曹干事乜斜着我,惨然一笑,“不过也没什么,良心……”他望望肖淑芸,“她所要求的良心总算得到了安慰。现在我们是否可以昂首阔步地离开这里……”

“你敢……”肖淑芸说。我又看到了那个冷峻的、高尚的女性的面孔。

“你敢……”她一把夺过曹干事手里的小刀,刀在她手中剧烈地颤抖着。她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眶里充溢着欲喷的泪水。

我不敢看下去。我用被子紧紧蒙住了脑袋。为她,我想大哭一场。可我又生怕自己失声哭出来。

我不知在静寂中过了多久,直到有人掀开我的被角。

“副连长,又有人跑了……从马棚里偷走了两匹马,跑了……”小李阴郁地说着。

“什么?!都跑了?两个人都跑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曹干事。有一匹马自己又跑回来了。肖医生在呢,她在和大伙一块选柞木。”

临近傍晚,又有一匹马跑回了马棚。有人认出:这是曹干事偷走的那匹。我命令小李带领几个人,连夜去寻找曹干事。第二天中午,他们才回来。

有人告诉我:肖医生整夜在哭泣,现在已不知去向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我必须亲自找到她。

不知何故,我会一步步挪向老连长长眠的那片寂寞的墓地。

暮色正在降临。天地间的分界已被浓重的铅灰色涂抹得一片虚幻。炊烟在远远的半空中勾勒出一缕缕独立而凝固的曲线,仿佛我视线相接的那个侧身而立修长的身影。

我轻轻地走到她的身后,那气喘吁吁的声音她一定听见了,可我仍然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来。

“你看……”她没有回头,只是目视着前方对我说,“你看啊……”

我看了。看到了她已久久注视过的一切。在埋葬老连长后竖起的那块石碑前,又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曲线分明的背影。她仿佛在那里拭泪,她仿佛已在那里默立了一生。

我们不由向前走去。我看清了:是她。是那个曾以身相许的、老连长的情人。

我立刻对肖淑芸说了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来了——!”那个女人仰起脸,她的声音传到了很远很远。“我来了。”她说。她低着头仿佛在对大地说:“我来晚了,可我不再离开这儿。这儿有你,还有娟娟。”她弓身提起了自己的行李,“休息吧,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现在,我得去找女儿,该给她做晚饭了。”

她去了。走前,她又弯下身子,把刻在石碑上那几个血红的字迹挨个儿抚摸了一遍。

她去了。

肖淑芸放声地哭了起来。为老连长,为那女人,还是为自己?我没有问,也不想劝阻。因为有那么多在我心中活着的和死去的,我什么都可以理解。

终于,我请求肖医生陪我到我们的麦地去看看,她止住了哽咽,同意了。

我们肩并肩地伫立在麦海前,震耳欲聋的拖拉机、收割机的轰鸣声使我们脚下的土地发出不停息的震颤。它们终于开过来了!它们是来迎接收获的啊!我踉跄了一步,向麦海张开手臂,扑向前去……

是的,“满盖荒原”它是那么广袤,那么广袤;人在这片荒原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渺小……

但,它毕竟是被我们踩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