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拔地而起,直插云空,看上去,简直没有一点坡度,像天公盛怒之下,挥动一把巨斧往下猛劈而成:巍然、险峻,望着就叫人感到恐惧。

然而,它对于山下的孩子们——甚至是山下的全体居民来说,却有一种深厚的诱惑力。听老人们说,就在这云雾弥漫的山巅,有一座古堡。是古代战争时垒就的,可以?望和狙击山那边的侵敌。

但谁也没有见过那座古堡。

此时,这座大山的孩子——麻石和森仔,却正朝山巅攀去。

他们还在七岁的时候,就瞒着大人往这迷人的山巅爬过,可是失败了——只爬了十三分之一,就灰溜溜地滚了回来,叫山下的全体居民可劲地嘲笑了一顿。于是,他们年复一年地仰望着那云雾深处里似有似无的山巅,攥紧拳头,在心里发狠:你等着!

现在他们长到了十四岁,个子高了,壮实了,有劲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让自己吓了一跳——那么响亮!“大啦!”老人们说。于是,他们想起了七岁那年的失败,又开始往山巅攀登——他们坚决要成为今天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到古堡的人!

现在,他们已是出发后第五次坐下来歇脚。他们回头看了一下山下,只见村里的房屋小得像火柴盒,村前那条小河,像一条闪光的带子,马和牛成了一个个黑点。可是抬头看,山巅仍然还很遥远,它一会儿从云雾里显现出来,一会儿又被云雾所笼罩,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他们一个倚着峭壁,一个侧卧在石头上,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愿让伙伴看出自己内心的动摇,互相把目光避开。

一只大雕在山腰间盘旋,黑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似乎对这两个孩子的行动感到惊奇,在他们头顶上飞来飞去已有了一段时间了。

麻石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转而抓了一块石头,站起来,朝空中砸去:“滚!”

大雕展开翅膀,闪电一样斜滑而去。

“走吧!”麻石对软瘫在石头上的森仔说。

森仔看了一眼麻石,依旧卧在石头上。

麻石也坐下了,用手抱着尖尖的下巴,一对山里孩子才有的黑眼睛望着白云飞涨的天空。

回去吗?他们是当着全村孩子的面宣布上山看古堡的,当时说得很肯定,充满信心,就像将军宣布自己将要远征那样豪迈、庄严。孩子们为他们“哗哗”鼓了掌。才爬了这么一点就回去,除了落得一个嘲笑还能落得个什么?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模样:有闭起一只眼睛而用另一只眼睛乜斜着打量他们的,有索性闭起双眼根本就不看他们的,有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滚成一团的,有站在大树下朝他们指指点点的……

现在他们不是七岁,而是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很知道自尊和名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手拉着手,朝山巅攀去。

山没有路,又十分陡峭,他们几乎是像猫爬柱子一样把身体贴在石壁上。他们不能朝下看,一看简直觉得这山是直溜溜地矗立着的,脚一滑就会直坠下去。也不能朝上看,云在飞,在旋转,那会使他们产生错觉:那山在大幅度地摇晃着。他们只能看着眼前,一脚一脚地往上登。

那只大雕又飞回来了,一直跟着他们。有时,他们脚下突然一滑,它就会一斜翅膀猛地飞过来,像是要用它那对强劲的翅膀托住坠落的他们;见他们平安无事,才又一拉翅膀飘开去。

这是夏天的太阳,熊熊燃烧,炙在人身上,叫人感到火辣辣的。麻石和森仔完全暴露在阳光下。他们汗流满面,脱掉的褂子煞在裤带里,光光的、黑黑的脊梁上,汗水像一条条小河在流淌着。他们希望看到一棵树,一片灌木丛。可是,让他们看见的尽是被阳光烤得灼人的石头。他们口渴得厉害,一边爬一边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

当森仔再一次摔倒、脑勺碰在硬石头上后,他开始埋怨麻石了:“就是你,说要去看古堡的!”他一屁股坐下来,喘着气。

麻石也喘着气。他看了森仔一阵,也一屁股坐下来:“你也说了!”

森仔坐着,汗还是不停地流,淌在石头上,很快被吮干了。他抹了一把汗,可是汗马上又讨厌地流了出来。他忽然狠狠地抱起水壶,一仰脖子就喝,“咕噜咕噜”,来不及咽下,水从嘴角溢出,流到脖子里。喝尽了,他跳起来,朝太阳咬咬牙,把空水壶扔在麻石脚下,然后,抢在麻石头里朝山巅爬去。

麻石歉疚地看着森仔,站起来,跟上去。没有错,是他首先提出去看古堡的。不是他的主意,森仔这会儿也许正和其他孩子在山脚下的那条凉快的小溪里惬意地游水或抓鱼呢。他忽然觉得欠了森仔点什么,并对自己的行动有点懊悔。

他们与大山一直沉默着。

到中午时,麻石水壶里的水也喝尽了。而这时的太阳才是真正的太阳,它发着威风,朝两个孩子垂直地喷吐着烈焰,像要烘干他们。他们处在光溜溜的石头上,没有任何可以躲闪的地方,水分从这两个尚未成熟的躯体里迅速地挥发、消耗。饥渴!饥渴!饥渴!他们张着嘴巴,像暑天里瘪着肚皮喘气的小狗。有时,他们眼里溅着火星,有时则一阵发黑。如果现在有一场雨,他们会仰起脸,伸开双臂张嘴冲着天空,让雨水灌饱。如果现在眼前有一条河流,他们会不管水流多么湍急,不顾一切地扑到水中。他们的眼神变得焦灼,带着野性。两个孩子之间的对立情绪也随着这饥渴程度的增加而增加,坏脾气的森仔,动不动就瞪麻石一眼,像要等个机会跟他狠打一架似的。

爬着,爬着……

他们忽然停住了,屏住呼吸,像是两只小动物在谛听什么。

“水声!”麻石叫起来。

“水!”森仔欢呼了。

一切怨恨顿时因为这淙淙的流水声而消失了,他们手拉着手,循着水声朝前跑去——情况却使他们大失所望:是有一条泉流,可是,它在两道峭壁之间极为狭窄的缝隙里流动着,望得见,却绝对够不着。

那水声在深深的峭壁间,挑逗似的向他们欢响着。

他们趴在峭壁上,伸着脑袋,贪婪地望着这股清冽的泉水在“哗哗”流动,眼珠儿都快跳出来了。而他们背上,太阳却更厉害地曝晒着。他们喘着气,额上的汗珠大滴大滴落进水中。这“哗哗”水声让他们产生希望,可又粉碎了他们的希望。它只能煽动起两个孩子一种仇恨的心理。他们朝水咬牙切齿,然后爬起来,疯了似的朝水里扔石头。

回答他们的只是一阵阵漠然的水声。

他们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耳朵,不让自己听到这清脆的,甚至含着甜味的山泉声。

失望带来的怨恨在森仔心里急剧地增长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往回走去……

“森仔!”麻石叫道。

森仔根本不理麻石。

“森仔!”麻石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森仔的胳膊,“你上哪儿呀?”

“回家!”

“不!”麻石执拗地,“我们不能回家!”

“你松手!”森仔叫着,眼睛好凶。

“逃回去吧,胆小鬼!”麻石喊起来。

森仔挥起拳头,对着麻石的鼻梁,“当”的一拳。壮实的森仔,力气可比麻石大多了,麻石一下子被揍得趴在了地上。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从地上慢慢抬起头来——他的鼻孔下挂着两道血流!

这两个孩子长时间地对望着。

“走吧,你走吧!……”麻石转过身去,独自一人往山巅爬去。他爬得很快,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着,脚下不时有碎石被他蹬翻,朝山下“咕噜咕噜”滚下去。

……天黑了,麻石在一大块平滑的石头上歇下来。茫茫的夜色里,远近山峦,有浓有淡,寂寥地矗立着。月亮在云里游动,山影随着它的出现隐没,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那只大雕一天来始终相伴,这时也停在远处一块突兀的岩石上。

无底的寂静。

炎热早已退去,凉爽的夜风阵阵吹来。恐惧和砭人肌骨的凉气使他紧紧缩做一团,他希望大山里能有声音,哪怕是一声鸟啼、半声鹿鸣。

这个孩子在寂寞、恐惧、寒冷中煎熬着。他已连后悔的心思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离他约有三米远的地方传来人的叹息声,他猛地回头——月光很亮,森仔抱膝坐在那里!

两个孩子同时站起来,然后走近,互相紧紧搂抱着哭起来。

“没回家?”麻石问。

森仔摇摇头:“我……我一直跟着。”

他们紧紧挨着躺在石头上。

“想想那座古堡好吗?”麻石说。

森仔点点头:“它很大,很高……”

“很结实,还好好的。”

“肯定的!说不定我们还能看见那时候打仗用的炮呢,就像老师讲课时提到的古炮!”森仔有点得意洋洋。

“有小件的,像剑呀什么的,我们就带回去。”

“你知道古堡是什么样子吗?”森仔问。

“像碉堡,四四方方的。”

“还有放枪放炮的口。”

“我们是第一个看见古堡的!”

“第一个!”

“第一个!”

两个孩子在对古堡的幻想中得到鼓励,变得无比的兴奋。

“你看,不远了。”麻石指着山巅说。

“明天,赶在太阳前头爬上去。”

麻石紧紧抓住森仔的手。不一会儿,他们像那只雄厉的大雕一样,闭合上疲倦的眼帘……

五更天,他们又出发了。他们唱着、叫喊着,一口气爬完最后一段山路,黎明时终于登上了山巅!

到了,啊,到了!

他们先是直愣愣地站着,像两块石头,接着伤心地哭起来——山顶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古堡,只有一堆乱石——也许这就是古堡的废墟。

这两个孩子忽然双腿一软,扑倒在石头上,好久,他们才爬起来,一副沮丧的面孔。

半山腰里,传来了微弱的呼唤声——大概是大人们找上山来了。

他们呆呆地坐在山顶上。

天色在发生变化——太阳正在升起,先是满天的霞光,紧接着,从白茫茫的雾霭里,露出它的顶部。他们仿佛听到了太阳在升起时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它最后一跳,终于全部升上天空,看上去像一枚巨大的橘子。

万缕金光,照耀着早晨湿润的群山。大雕在光影里舒徐地飞动。

“它不是我们原先看到的太阳。”森仔说。

“它不像太阳。”麻石说。

“这是太阳吗?”

“不是太阳是什么?”

这两个孩子坐在山顶上,面对着太阳开始泪汪汪地唱歌,麻石唱一首,森仔唱一首,麻石唱了七首,森仔唱了七首,两人一起又唱了三首……

一九八二年一月一日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