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说我爸他是不是孙子,一大早就喝得烂醉如泥。

这酒火辣辣的,到底有什么好喝呢?我整个一个不明白。他离了这玩意儿,就没命了。他都喝出毛病来了,走路摇摇晃晃,医生叫做“慢性酒精中毒”。他走路怕跌倒了,因此总是靠着墙走,一觉得腿不对劲,就赶紧像蝙蝠似的贴在墙上。他还偏爱骑车,那车在路上歪歪扭扭画“八”字,能把正在行路的人画得大呼小叫,四下里逃窜。被人家从路边、臭水沟里抬回来,这是家常便饭。醒过来,他都不带有半点儿内疚和懊悔的,喝得更凶。这人——没劲!

他醉成那模样吧,我妈都不带瞧他一眼的。说实在的,我妈也够孙子的。我爸喝酒,她赌钱,而且是跟一群人模狗样的男人混一堆儿赌。我爸喝得凶,她赌得凶,两人比赛似的。

听人说,我爸和我妈结婚后第二天就不和了。可也没像人家动手打过架,把脸皮抓破了,或把胳膊拧紫了。也许那样反而好。因为据我观察,凡是大打出手的,隔不几天就又嬉皮笑脸地和好了。我爸我妈只是冷冷地生活在一起,让人感到压抑与难受。放在我,早八辈子就打离婚了。

不,还生孩子!既然这样,干吗还要生孩子?我妈真有两下子,生孩子的本领一点儿不亚于赌钱的本领,你看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当然包括我)。

我是老大,十六岁。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以后再说。

大弟十四岁,一百个人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小子聪明。学习可真棒,不拿满分,他就没命了。他还爱踢足球,常常一口气能把学校的玻璃窗踢碎一大片。他人走到哪儿,球滚到哪儿。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喜欢他。他脾气太倔,大概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他。

二弟十二岁,一百个人加在一起,也没这小子笨蛋。学期结束,没一门功课爬上及格线的,像张狗皮膏药似的,他粘在三年级上三年不动了。可他会讨人喜欢。那张脸让人看了就顺心,笑眯眯的。一笑,两道眉毛弯成两个倒扣着的括弧。嘴甜得让人发腻,一天能叫你一百二十声哥哥。这满街上,就听他一个人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了。真没劲。人嘴两张皮,动动反正不费劲。天下人还有不愿听别人甜甜地叫他爷爷的?也不花一分钱。在他面前,我放一个屁也是香的,我让他干什么,他二话不说就去干。但十回有九回干不好。你要火了,他“大哥大哥”地喊得你心直发软。我好几回想生气,一见他那样子,也见了鬼了,没法发脾气。这小子是个小滑头。

三弟十岁,这家伙没法提。虽说才十岁,但小偷小摸的历史已足有三年。他先是偷家里的。一会儿,我的钢笔没有了;一会儿大弟的足球鞋没有了;一会儿二弟的小白褂子不见了;我爸我妈的口袋里也经常少钱。我苦苦侦察了足半个月(他一开偷,就很狡猾),终于抓住了他,于是对他一顿猛揍。他也不禁打,什么都招了:钢笔换糖吃了;球鞋给了废品站,才得一角四分钱,买三根冰棍还借了人家一分钱;小白褂子给了一个收旧衣服的老头,换了五角钱,买了四包瓜子,充大,给他那些同学嗑了。家里只有一个人的东西他不偷,那就是小妹。小妹太好,他不忍心下手。挨了打,他便由里向外了。我们家他最富、最阔,口袋里老有钱,嘴里老有糖呀什么的吃着,从来不闲。看样子,他不偷遍全世界是不会撒手的。

小妹八岁,全家人的心肝宝贝。我敢跟任何人打赌,世界上找不出一个比我小妹再好看、再讨人爱的小姑娘。那眼睛黑得世界上没有第二双。那牙齿白得世界上绝无仅有。还有鼻子、下巴,都不是一般的鼻子和下巴。关键她有两个小酒窝,不笑也有,一笑更大。那笑纹就从酒窝里像水波似的一层一层漾开去。我们四个男孩谁出去都愿意带着她。她像小尾巴似的跟着,叫你哥哥(可不像二弟那样装模作样),让你憋不住亲她一个嘴巴,把她扛到肩上去。就一点,她让人受不了——她常问人一些傻话,把你问得心慌慌的,觉得自己太丑,无地自容。

该说我了。一个字:浑。我没有什么大本领,但我是这个家庭的国王,除了那个喝酒的和赌钱的(我懒得叫他们“爸”和“妈”),我就是最高统治者。我最能惩罚他们,惩罚的手段别出心裁,一百个人也想不出来,而且一套一套的不重样(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一些)。大弟因为他的脾气,总要吃亏。二弟滑头,吃亏自然少些。三弟的行为自然使我大为不快,他别让我抓住,一旦抓住,重罚,绝不留情。小妹当然例外,我哄她都哄不过来呢。但要说我一点本领没有,那冤枉人。我能弹一手好吉他。说实在的,弹得真有水平。学校搞晚会,我一口气弹了十八首半曲子,还闭着眼用怪嗓子唱了几段。把他们一个个镇得目瞪口呆,放学回家差一点认不出回家的路了。也真孙子,要紧处把弦给弹断了,不然,兴许镇得他们认不清爹妈。我总弹一些忧伤的曲子,鬼知道我哪来的忧伤。

我家住在两条街的交汇处,人们称之为:三角地。

2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叫丹妞。

认识她很容易。

全区十所中学汇演,学校想拿名次,自然也把我算作个人物了。我故意摆摆架子:“不去,瞎耽误工夫。”好,他们慌了,仿佛没有我,立即要天塌地陷。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堆着笑脸轮流哄我捧我拍我马屁。说到最后,班主任急了:“小祖宗,你去不去?”我摆架子也不能摆得过了大劲,把吉他弦一拨拉:“不就是吉他独奏吗?”

幸亏去,不然怎么能有机会认识丹妞。

那天晚上的情景,打死我也忘不了。幕布一拉,就见一个女孩穿一件红色的短裙在跳舞。说实在的,那舞的水平绝对是世界第一流的。她有两条长腿,她的舞跳得那么棒,全靠这两条长腿了。她旋转着,像一股旋风,偌大一个舞台,全是她的了。她的动作单纯,跳得热烈奔放,如痴如迷。有时,她像喝醉了酒似的,陶醉着,将眼睛微微闭合着。一会儿,眼睛又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含了泪水一般。她的动作太富于节奏了。有时轻得像春天空气里飘浮的游丝,有时疯狂得像森林大火。你说不出她跳得多么感动人。也真孙子,我旁边一个小子竟然有声有响地嗑烂瓜子!我瞥了一眼,恨不能把他的衣服剥光了揍他。这种不懂艺术的东西,根本不配跟我坐在一起,甚至根本不配活着。

我看呆了,目光紧紧追着她。到了后来,眼前的图像就不清晰了,只觉得眼前是团朦胧的红色的云朵,红色的火团,红色的流水……

除了那个嗑瓜子的小子,这满满一大礼堂人有一个算一个,都看傻了,像做梦似的。

大幕什么时候合上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报幕员一连报了三次吉他独奏,并同时呼了三次我的大名,我才猛然一惊,抓着吉他昏头昏脑地走上台去。

说实在的,我的吉他也确实弹得够牛的。台下那帮小子发了疯似的鼓掌、喝彩、吹口哨,包括那个嗑瓜子的。我一得意,弹得更带劲。我竟唱起来了,味道真地道。我自己都感动了。那又是一首忧伤的曲子,说的是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里,一个小男孩可怜巴巴地渴望父母能给他一点儿爱。我真想哭,可是真孙子,哭不出来。哭不出来更难受。我抬头望台下,突然看见了她。这会儿,她很安静,朝我微笑。我的心稍微乱了一下,弹得越发出色,并不断跟她交换眼神。她的嘴在翕动,大概在轻声地唱。我弹得那么好,把我自己都吓住了,心里特别崇拜自己,恨不能跪在自己面前。

散场了,她等在门口:“你弹得真好,星期天,大木桥头,我等你,你带上你的吉他好吗?”

孙子才说不好。

那几天,我脾气好得让人觉得有点儿假,三个弟弟竟没有一个挨罚,一个个快活得没处挠痒痒。星期六,我一夜也没睡着,把床弄得“咯吱咯吱”响,鬼知道为什么。第二天一早,我把牙刷得特别白,穿好衣服,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足足一小时,然后抓起吉他走出门去。我第一次不愿带小妹出门。她挺伤心,嘴角弯下来像张瓢,马上就要哭出来。没办法,心里就是不想带她去。

出了门,觉得太阳特别明亮,大概一百年里也没有过这样的好太阳。风吹在脸上也特别叫人惬意,像小妹用她的小手摸我脸蛋儿。路上的行人也显得特别可爱,一个个笑模笑样的,让人真想跟他们一个个握手。一个老头“嗵”地摔倒了,我立即跑上去把他扶起来,尽管他喷了我一脸酒气,知道他跟爸爸一样是个酒鬼,但心里因为做了件好事,很快乐。人一高兴,就乐于做点儿好事。我吹着清脆悦耳的口哨,屁颠屁颠地走向大木桥。

她来了,穿一条粉红色的裤子,裤管短得直到膝盖那儿,上身穿一件我们男孩穿的洁白的圆口汗衫。她很精神,沾一点我们男孩子的气质。

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到了一块河滩,我们坐下了。我倚在一棵老树上,她把脚伸到清澈的河水里。我弹,她唱。她的嗓子绝了,声音纯而又纯。有时,她又故意发一点儿“沙沙”声。河上有风,河水漫上来,淹没了她的小腿。风吹着她柔韧的黑发,她不时用手把头发拢一拢。天又蓝又干净,像用河里的水洗了一百遍。远处水面上,有几个人在玩舢板,帆是蓝色的、白色的和金红色的。她有时仰望着天空飞过的几只白鸽,有时注视着翅膀似的远帆,有时侧过脸来望着我。她的歌声绝对能使人感动。我弹得极认真,极动情。我有时把头往后仰去,闭起双眼,有时把头低下,像要吻吉他的弦子。我的手灵巧极了,一会儿轻勾几下清音,一会儿接二连三地打击弦子,吉他发出暴雨一样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一个神秘的小精灵在我弦上跳动。我觉得我的感情用得全是地方。真棒!她唱出眼泪,我弹出泪花。

我们两个,一对傻子。

累了,我们默默地坐着,凝眸远方。

等缓过劲来,我们又弹又唱。音乐这种东西,跟喝老酒差不多。越玩越醉。照这么一个道理想起来,我爸宁掉脑袋,也不肯松开酒瓶,情本可原。音乐把我们弄得迷迷糊糊、傻里傻气的。

以后,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见面,不为别的,她是喜欢我的吉他,我是喜欢她的歌声。

交往的时间长了,我们无话不说。她根本不像个女孩儿,玩疯了,胆比天大,没什么不敢的。河边公园里有匹大白马,是照相的兜揽生意用的。我不敢骑,她却敢骑。我坐在阴凉的草地上,她戴着一顶紫色的草帽,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服,骑在大白马上,挺着胸脯在草地上走。我便弹起吉他。神了,那马像是懂音乐似的,照着我弹的节奏走。先是慢慢的,像春天的轻风一样,后来渐渐地快起来,到了最后,竟像山洪暴发般地狂奔起来。她快活极了,倾着身子,不时地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那马真孙子,屁股猛一颠,把她摔在长满青草的土坡上。我迅捷地跑过去,只见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掐着腰,弯曲着眉头,在笑着哭鼻子。我往地上一躺,继续弹吉他。过了一会儿,她又唱起来。

等玩够了我独自一人往家走时,忽然间觉得很无聊。

除了星期天,我们有时也见面,一看时间不够了,我便用自行车驮着她,送她去学校。她们学校那群男孩子见了我们,就交头接耳地不知胡说什么,还不时朝我古怪地笑笑或做一个怪动作。这帮下流坯,只要看见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待一起,就一定要瞎嚼舌头。不要脸!是谁的规矩,男孩和女孩就不能做好朋友?难道男孩和女孩喜欢常在一起,就一定是在干什么吗?我也朝他们笑笑,心里却咬牙:娘的,我踢你们肚子!

她大方得吓人,一点儿不在乎他们,朝我摇摇手:“再见!”

她的大方反而使下流坯们不好意思了。

3

“酒鬼”——我爸臭名远扬不是一条街,而是两条街,因为我们家住在三角地——两条街的汇合点上,站在门口往前看,两条斜街正好形成一个喇叭形。我家的丑闻通过这个大喇叭,全世界都知道了。

说实在的,活在这种破家庭,也够倒霉的。别看我牛气哄哄的,心里却自卑得要命。一走上大街,总觉得人们用蔑视的目光瞧我,瞧得我头发根发凉,脑袋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抬不起来。我长得实际上挺帅气的,一百个人里难挑出一个,但却时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猥琐不堪。心里这样觉得,外表上就越显得傲气十足,并有跟所有人为敌的坏情绪。

自从认识了丹妞,我老有一种担心——担心她总有一天要听到我们家的丑闻。她家是不久前刚搬来的,时间长了,不知道才怪。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瞧不起我的。那就太糟了。我喜欢跟她在一起。说实在的,她长得挺丑的,鼻翼毫无理由地飞着,眼睛还微微有点吊。可我也真孙子,心里却老惦记着跟她一起到河滩上弹吉他唱歌去。一弹起来就不要命,恨不能弹它三天三夜,把全世界的人都弹得像喝了酒似的醉过去,一觉睡着了一百年起不来。

这天,我送丹妞去学校,前面路上围了一群人,不知看什么热闹。丹妞爱看热闹,也不跟我招呼一声,就跳下车。我只好随着她,把车推到一边,然后走过去。我一看,差点儿要一头撞死在树上,我爸喝醉了,像只面袋子横躺在马路中间。他倒是满面红光,像个大人物!他的眼角上是眼屎糊糊,衣服上是油迹和泥土。一根里裤的带子像小肠露在外面。衣角掀着,露出让人难堪的白嫩的肚皮。只有一只脚上有鞋,另一只鞋不知丢在何处了。他很有派头地躺着,那样子像是在说:这路是我的。

见他睡得香喷喷的无忧无虑的样子,我真想踹他。

四五个小屁孩子围着他,像看天外来客似的。有的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耳朵,有的用脚拨弄他的手。有一个可恶的小子,竟用一根小树枝去挠他的鼻孔。他们又一起围着他,像小疯子,又跳又叫:“酒鬼!酒鬼!”还拍巴掌,这巴掌像拍击在我心上。我推开人群,向他们大喝一声:

“滚蛋!”

这一声把那四个小屁孩吓得屁滚尿流。他们用小耗子一样胆怯的目光看着我,像蚂蝗缩成一团,当时我那凶样子,一定让他们觉得我刚刚吃了人,还想再吃人,其中一个不要脸的竟“哇”的一声号啕开了。

“滚蛋!”我抡起了拳头。

他们几个赶紧滚蛋了。

我斜着眼看了看我爸,便弯下腰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朝马路边拖去。一个好心人要过来帮忙,我又是一声吼:

“滚蛋!”

他尴尬地笑了笑,也就滚蛋了。

我把我爸拖到了路边,见其他人还在快活地(像等了一百年似的)围观,再一声吼:

“你们都滚蛋!”

于是,他们叽叽咕咕地都滚蛋了。

我扶着路边一棵大树,气喘吁吁,眼睛里含着泪,也不知道是恨还是伤心。

“你认识这个人吗?”丹妞走上来问。

我摇摇头。

她把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侧脸看着我爸。

“你自己去上学吧。”我说。

她站着不动。

我生气了:“你也要我叫你滚蛋吗?”

她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我。但随即却往高尚处理解我,低下头说:“我知道,你讨厌有人幸灾乐祸,更讨厌有人侮辱这么一个人。也许这个人很不幸呢。”

胡说八道!但我心里却真的起了一种高尚的情绪,还冷静地向她显示了这种情绪。我弯下腰,给这个躺在地上的“陌生的”、“不幸的”人理整齐了衣服,拂去了他身上的灰尘,转而对她说:

“你上学去吧。”

她看了一下表,点点头。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望着我。我看见她的目光十分温柔、美丽。

“走吧。我一人守着他。”我不由自主地玩弄着那种虚幻的高尚的情感,也玩弄着她真诚的好感。我像电影里那些道德高尚的英俊的男子汉一样,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了这句话,并给了她一个真正男子汉式的点头。

她走了。

我守着我爸。他的脸在摔倒时碰破了,渗出的血已结成紫黑色的痂。他的眉宇间似乎郁结着深刻的忧伤和痛苦。我忽然有点儿可怜起他来,泪水把眼前的一切弄得糊里糊涂的,我一直守候到他醒来,然后搀扶着他回到家里。

丹妞再见到我时,老用眼睛长时间看我,那目光很不对头,羞得我脸一阵阵发烧。她变得比以前安静、柔和、含情脉脉。那种男孩子气息消退了,变成了一个纯真的小姑娘。

我弹她唱,但那声音里含着过去没有的情绪。

我忽然觉得我这个人挺卑鄙的,像是偷了她什么东西一般。但,啪!我把那种思想打了回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就这么回事儿!孙子就孙子,不在乎!

我俩到河上划船去,河岸边,柳丝飘飘摇摇,水面上涌起一层层微波,我弹她唱。任风把船吹向远方。后来,我不弹,她也不唱,我倚在船尾,她则坐在船头,默默地朝前远望。我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整个世界。

那天夜里,我躺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等露水把头发打湿了才回家。

好景不长。

一天,我独自一人走在一个小巷里,后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掉头一看,是我三弟在狼狈逃跑。他见了我,就像见了救星:“哥……哥……”

“你怎么了?”

“一个女的……女的在追我……”

“为什么追你?”

他结结巴巴。

我猜他是干了什么坏事,挥起手掌,掴了他一个耳光。

他捂着嘴巴哭了。

我再一看他,只见他的裤子像两面致哀的降半旗,快要跑掉了,额上净是汗珠,眼睛里含着惶恐。这种人真没劲,既然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别怕。说实在的,作为一个小偷,我也瞧不起他。不过,毕竟是我弟弟,得救他一下。我把他拉到我身后保护起来。当我转身朝他跑来的方向望去时,我简直不想活了。追三弟的是丹妞!

“抓住他!”丹妞叫着。

“跑!”我对三弟说。

真孙子,他赖着不跑,反而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真想掐他。

“他偷我的钱包!”丹妞朝我叫着。

三弟浑身乱颤,一个劲地叫:“哥哥,哥哥……”

我真的掐了他一下,他却更大声喊起来:“哥哥!……”

她一下站住了,望着我。

我挑战性地望着她:是的,他是我弟弟!

小巷里长久沉默着。

她低下头去。

我把三弟猛然摔倒在地上,接着便用脚去踢他。

她跑上来,把我推开了,又从地上把我三弟扶起来,然后转身走了。

以后,我们还是经常见面,但只字不提小巷里所发生的事。

终于有一天,她知道了三角地人家的一切。她高傲地、轻蔑地望着我,然后点头,平静地说了一声:“谢谢你的吉他。”走了,一直没有回头。

我的吉他掉在地上。当她走出去十米远的时候,我大叫起来:“是的,我爸是个酒鬼,我妈是个赌徒,我弟是个小偷,我,又是一个骗子!”我靠在一棵大树上,失魂落魄。

4

我真想放一把火把这房子烧了。我想离开这个家,一百年也不回来。

真没劲。人干吗偏要活着?吃饭、睡觉、拉屎,拉屎、睡觉、吃饭,循环往复,到底有什么劲?眼前的一切,死气沉沉,像是沉到了水底一百年刚打捞上来一样。什么事情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我光着上身,穿一条厚长裤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光板床上,眼睛呆呆地望着破旧的屋顶。我想我八成已经死了。我要和爸爸一样去喝酒,喝得像个死人,然后也像面袋子一样倒在路中间让人用小棍捅。我还想像妈妈一样去赌钱,把眼珠赌得布满血丝、凸出眼窝。没劲,人活着,没劲!

我不想吃饭,把身体饿得像条在野外游荡、无家可归的瘦狗。我的肚皮像泄了气的皮球,陷了下去,而肋骨像鱼刺一样,一根根清晰可见。

我倚在墙上,抱着吉他,把发软的脖子弯着,净弹一些哀伤的曲子。有几回,我也想快活一下,振作一下,选弹了几首轻松欢快的曲子,可也真孙子,这些往日一弹就觉得整个身体像柳絮一样飘起来的曲子,现在变得阴沉沉的叫人心里难受。

我老觉得自己可能在人家眼睛里已是一条丑陋的癞皮狗了。

大弟、二弟、三弟、小妹,都用眼睛偷偷地瞟我。他们一个个变得十分小心,说话不敢大声,走路像猫一般轻。看得出,他们挺怜悯我。但对他们,我比以往更像一个暴君。

在惩治人这一点上,一百个人的智慧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比得上我。

不知为一件什么事,我被惹怒了(我纯粹蛮横无理),双手叉在腰间,对大弟说,“你把后院那堆石头,从左边搬到右边,再从右边搬到左边,来回五十三次!”

大弟梗着脖子。

“想不干?!”

大弟一扭头,走了。

“哥,我干什么?”二弟又嬉皮笑脸地来了,像是等待我的惩罚已等了整整一百年了。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特别想治一治这滑头小子。“你给我站在院墙上。是站着,不准坐下。站半天,不准掉下来!”

二弟傻了,又给我装孙子,显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我不吃这一套,对大弟:“你看着他!”怕大弟不服从命令,我又对二弟:“你呢,站在院墙上给他数着,来回五十三次!”

互相监视,这主意简直太绝了。

三弟是个小偷,但却是一个胆小鬼。瞧他那副熊样儿,觉得他真没有劲。我在他身边绕了一圈,对他说:“你,会偷是吧?能耐是吧?有两下子是吧?非常了不起是吧?”我用手在搓衣板一样的胸脯上擦了两下,然后把手插在深不可测的裤兜里(实际口袋上早有两个漏洞),“那你再去偷她的!”

“谁?”

“丹妞!”

“哥……”

“把她的东西全偷了!”

“她会抓住我的。”

“那你就说是我让你偷的!”

三弟站着不动,并往后缩。

“你真的不去?”

“哥……”

“快去!”我大声吼叫起来,吼出两眼泪水,“你再去偷她的呀,偷呀……偷!”

最后一个“偷”字把我嗓子震哑了。他吓坏了,赶紧逃出门外。

当我冷静下来时,我看见了小妹那对乌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太不像个东西,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走出门去。我像根破布条子,没头没脑地飘在大街上。阳光从树叶的空隙里射下,把路面弄得花花斑斑。卖冰棍的老太婆把冰棍车推得“嘎嘎”乱响。管噪音的家伙呢?真该把老太婆的破车推到臭水沟里。车来车往,匆匆忙忙,我也不怕撞了,就这么光着瘦长的上身,在街上目中无人地走着。

马路边上又围了一群人,莫非是我爸又栽倒在地上?不,是人在围观一个高尔夫游戏机。游戏机的主人是个曲背的老头儿,你给他五分钱他让你玩一次。就是双料傻瓜也都会玩。一拉装有弹簧的把手,一个铁弹子跳了出来,再一松把手,弹子被弹出轨道,在写字台二分之一大小的、有几十个圆洞的台面上滚动。球掉到哪一个洞里,洞口所陈放的东西就归你所有。玻璃上放着糖、香烟呀什么的,还放了一块很漂亮的电子表。那电子表实在吸引人,把人心弄得慌慌的,但你一口气玩一百年,也甭想把弹子滚进那个洞里。真孙子,洞口围了那么稠密的细钉子。弹子这儿撞一下,那儿撞一下,最后哪儿来哪儿去——空门。在弹子滚动的时候,一个个把眼珠子瞪了出来,咬着牙,歪着身子使劲,像是在给一辆十轮卡车扳正方向。落空后,便是一阵嘘,并有人鼓动:“再来!”

曲背老头儿稳稳地坐着,并笑嘻嘻的,像和蔼可亲、百般喜欢你的慈祥的爷爷似的。可他口袋里,大概已经搜刮了很多傻瓜们的钱了。

我挤上去,拿出我积蓄了多年的唯一的一张五元钱的票子,拍在台面上:“数着,一百次!”

我像玩锻炼身体的拉力弹簧一样,使劲将把手拉开,然后突然一松——叭!弹子撞了几下,真棒,三下两下就滚回来了。

“轻点儿。”有人说。

你玩我玩?真没劲!我心里说,猛一用力,差一点儿没把弹簧把手给拉出来——叭!照老样滚了回来。我喜欢空门,怎么着?花五分钱听一声“叭”响,我愿意。叭!叭!叭!……我越拉越快,玩得气喘不上来,大汗淋漓。我一抹脑门子,再一甩,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沾了几滴我的汗珠子。

一百下拉完了。

有人说:“一百个笨蛋里找不出一个这样的笨蛋。”

那就是超级笨蛋。我心里说,并不跟他孙子废话。

一百次,我只打中三块糖。望着坑了你、还朝你笑眯眯的曲背老头,我真想把三颗干羊屎似的黑糖块一起塞到他嘴里。

我钻出人群,走到河滩上。抱着双膝,然后把下颏放在两膝之间。我试着让自己哭一哭(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哭的能力),却竟然哭出来了,而且一哭就失去控制,一股酸溜溜的情感,像潮水一般翻腾起来,拦都拦不住。我索性尽量咧开嘴大哭起来,也不管样子是否难看。我不会哭,哭得不好,声音有点像秋天的野猫子叫。我敢拿脑袋打赌,在十六岁的男孩子里面,是找不出一个能哭好的。他们正在换嗓子。

我觉得自己真惨,真动了感情,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

“哥。”

我偏头一看,小妹抱着我的吉他站在那里。

我赶紧抹去眼泪。

她把吉他递给我:“你哭啦?”

“没有。”

“我听见了。”她蹲在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睛,“人伤心了,都要哭吗?上回,我丢了铜铃铛,就哭了。我知道,丹妞姐不跟你玩了。”

我拨着弦子。

“哥,丹妞姐为什么不跟你玩呢?”

我没法回答。

“你还要哭吗?”

我笑了笑。

“我和你一起哭,要吗?”

我放下吉他,用双手捧住小妹的脸蛋,在她的两只眼睛上各亲了一口,然后把她拉到我身边坐下,弹起吉他。

晚上,等小妹睡着了,我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出了城,沿着一条坑洼不平的路,朝郊外骑去。漫无目标,只管朝前骑去。淡淡的月光下,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荒野一片岑寂,只有路边草丛里有小虫在寂寞地鸣叫。不知骑了多久,也不知骑出多远,一打盹,我栽倒在路边芦苇丛里。我索性躺好了身子。这里真是安静极了。在清香湿润的空气里,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我接着睡,又直睡到黄昏。我站起来,只见巨大的落日,正在西沉,把芦苇染成柔和的金红色。我从来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太阳,呆呆地看着,直到它沉入芦苇丛里。

晚上回到家里,全家人一见,都立即拥上来把我围住。小妹抱着我的胳膊直哭:“哥,你上哪儿去啦?你上哪儿去啦?”大弟、二弟、三弟都在流泪。爸爸转身走了,身体软瘫了一样坐在一张藤椅里,用一只手捂着脑门。显然,在这之前,他一直处在紧张之中。妈妈在笑,可眼睛分明哭肿了,全家人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大约从昨天深夜开始,他们就不吃不喝地到处在寻找我。

我朝他们笑了笑,抓过吉他,弹了一首很轻松的曲子。

5

从今天起,我要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三角地有一个伟大的人家!

今天是星期天,爸爸照例到酒馆去泡着,妈妈照例找她的赌友们去了。以往星期天,我们都要睡懒觉,一直睡到太阳八丈高。今天,我早早起床,把大弟、二弟、三弟和小妹都从床上轰起来:

“洗脸、吃早饭,然后大扫除!”

他们用还未完全清醒的眼睛望着我,目光里含着疑惑,因为平时我是个大懒鬼,脸都不是每天洗的,一件白衣服穿得让人以为是件黑衣服,被子从来不叠,床上还堆放了衣服、书、烂袜子呀什么的,整个一个狗窝。我想:收拾干净干吗?因此,我身上总有那么一股淡淡的臭带鱼味。现在,他们对我这道命令感到吃惊,我完全能够理解。

“没有错,大扫除!”

于是,他们非常兴奋地起来了。

我们家实在又脏又乱,太不像话,纯粹一个大垃圾站。单是我们从床下、席子底下、墙角等处搜出的男女大小裤衩就有三十八条之多。至于各种各样的鞋,足够开一个鞋店,可惜都是破烂货。我们从邻居家借了几口大盆,一起洗刷,忙得像打仗似的。我们在门前的树上拴了足有十根绳子。到了中午,我们家门前壮观得震动了整整两条大街:不计其数的衣服,把十根绳子全都晾满。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在风中飘动,索索作响。

一位眼镜先生路过此地,驻足惊叹道:“啊,联合国总部!”他把那些破裤衩都看成是旗帜了。

我挺乐意听这种夸奖。我站在门口,被这景象弄得很激动。

三角地,多么了不起的三角地!

阳光好极了,各种色彩在阳光下翻动着。

小妹在“旗帜”下钻来钻去,高兴得像在参加游园活动。

“你安静一会儿!”我说。

她就搬个小凳子坐下“安静”了。她合着两只白嫩的小手,脑袋微侧,眯着眼睛,静静地望着眼前飘动的衣服。

吃完中午饭,我把他们领到河边,然后把他们全都赶到河里——他们实在太脏。大弟耳根旁的污垢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二弟的细脖子是黑的。三弟的手砍下来给狗都不吃。只有小妹还算干净些——姑娘家天生爱干净。

我也扑进水里。

我们把身体搓得“咯吱咯吱”响。

“把屁股撅着!”我大声说道,于是大弟、二弟、三弟便轮流用手扶住河岸,把屁股高高地撅起,让我给他们搓洗后背上的污垢。我们把皮肤擦得又红又嫩。没想到我的弟弟妹妹们居然有那么漂亮的皮肤。尤其是小妹,白嫩得像只鲜藕。他们被清水洗了的头发黑得要命。我们一起往家走,招引得路上的人都瞧我们。我们不时偏过脸去在玻璃橱窗里看一看我们的形象。

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口,我叫他们停住了。

“各人把钱都掏出来。”我说。

他们疑问地、不太情愿地望着我。

“别小气!”我说,“我们给小妹买件裙子!”

他们一听说是给小妹买裙子,把裤兜都翻了出来。

我们的小妹就应该穿得高级一点。这样好看的小姑娘不好好打扮,真不合适。我们给她买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并立即让她换上。我敢说,这样美丽的小姑娘,一百年里也未必能出现一个。我们让她走在前面。她把所有行人的目光都牵了过来。瞎了眼的才不看她。她走到一些路口,把交通都扰乱了,骑自行车的竟互相撞击。她真给我们哥儿们几个增添光彩。

回到家,我们把晒干了的衣服收回叠好,然后把两大筐空酒瓶子卖了。我们用这笔钱买了菜。剩下一些钱,我对大弟说:“去,给爸买瓶酒。”大弟疑疑惑惑的。我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去呀!买一瓶好酒!”由我掌勺,他们做下手,五花八门,我们搞了满满一桌菜。我把酒瓶盖拧开,放在桌子上。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爸爸和妈妈。

他们回来了。见家里焕然一新,我们一个个都干净利落,桌上放着酒和菜,他们长时间不说话,尤其是爸爸,当他听到小妹说那瓶酒是给他买的时,那对被酒精烧得有点儿浑浊的眼睛里,明显地闪过一丝感动的亮光。

6

大弟真不像话,他的足球又把学校玻璃窗踢碎了。

“你不能换个地方踢吗?”

“你给我找呀。”

我突然想起我们家后院那块很大的空地:“后院不能踢吗?”

“没有球门。”

那天,我没有上学,骑着自行车,四下里搜寻去了。一处正在拆旧房子,我编了一套动听的话,想跟人家要几根木头,回答说不能白给。我把自行车往地上一倒:“换。”反正是公家的,人家答应了:“拉吧。”我一趟又一趟,拉回五根木头。当我把球门竖起来时,我都快累死了,软手软脚地躺在地上。大弟放学回来见到球门,高兴地跪在地上,使劲地摇着双拳,有点像马拉多纳。随即跳起来,一脚把球踢进了球门。

从今以后,我们都围绕着大弟转。没见过吧,二弟、三弟和我三人一起守那大门。小妹管捡球。每当她捡到球往回跑时,总是兴奋得要命。我们都被大弟踢得脸青鼻肿的,但还是像疯子一样大声地喊着:“狠劲踢!”

大弟踢不动了,瘫倒在地,我便把他从地上硬揍起来:“踢!”

这么玩了十天,我觉得不对劲,对大弟说:“你该看看人家怎么个踢法。”

“听说足球队正在体育场练球呢。可要比赛了,保密,人家不让进。”

“去看看。”

我们都去了,果然锁着大铁门。大弟听见里面那些踢足球的“嗷嗷”叫,却看不见,急得用脚使劲踹铁门。毫无办法,我们都垂头丧气。小妹忽然叫起来:

“你们看三哥!”

三弟真有两下子,从墙边一棵树爬上墙头了。他像只猫一样伏着,朝我们挤了挤眼。见没人注意,他便跳了进去。过了不一会儿,一扇旁门慢慢打开,露出了三弟的脑袋,他朝我们招招手,我们就一个个都溜进了体育场。我们弯着腰,悄悄溜到看台上。我们利用前排座位的遮挡偷看着。说实在的,我们只觉得那些人踢得很棒,可也看不出多大名堂来。但人家大弟懂呀,看呆了。一个矮个子甩起一脚,球打很远很远的地方射进网里。“香蕉球!”大弟以为他是买了门票堂堂正正在看一场足球赛呢,竟然跳起来大声叫道。

这一嗓子把体育场的管理员惊动了。他们从看台下的地下室里钻出来,随即朝我们恶狠狠地走过来。

小妹一把抱住了我的胳膊。

“别怕。”我拍了拍她的头。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还用问吗?”我说。

“噢,是偷进来的!干什么来了?”

“还用问吗?”我又说。

“偷东西来了?”

“不,看足球来了。”大弟他们都说。

“跟我们走!”

他们把我们带进地下室,然后盯着我们,那目光像是要把我们的衣服剥光。

“说老实话,到底干什么来了!”

大弟、二弟、三弟一口咬定:“看足球!”

我讨厌这几个家伙,把眼皮一耷拉说:“我们偷东西来了!”

他们被激怒了:“你们甭想回去!”

我悄悄对小妹说了一句:“哭。”

小妹仰头看了看我,把两只小手拿到眼睛上去,三下一揉,便哭了起来。

再凶的大人,也得怕一个小女孩哭。

“哭什么?”他们有点儿慌了。

小妹哭声更大,又脆又响亮。哭声把外边踢球的惊动了,走过来看。我悄悄捏了一下小妹,她便放声大哭。哭声震耳欲聋,伤心动人,把那些汉子们都哭得慌里慌张。

大概是足球队的队长,他弯下腰问小妹:“你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小妹泪汪汪地望着他:“我们是来看……看……足球来了。”

看了小妹那对眼睛,孙子才不相信她的话。她那对眼睛能使人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使一切得以顺利通过。

那位队长不满地朝那几个管理员:“你们也真是,人家孩子是来看足球的!”说完,把小妹扛到肩上,又对我们几个说:“小家伙们,要看,前排就座。”

说实在的,我们要干成一件事情,离不开小妹。

后来,我们常到体育场来。

大弟作为他们学校足球队的中锋,参加了市少年足球比赛,与各队较量了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无论哪一场比赛,我们都去给他助威。红色的小纸旗已不知舞破了多少面了。过五关斩六将,他们学校足球队今天与一个叫“花豹子”的足球队决赛。说实在的,没有我大弟,他们学校足球队早八辈子就给刷下去了。算吧,一共踢进去三十一个球。其中二十四个半,是我大弟给踢进去的(所以是半个,是因为那一球是大弟与另一个运动员同时起脚踢进的)。这些日子,我大弟的名字,已在全城传播开去。

这是三角地的荣耀。

大弟能否成为未来的马拉多纳,我看问题不大。

关键时刻到了。我们提心吊胆,生怕大弟他们输了。昨天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觉,跪在床上给大弟按摩。他踢得太苦了,现在已瘦成猴子样。他身上伤痕累累,每一根骨头都在疼痛,为了三角地,你得坚持!我在心中一遍一遍地说。说实在的,我大弟真有种,伤成那样子,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反而是小妹老汪着泪水。他睡着了。我摸摸他的鼻子,理理他的头发,心酸溜溜的,继续给他轻轻按摩。

决赛拉开了战幕。

大弟像匹小雄马,跑上了绿茵茵的球场。他毫无意义地空跑了一圈,然后站到了他应该站的位置上,用鹰一样的眼睛盯住了那只黑白相间的足球。

球过来了,过来了,大弟闪电一般出击,身体一个倾斜,把球从对方球员脚下勾出,随即带着它朝对方球门扑去,对方派出三名熊一般壮实的家伙看着他。他们围追堵截,恶狠狠的。大弟带着球,左避右让,机敏地朝前奔突。那球真神,一会儿从对方球员胯下穿过,一会儿从对方球员头顶上飞过,后来却总是在我大弟脚下。

二弟、三弟和小妹在我的指挥下,有节奏地挥舞着小旗,大声喊叫,为大弟加油。

球离球门越来越近。

我脱掉了上衣,光着上身,朝空中有力地伸着双臂:“加油!加油!”

大弟开始突破对方的密集防守。他一个转身,甩掉了一个紧紧贴住他的对方球员,沿着边线,像把锋利的尖刀朝大门切入,就在他要起脚射门时,对方两个无赖竟然明目张胆地扭住了大弟。即便如此,大弟身体往后一仰,用脚底板愣是将球铲进了球门。

全场欢声雷动。

我们都站到椅子上狂呼乱叫。这小子真有出息,这一点,他三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出来了。

“花豹子”足球队的球风,实在糟糕。这哪里是在踢足球,纯粹是打架斗殴来了。他们的队员竟然把我大弟他们这边一个队员的短裤给抓了下来,吓得台上的女孩子半天不敢睁眼。他们的行径气得裁判连连出示黄牌。一点儿不污蔑他们,他们之所以能进入决赛,就是因为他们惊人的野蛮。

下半场开始不久,大弟被他们踢伤了,疼得他弯曲着身体,脑袋朝泥土里钻。

我跳进场里,跑向大弟。

大弟被抬出场外。

见了我,大弟的眼泪刷地涌流出来。

我把手伸给他。他便用双手抓住。我感觉到他浑身在颤抖,像从冰窟里捞上来的一样。他哭,除了疼痛以外,大概是因为他觉得可能不能参加比赛了。

医生要给他按摩,被他拒绝了,而朝我叫:“我要我哥!”

我的心一阵颤动,弯下身子。我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像是有一股暖流从我的心里流到十指,再流入他的身体。他因疼痛而绷紧的嘴角渐渐松弛下来,绷直的脚弓也渐渐自然弯曲。他闭起双眼,泪水一滴一滴,像岩石缝里渗出的水滴,从眼角滚向耳旁。

我很想陪着他哭一场。

比赛继续进行。由于大弟的退场,他们队像失去了灵魂一样,踢得糊里糊涂。“花豹子”队完全控制了局势,球到哪儿,哪儿就有他们的人。当他们踢进一球扳成平局时,大弟望着他们激动得抱成一团的样子,咬着牙想坐起来,可是又跌倒了。

大弟他们队踢得实在孙子,再僵持下去,“花豹子”队再进一个根本不成问题。就在“花豹子”队发动总攻击时,大弟竟然一下站了起来,朝教练举起手。

“行吗?”教练激动得直哆嗦。

大弟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点点头。

大弟又上场了,全场兴奋得要命。大弟一瘸一拐的,很可笑,像只跛足鸭子。看来,他上场也只是一种无用的挣扎。他根本跑不出像样的速度。队友把一只球传来时,竟从他脚下溜走了。场外响起一片“嘘”声。

我、二弟、三弟和小妹完全失去了信心,难过地坐在座位上。

然而就在比赛还剩下一分钟的时候,大弟竟然又像最初一样跑动起来,这使全场大为惊讶。我们兄妹几个几乎同时站起来。

“加油!”我又挥动着胳膊。

小妹站在椅子上跟着我、二弟、三弟大叫。

大弟带球晃过对方三个阻拦队员,又被对方截住。他用脚一拨,把球传向一侧的同伴,然后空身直扑球门,同伴一脚将球吊向球门前,然而质量不高,既不在大弟头顶,又不在他的脚下,而在他的身后。就在这一瞬间,大弟突然转身,紧接着一个倒钩,球应声入网!

全场起立,叫声如狂潮涌起。

说实在的,一百年里甭想再见到这种漂亮的球了。

我们兄弟三人把汗衫抛向空中。随即,空中升起了无数的帽子、鞋子和衣服。小妹也把鞋子扔掉了。

比赛结束了,我们拥抱着大弟,兄妹五人都不要命地哭了。

街上,小妹走在前面,我们弟兄四人都光着身子走在后面。我们是一支队伍。很多孩子跟着我们。路上行人向我们行注目礼。一个驾驶员大概观看了那场足球赛,见了我们鸣响喇叭。他们知道——他们应该知道,我们的家是在三角地。

晚上,我们家的气氛温柔而宁静。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和妈妈在晚上没有把我们扔在家中各自走向酒馆和赌场,而是默默地坐着,望着我们——他们过去不太留意的他们的孩子们。

7

我这个人的精神肯定出了什么毛病了,情绪时好时坏。在大弟的足球所激起的兴奋渐渐消逝之后,一种令人讨厌的压抑和忧伤,又缠住了我。每当看到爸爸和妈妈那因喝酒和赌博而弄得苍白、冷漠和疲惫的面孔时,我真想离开这个可恶的家而远走天涯。

我不得不求助于我的吉他。

二弟的老师又登门送来了一个可恶的消息:这小子门门功课都是零分。

我当时真想把二弟的脖子给扭断,可他不知跑到哪里闲逛去了。我气急败坏,跑出门去,一边寻他,一边在心里狠狠地咒骂。

哈哈!我的弟弟妹妹们可真有出息!

知道他们在干吗?他们不知从哪里把丹妞给劫持了,现在将她围在街头,对她进行不堪入耳的辱骂。他们围成一圈,又跳又蹦,做一些古怪、丑恶的动作:斜眼睛、耸鼻子、吐舌头、晃脑袋、扭屁股、往地上吐唾沫……

一群无赖!

丹妞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只高傲的鹤。

他们像一群跳蚤,越跳越快,动作十分夸张,并大声喊叫,把很多人引来看热闹。混在人堆里的几个混蛋家伙抱着胳膊,说着下流话,并煽动我的弟弟妹妹们:“小家伙们,使劲羞她!”

泪珠顺着丹妞优美的鼻梁滚动下来。

我像一枚炮弹一样轰开人群,像踢足球一样,首先把大弟踢翻,然后把三弟撂倒,最后揪住二弟的耳朵,让他“哎呀哎呀”地叫嚷着,围着我至少兜了三圈,小妹在一旁惊恐地望着我。

“你也来了!”

小妹哭起来:“是哥哥他们让我骂的,我不骂,他们就掐我!”

我把二弟也摔倒,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要脸!”

他们瘫在地上不敢起来。

我望着丹妞。她侧脸,用蔑视的目光也望着我。我们长时间地对望着。后来,她转过身去,走掉了。

我揪住二弟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朝家拖去。不管他如何亲密地叫“哥”、可怜巴巴地求饶,我的手却像蟹钳一样不肯松开。

从这天开始,我便像严酷的监工一样监视着二弟的学习。

这小子八成是瞌睡虫变的,一见到书本就犯困,可看到我冷冷的目光,他只好使劲摇摇脑袋,迷迷糊糊地朝我做一个笑脸,继续盯住书本。不久我便发现,这种时候,他的眼珠定定的是不转动的。也就是说,他装模作样地一坐好几个小时,书上的东西却没有一星半点进到他的脑里去。我气得将一个朝天椒塞到他嘴里:“嚼!”

他被辣得嘴一咧一咧地哭了:“我……我不会。”

我看着他被我折腾得黄黄的小脸,怜悯他了:“睡觉吧。”

他却啜泣着不去睡,仍然毫无益处地苦挺着。

看他那熊样儿,我骂了一声:“天下第一号笨蛋!”

他趴在桌上“哇哇”大哭。

那些题我倒也会,可我不会教他,往往是还没把道理讲清楚,我自己先上火了,我这人也真孙子,脾气太恶劣。

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见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要家庭教师吗?我没注意,看了一眼就走了,走了十几步,脑子里打了一闪,掉头跑回来,把那张纸上注明的家庭地址记了下来。

可是我们家穷得要命,拿不出钱来为二弟聘请家庭教师。

一筹莫展,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

整个世界闹哄哄的:……“小豆冰棍!”“磨剪子来抢菜刀——!”“修理钢精锅噢——!”“收购旧衣服!”“有酒瓶橘子瓶的卖!”“收购旧钢笔!”……

这些人把嗓子练得雄壮而洪亮,十分固执地叫喊着,像是你不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卖给他,不把酒倒入水池里将酒瓶卖给他,他就要盯住你叫喊一百年。

“讨厌!”

什么,收购旧钢笔?唯一对这种叫卖,我有点儿兴趣。

“收购旧钢笔!”那个人过来了,三十几岁,是一口让人觉得虚伪的广东话。

“有旧钢笔吗?一块钱一支。”广东人对我说。

“收购旧钢笔干吗?”

“那你就甭问了。有吗?”

“没有。”

他又捏着嗓子嚷起来:“收购旧钢笔——!”“笔”一音长得绕梁三匝。

他终于失望地走了。

我追上去:“喂,停一下!”

他回过头来:“有旧钢笔?”

“没有。”

“没有?”

“但我很快可以卖给你一百支。”

他颇感兴趣:“哪来这么多?”

“这你就别问。你住在哪儿?”

他立即把地址给了我,并再三不放心地说:“你这个家伙不骗人?”

“孙子才骗人!”

我把我的吉他押在一个朋友那儿,搞到了八十元钱,在脖子上挂一个书包离开了家。

“收购旧钢笔——!”我一喊出口,声音就比广东人漂亮。我能把“笔”音拖出一百里长去。我叫喊得十分快活,并一次又一次地调整自己的叫喊,尽量让它能够使人注意和动心——动心到使人把昨天新买的钢笔拔出来傻乎乎地就卖给我。

但我的收购价是八角。

“小兔崽子,一边叫去!”十层楼上,一扇窗子打开了,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骂人?我举起两只拳头,往空中一跳:“老兔崽子!”继而我挑战性地把声音叫得更大:“收购旧钢笔——!”

“哗”,一盆脏水泼了下来,窗子“咣当”关上了。

我抹去头上和脸上的水珠,仰望着这座耸入云天的大楼,边跳边骂。后来,我倚在墙上哈哈大笑。我没力气了,从书包里掏出干粮,艰难地往肚里吞咽。歇了一会儿,我又继续往前走。

我不明白,这些人家究竟要把那些破烂钢笔留着干什么?我有时整整走过一条街,竟收购不到一支。我越走越疲乏,可还是不停地往前走。

嗓子生疼,干得冒烟,可我还是不停地喊,喊得天昏地暗。

路灯亮了,我才拖着发软的身体回到家里。我数了数,一共收购了十支。我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我鞋也没脱倒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花了十天时间,跑遍全世界,我终于凑够了一百支旧钢笔。

傍晚,我照那个地址找到了广东人。

望着那一大堆旧钢笔,他激动地直搓手,两颗眼珠子差点儿没弹出来。他点完数,从口袋里掏出九张“大团结”,放在我面前。

“应该是十张。”

“算了,小老弟,就九张吧。”

“那不行,我们说好了的。”

“我没有这么多钱。”

“你有很多,我已经看见了。”

“你如果嫌少,那……那我就不要了。”

我愤怒地瞪着他。

他脱了鞋躺在床上,架起腿来,抖抖颤颤地唱“霍元甲”,满屋子臭脚丫子味。

我把那一百支钢笔全都放回书包,走出门去。我知道,他这家伙马上就要追出来。我头也不回。他若叫我,我不理他,走得更快些,让他追一阵,然后我跟他讨价还价。然而,我走了十米远,并没有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心里有点儿慌了,但我依然不回头,我又往前走了十米处,仍未见动静,再也沉不住气了。我掉头一看,根本没有那家伙的影子。我躲到一堵墙后面观察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也没出来。

我再次推开他的门。

他看也没看我:“我就知道你要回来。”

“九角五一支!”

“九角!”

“差一分我也不卖。”

“多一分我也不买。”

我真想咬他的鼻子,可我却用央求的口气说:

“大哥,你就给九角五吧。”我努力像二弟那样扮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这是一个冷酷的家伙:“九角!”

我趁他不注意,抓了一把钢笔塞到裤兜里:“九角就九角!”我把钢笔“哗啦”倒在桌子上,并把包翻过来让他看。

他笑了笑,把九十块钱又拍在我面前。

我一把将钱抓住,掉头就走。上了街,我尽量放慢脚步。我怕广东人这时会站到门口,看出名堂来,等转了一个弯,我没命地狂跑。

“站住!”

我一哆嗦,跑得更快,我真怀疑那家伙是从国家田径队里溜出来的,快得像条猎狗,我没跑多远,就听到他的“呼哧”声。

我突然往旁边一闪,广东人没刹住脚步,蹿到我面前,我掉头又往回跑。

但,我最后还是被他抓住了。

“把钢笔交出来!”

“那你再给十块钱!”

“要么给你一顿打!”

“敢!”

“看我敢不!”他用脚一勾,把我摔在了地上,随即骑在我身上。

我迅捷地拔出拳头,照他那只丑恶的鼻子就是一击。打得很有力量,他晕倒在地上。我趁机爬起来,可腿又被他抱住了。我挣扎了一阵,又跌趴在地上,于是他再次骑到我身上。他的鼻孔流血了,我心里真快活。他用手背擦了擦血,挥起拳头就揍我。我一点儿不还手——无法还手,我的手在死死地抓住口袋口,他捏我,掐我,拧我的手,但我的手就是不松。他气得挥起拳头对我一阵乱捶。这家伙手真狠,我被打得闭上眼睛直“哼哼”。后来,我终于坚持不住了,让他把钢笔掏了去。

“你一个屁大的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站起来,拍了拍手,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冲他大叫:“孙子,我给我二弟请家庭教师!”我觉得我快要哭了。我闭起了眼睛,向他讲我、我家、我二弟……

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用胳膊撑起身体。我突然发现地上有两张十块的票子。我哆哆嗦嗦地把它们拿起来,掉头去寻那个“广东人”,他已经走了。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那两张票子上。

我一瘸一拐地走向三角地,见了家,打老远就喊起来:“我们有钱啦!”

弟弟妹妹们都跑出来,问:“哥,你怎么啦!”

我一笑:“被车撞了一下。”

我被他们扶到椅子上。我掏出所有的钱,先把朋友的八十块钱放在一旁,把剩下的三十块钱往桌上一拍:“给二弟请家庭教师!”

大弟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压在我的钱上。

“你的是哪来的?”

“我……我把那只新足球卖了。”

这几天,我老看见大弟抱着那场比赛奖给他的足球发愣,原来,他是想把它卖了。我知道他很喜欢那只足球。

“我还有一只旧的。”

我朝他点点头。

三弟解开裤带,从里面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我。

“你的钱我不能要!”我对三弟说。

他疑惑地望着我。

我老实说:“你的钱不干净。”

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我捡……捡垃圾卖的,不信你问二哥他们。”

大弟朝我点点头。

我长时间捏着那五块钱,然后把它压到我们的钱上。

这时小妹竟然也拿了一张两块钱,递到我面前。

我笑了起来:“你别闹了,还是还给妈妈吧。”

她叫了起来:“这是我自己的。”

“你也捡垃圾了?”我逗她。

“不。”

“那哪来的钱?”

她低下头:“我……我把那条裙子给……给了那个收旧衣服的奶奶,她给我两……块钱。”

二弟突然哭起来。

我们兄妹们笑着,但眼睛里都含着泪。

8

我二弟那小子实际上是一个天才。他过去成绩之所以不好,是因为家里谁也不过问他的学习。他这号人是属牛的,你不用鞭子勤些抽着点,他就偷懒。一懒,成绩就不好了;成绩不好,学习没了兴趣,就更懒。恶性循环,终于糟糕成那样子。我们为他聘请的这位老师,要价不低,但绝对有两下子。几经点拨,我二弟的成绩立即有了起色。照这样的势头下去,有那么三个月,我二弟的成绩就好看了。他小子眼珠子也不定定地发愣了,转得像个亮闪闪的轮子似的。

我们继续采用各种方法为二弟挣钱。

期末考试,这小子居然闹了两个百分。

一天晚上,他的班主任来到我家。这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老头,他激动得紧紧抓住我爸爸的手:“我非常感激你们的大力协助。”他望着我妈,“一个时期,我对这小家伙完全失望了。真没想到,他在你们的督促下,才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成绩弄得那么棒!”他高兴得像发动机器似的摇着我爸的手。

他走后,我们谁也不说话。

我弹起吉他,下一音符总是在上一音符的余音将要消失时才响起。这是一首安静、柔和、情意绵绵的曲子。

妈妈将我们挨个儿看了一遍,转身到里屋去了。

爸爸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递给我:“明天,你带他们去理个发吧,看一个个头发长得这么长了。”

我点点头。

妈妈出来了,手里拿着针和线。她把二弟拉到自己的面前,轻轻掸去他身上的尘土,给他缝补衣服上的一个豁口。妈妈的一针一线,一来一回,动作匀称、优美。二弟衣服上的豁口补得很好看。当时,我真想把自己的衣服弄一个豁口让妈妈缝补。缝补完了,妈妈低下头,就听见一声清晰的“咯嗒”声,她用牙把线咬断了。她把二弟往后推了推,把针别在自己的衣服上,安静地看着那个豁口。

小妹倚到妈妈怀里去了。

妈妈用鼻子嗅着她的头发,然后抱住了小妹,把下巴轻轻地放在小妹的头顶上。

我弹着吉他。

有一段时间,我很快乐。大弟被选到市少年足球队去了。在几次重大比赛中,他的表演精彩绝伦,闹得全市都知道了。二弟学习玩命,把成绩搞得一片辉煌,他现在居然写诗了,那诗写得还怪美的。这小子神兮兮的,大了可了不得,没准能捞一笔诺贝尔奖金花花。小妹参加了她们学校的文艺队,净演小天鹅、小鸽子、白孔雀一类的主角,让很多人围着她滴溜溜乱转。家庭似乎使爸爸妈妈发现了什么可爱的东西,他们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注视着我们。与此同时,他们之间也好像出于某种责任,开始松动过去让人难受的关系。

三角地的名声一日一日地好起来。

走在街上,我不再自卑,不再觉得难堪。我用目光迎接一切尊重、友善的眼睛。我很想念与丹妞接触的那些美好时光。我想找她,向她解释,要求她重新打量我的家。我想,她会原谅我的。但我一直担心三弟。我总觉他这小子要在哪一天把三角地刚有的好名声给一下子败坏了。

事情终于发生了。邻居家丢了一块梅花牌手表,而我在检查三弟藏在床下的小木盒时,发现了它!邻居家已经报告了派出所,现正在追查。用不多久,就一定会查到他小子身上。事情一旦暴露,那么人们就会闭眼不看已经变化了的现实,而把过去的老印象翻出来:酗酒、赌博、用足球踢破玻璃窗、零分,还有偷窃!

三弟嘴里含块糖,哼唱着回来了。一见我的眼神不大对头,那糖“咕噜”囫囵着掉进肚里。

我让大弟、二弟守住门窗,然后我把手表拎起来,晃了晃,把它放在桌子上。

三弟见了,腿直哆嗦,后来跪下了。

我们上来一起揍他,吓得小妹“哇哇”大哭,抱住三弟的脖子,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哥,别打了,别打了。”

“站起来!”我朝三弟吼道:“把表送回去!”

他站起来,却并不接表。

“送不送?”我抄起一根棍子。

他一边胆怯地望着我,一边接过表。

“送!”

他赶紧走出门外。我拿着棍子跟着,一直看着他走进那个邻居家。

那位邻居也真孙子,我三弟既然主动将表送还给他,他本该原谅我三弟,而他不,却抓着手表跳出门大叫大嚷,把两条街的人都惊动了。

“我早知道是他偷的!你们看看他们一家人,老的小的,有一个是好东西吗?”他把嘴张得老大。

我真想捡一块砖头,砸进他那张臭嘴,大弟要上去跟他打架,被我推进屋里。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斜眼冷冷地看他。

爸爸妈妈低头坐在家里。

“早晚这两条街都要被他们偷了!”他不要脸地夸张着。

“连我们都没有脸见人!”他说。

我把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他知道,我这个人一旦被惹翻了,敢跟一百个人玩命,于是他一面锐气不减地大叫大嚷,一面却朝后退去,最后滚回屋里,“咣当”将门关上。我看了看门,突然飞起一脚,将门踢开。我盯了他半天,朝他院里啐了一口。

很多人围过来对我说:“孩子,别理他,我们心里有数。”

我感激地看着他们,心里发酸。

晚上,爸又去喝酒了,妈也离开了家。

屋里冷冰冰的。昏暗的灯光下,小妹一动不动地坐在小凳上,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我躺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大弟、二弟东一个西一个,耷拉着脑袋。三弟缩在墙角的黑影里。

我从床上爬起来,把一瓶黑墨水倒在碗里,又找来一支毛笔。我冲三弟叫道:“过来!”

他过来了。

“把衣服剥光!”

他顺从地把衣服脱下,赤裸着身子站在灯光下。

我对大弟、二弟说:“在他身上写‘小偷’!”

大弟、二弟迟迟疑疑,但见了我的眼睛,他们只好拿起笔,先后在三弟的胸前和肚皮上写了“小偷”的字样。

三弟的身体颤抖着。

我有点儿后悔了,觉得这一手太孙子,可我把眼睛一闭:“小妹,你也写!”

小妹大哭,连连跺脚,摇晃身子:“我不写我不写,你们都是坏蛋!”

我把笔头按在墨水里,让它尽量吸饱,然后在他的后背上写了很大两个字:小偷。多余的墨水从他光滑的皮肤上向他瘦削的臀部与屁眼沟流去。

三弟没有哭,就这样光着身子朝门外走去。

“哥!”小妹大叫一声,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他看了小妹一眼,将她推开,一头跑进黑暗里。

我们一起扑到门口——他一忽闪不见了。

这一夜,全家人都没有睡觉。我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耳朵始终听着门外的动静,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回家呀!

天亮了,他没有回来。

妈妈哭了,爸爸狠狠地盯着我。我朝他们发疯似的大喊:“就是因为你们!”我带着大弟、二弟和小妹跑出门去,一路呼唤着三弟。

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

爸爸跑到派出所,把事情告诉了民警,请他们帮忙。于是他们抓起电话,向四面八方询问,然而均无消息。

妈妈不住地啼哭了一夜,并悔恨地数落自己。

第二天,我们又去寻找。来到大河边。水湍急地流着,水中的芦苇被水流冲得直发颤。小妹望着河水,“哥呀哥呀”地叫唤着,把人心都快叫碎了。

下午,我们在河边遇见了那位邻居。他的嗓子已经因为呼唤我三弟的名字而沙哑了。见了我们,闪在一边,负罪地低着头。

又找到天黑。让大弟带着二弟和小妹回去,我独自一人继续朝前找去。

“三弟——!”对着夜空,我大喊。

四周一片岑寂。

我坐在河边上,抱着脑袋。河水在夜空下“哗啦哗啦”地流着。淡淡的星光下,芦苇在夜风中波动。我忽然想到可怕的事情,浑身一阵发抖。我揪着自己的头发,随即,挥起两只拳头,朝自己的脑袋雨点一般砸来。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河边的一大片芦苇滩。

三弟,饶恕哥哥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我愿意跪在你面前,跪在你面前。

我哭了。

“三弟——”我叫着,在芦苇丛里跌跌撞撞往前走。

我扑倒在地上。等我醒来,天已亮了。我望着灰白的天空,觉得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很没有意思。

啜泣声!

我跳了起来,定睛一看,三弟披着一条破麻袋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他瘦得像只小鸡。我慢慢走过去。他慢慢站起来。我望着他,突然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摇晃了一下,跌倒了。我弯下腰,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把脸埋在他蓬乱潮湿的头发里。他在我怀里哆嗦着:“哥,我再也不偷了……”

太阳照着寂静的河湾,弯曲的天空像镶了一层金子。

我给三弟用清水洗去他身上那些耻辱的黑字,脱下我的上衣围在他的腰里。我拉着他的手,走向那个在焦急地等待他归去的三角地。

9

妈妈见到三弟,一下儿晕倒了。我们赶快把她抬到床上去。她醒来后,抓住三弟的手,挨着个瞧我们,来回地将我们看了无数次,像是她在把我们一生下后就远走了,一走许多年,现在回来了,在仔细辨认她的已长大了的孩子们。

她起不来床了。我们兄妹几个轮流守护在她身边,好好伺候着她。

妈妈一日瘦似一日,爸爸借来一辆三轮车,和我们一起将妈妈抬到车上。爸爸蹬车,我们几个男孩就在后面推,小妹就像条小花狗似的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妈妈觉得这一家子很滑稽,笑了,但笑着笑着,流出眼泪来。

横查竖查,也没查出毛病来,拿了些药,我们又把妈妈拉回家。

不久,我接到学校的通知,我被开除了。原因是我经常旷课。看到这通知,说实在话,我并不感到特别难过。是的,我为几个弟弟,现在又为伺候妈妈,旷课旷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学校开除我,理所应当。我不后悔。但想到以后那漫长无边的日子,我心里一阵恐慌、空虚,像站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上。

弟弟妹妹们还未知道这个消息,现在都上学去了。

屋里只有我、爸爸和妈妈。我们谁也不说话。爸爸始终低着头。妈妈用负疚的目光看着我。我偏过头去,呆呆地望着窗外。我有点儿茫然和忧伤。我甚至有点儿悲凉。在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呢?我忽然想起搁在妈妈床头的汤药凉了,便回过头来,把它端给妈妈。她喝,我呆呆地注视着她。她喝完了,我把空碗放回到桌子上。我正想离开妈妈的床边,她却抓住了我的手。妈妈的手有点儿凉,但很柔软。我坐在床边。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着。我低着头。

“妈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但眼泪涌出了。

妈妈把我拉到怀里。“妈对不起你……”她把手插进我的头发里,把我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妈妈温柔的爱抚,使我失去了一个男孩应有的样子,不管不顾地哭起来。到了后来,我失声痛哭。

“妈对不起你……”

“……”

“妈对不起你……”妈妈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母子俩像傻了似的,哭哭停停,停停哭哭。

爸爸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外屋。过不一会儿,我听见一阵玻璃的粉碎声。又过了一会儿一股酒味飘到屋里来。爸爸将他的酒瓶酒罐都砸了。

……

一天,我们学校的校长一推开他办公室的门,顿时愣住了:他的门口,一溜跪着四个孩子。

“你们……”

大弟说:“求你不要开除我哥哥!”

二弟:“他是为了我们而旷课的!”

“把我哥留下吧!”三弟说。

小妹哭着:“留下我哥吧,留下我哥吧……”

校长难住了,不知怎么答复:“你们先起来,好吗?”

他们都摇头:“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小妹“哇哇”大哭,这是大弟的主意。他知道碰到这种事,他们三个小子加起来也不如小妹一哭。

校长给哭慌了,哭软了,连忙把小妹拉起来:“别哭,孩子,我这就去你们家,我要调查调查。”

居委会、邻居、爸爸妈妈一起恳求校长将我留下。

我被留下了,并得到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一顿激动人心的表扬。但留一级。

听到这个消息,全家人都很高兴。爸爸和妈妈同时向我们宣布一个消息:他们辞职了。

“三角地是块多么难得的好地方呀!应当开个商店或饭馆呀什么的!”爸爸说。他有点儿野心勃勃,“我们要多挣些钱,供你们都念完大学!”

在商量究竟做什么生意时,我们一致主张开一个小酒馆。但爸爸死活不同意:“俗!”

“开个咖啡馆吧。”我说。

全家赞成。于是我们搬到里屋去住,把前面三间大屋修整一新,挂了一块棕底金字牌子:三角地咖啡馆。

生意越来越好。我想起了我的吉他。它应为那些喝咖啡的人弹奏,给他们增加几丝欢乐。爸爸掏了一笔钱,给我们兄妹五人一人做了一套西装。放学了,我们把西装穿上,打着漂亮的领结,露出洁白如雪的衬衫领,走到干净雅致的咖啡厅里。我弹着吉他,弟弟妹妹们便给客人们唱起来。

电视台为我们“三角地咖啡馆”拍了十五分钟片子,并很快播放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弹着吉他,走进一个姑娘来。我在心里叫了一声:“丹妞!”

她朝我微微一笑,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咖啡端上来了。她用小勺在杯子里轻轻地搅动着,样子很好看。然后她端起杯子,一边望着我一边用着咖啡。

我弹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她就一直安静地坐着。黄昏时分,她才离去。

我放下吉他,走到门口。我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玫瑰色的霞光里……

一九八六年五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〇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