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总有一轮巨大的赤日,在天空中炫耀着硫黄色的亮光,气温炎炎,灼人肌肤。到了中午,那热浪腾腾滚滚,空气里晃动着烟云样的强光,远处的房屋与树木,颤颤抖抖,都成了虚幻不定的影子。经常有些小旋风,把土路上的尘埃旋到空中,造成一根锥形的苍黄的柱子。河边的芦苇丛中,有一种声音怨屈、惨烈的怪鸟,不住声地啼唤。天气愈热,啼唤愈烈。闷热的天空下,似乎就只有这一单调之声,而这单调之声,由于是唯一的,又是持续不断的,于是把那份燥热感更深刻地印上人的心头。

乌雀镇中学有一条纪律:夏日中午,不论男生女生,一律到校午睡,不得随意去自找阴凉之处,更不得下河游泳。午睡时,女生睡课桌,男生睡长凳。只有班长不睡。班长的任务是巡回于座位之间,严加监督。这莫名其妙的纪律,不知从何年立下,至今不改。总有几个人终于克制不住凉水的诱惑,偷偷下河。然而,你即使上岸之后晒干头发,把“不曾下过河”的样子装得天衣无缝,也难逃那个矮个子校长的检验。他先是用怀疑的目光对你一盯,然后问:“哪里去了?”下河的便撒谎:“上厕所拉屎去了。”“是吗?”就见他走过来,伸出那根有长指甲的小拇指,然后像用金刚石玻璃刀划玻璃那样,在你身上这么一划,你身上立即出现一道白迹。“你下河了,”他说,然后一指门外,“毒太阳下,晒一个小时。”

这天中午,真热得无处藏身。趁班长趴在讲台上打瞌睡的时候,我向好友马大沛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从教室后门溜了出来,然后,疯狂地直扑学校后面那条大河。离河边还有十几米远,我们就开始撕扯衣服。我看到马大沛把一颗纽扣都扯掉了。跳进水中之后,一股阴凉顿袭全身。那一刻,我二人心中便起一个念头:这一辈子,再也不要上岸去了。

我和他只管在水中浸泡与玩耍,竟然把午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忘了上课。等忽然想起,大概已是下午第二节课正上着的时候了。两人坐在河坎儿上,将双腿浸在水中,心里想着怎么办。马大沛说:“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在河里待它一个下午。”这么一说,两人心里倒踏实下来,游到一片树荫下,干脆玩起“鱼鹰抓鱼”的游戏来。

大约是在下午第三节课上了一半时,这次违章偷泳,便生出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开头之后,曲折蜿蜒下去,竟然持续了许多日子——

当马大沛从水底抓我没有抓着,又一次露出水面时,高高地举起手,朝我叫着:“线卡!”

我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问:“什么?”

我朝他游过去时,就见他手上托着一根没头没尾、似有无穷长的深棕色的线,道:“真是线卡。”

我们下意识地转动着脑袋,察看着四周的动静。当见远远有一只船行驶过来时,马大沛马上将线抓在手中沉没于水里。

我们两人对望着,兴奋不已。这里到处是水,有水便有捕鱼人。捕鱼的方法很多,有旋网、丝网、拉网、捣网、扳网,有簖和罾等。有一种捕鱼方法最蹊跷:把一条小船刷成白色,晚上,把它撑到河心,月光照着小白船,小白船就闪闪发亮,一种叫“白跳”的鱼,就会从水里跃起,在月光下翻一个好看的跟头,跌落在船舱里。这地方上的人,并不把鳜鱼这样的鱼看得很值钱,最喜欢的是鲫鱼。婚丧嫁娶,酒席上必有一碗鲫鱼。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捕鲫鱼的手段:在一盘长达一两里地的线上(线用猪血反复染过),每隔四五尺远,拦腰拴一根长一公分的细竹枝。那竹枝两头削尖,并柔软得可以弯曲,直至两头相碰。然后用手一捏,削尖了的两头戳住一粒泡胖了的小麦。那竹枝叫“卡”,加上那根长线,全名叫“线卡”。卡在水中晃动着,觅食的鲫鱼见一粒金黄肥胖的麦子,认为好吃,便会过来一口吞下。此时,麦粒一下子脱落下来,那富有弹性的卡就会一下张开,一下子横在了鲫鱼的嗓子里,它就被卡住了。起初,它不明白突然间发生了什么,想从卡上甩下来。甩了一阵,见无用,便开始挣扎。挣扎了一通,终于没有了力气,并且明白自己遭了难逃的劫难,于是只好像树上的果实那样,老老实实地挂在了线上。这一带的水面上,总能看到捕鲫鱼的小渔船。一天撒两回线卡,上下午各一回。上午约在十点钟的光景撒,收卡约在下午四点钟。收完卡,便把船停在大桥下或树荫下开始穿麦粒,到傍晚时差不多穿完,天黑时再撒下,隔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收卡。撒一次,大约两盘线。收卡那一阵,是一段快乐时光。捕鱼人不住地往上收线,不时地就会看到一条鲫鱼在水中忽闪。捕鱼人把手伸进水中,很有分寸地把鲫鱼握在手中,然后摘下,放在盛了清水的船舱里。碰到大一点的,就会伸出一张罩网,把它先网在网中,然后将其摘下。有的地方水草多,鲫鱼挣扎时,会把线卡七缠八绕地与水草搅成死结。每逢这时,不能硬拽。捕鱼人会伸出一把装有长柄的好看如月牙的镰刀,在水中将水草割断。这时,随着几根绿丝带一样的水草漂起,一条鲫鱼也在水中泛着银光。捕鱼人心情快活,就会眼睛很亮地哼起水上的小调。

我很小时就喜欢看小渔船,看捕鱼人很潇洒地撒卡与收卡。

此刻,我心头忽地生出一个欲望:这回,我要自己收一次卡。我望着马大沛:“你敢收卡吗?”

那马大沛心头的欲望比我还大:“我有什么不敢收的?我正想收呢。”说罢,便朝前收去,线卡就不断地从他的手中滑过。

“让我收一会儿。”

马大沛不肯:“让我先收一会儿。”

水中翻起小小的浪花,随着马大沛的前行,一条鲫鱼出现在水面上。它在阳光下翻滚,银光粼粼,让人更增一番激动。

马大沛的手有点颤抖,声音也有点颤抖:“朱环,去弄一根柳枝,我好穿鱼。”我又看了一眼那条鲜活的鱼,忙游到岸边去,从柳树上扯下一根柔韧的枝条。当我再回到马大沛身边时,水面上又有一条鲫鱼在翻滚了。那鲫鱼性大,打起一团团小水花。马大沛手中的线松了一下,它便往前游去,线立即就绷直了。因为力量的缘故,它的游动几乎飞出了水面,那形象真是生动。

“让我收一会儿。”

“不。”马大沛瞪着两只发亮的眼睛,望着那两条依然没有用尽力气的鱼。

“去你的吧,”我把他推到一边,将柳条扔给他,“你摘鱼,我收卡。”

他只好把线卡让给我。他摘第一条鱼时,那鱼做最后一次挣扎,居然从他手中钻出,在空中划了一道银弧,跌落在水中逃走了。

“你笨得像头猪。”

马大沛再摘下第二条鱼时,就很用劲攥着,等穿到柳条上之后,那鱼居然死了。

我收卡,马大沛管摘鱼往柳条上穿,不一会儿工夫,柳条上就穿了五条鱼。马大沛将柳条拴在裤腰里跟着我,不时地说:“让我收一会儿吧。”

不知收了多久,突然地,我犹豫了起来,环顾四周后问道:“还收吗?”

“收。”马大沛说完,把线卡从我手中夺了去。

现在是他收卡,我管摘鱼、穿鱼。

那鱼太诱惑人,使我们不肯立即放弃收卡。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迅捷地收下去。马大沛做事胆太大,又太鲁莽。他竟像拽一根粗绳索一样拽着线卡,身体把水弄得哗啦啦,嘴里还兴奋得不住地骂。那些不断出现的黑脊背和金黄脊背的鱼,那一条条跃动着的小小生命,使我二人处在一惊一乍、忘记一切的状态里。我们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我们是不能收的。我们也一点想不起来,那线卡是捕鱼人的唯一谋生手段。我们不顾一切地拽着(不能叫“收”),把那线卡弄得乱七八糟。我们一点也不怕糟蹋了它。浑蛋的马大沛好几次因为鱼把线缠在水草上而拽不动,居然野蛮地把线卡往胳膊肘上一绕,然后猛一拽,不是拽起许多水草来,就是把鱼拽脱了,要不就把线拽断了。如果是拽断了,我们就往前游去几米,一起用脚或干脆潜到水底下去将它再寻找到,然后继续往前收去。

我们一直收到这条大河的尽头。

被鱼弄昏了头的马大沛突然地停住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吧。”

他把线卡扔掉了。我们抢着往河边游去。我们收到三串鱼。游到河边时,我们才突然地意识到,我们原来并不在意最后要弄到多少条鱼,而仅仅是为了那个收卡的过程。我们扔掉了两串鱼,只留下了一串,然后由马大沛提着上了岸。

上岸后,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静如死水的河流,然后匆匆逃离了河边。

在小树林里,我们找来一些树枝点着,将那一串鱼烤了。但我们吃得并不香,各自印象不深地吃了吃,就走了。

我们都是住宿生。在教室上晚自习时,我总不能入神去看书或做作业。晚自习结束后,嘴里说是上厕所,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河边。

远远地,我看见河心插了一根竹篙,拴了一只小船,一盏四方灯挂在船篷上,正在夜风中摇曳着。

我马上就想到这是一只小渔船。

我闪到路边,在一棵楝树的阴影里蹲下,仔细地向船上望着——

船头上,坐着一个赤着上身的老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将头微微向上勾着。头上是一片苍蓝的天空。当河上吹来风时,瘦骨嶙峋的小船就会在水上晃动起来。那灯光里,老头的巨大身影就会晃动在两边的河岸上。

河上慢慢地飘起雾来,竹篙上的油灯变得暗淡而昏黄。

芦苇丛里,“纺纱娘”拖着悠长的声音,在这无声的夏日之夜,哀怨地叫着。树丛里,庄稼地里,淡紫的萤火虫光,幽灵一般的在闪动。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里,这小船,这油灯,这老头,犹如魂儿一样不宁地颤动着。

老头咳嗽起来,声音沙哑,苍老无力。他越咳越剧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的身影随着咳嗽在灯光下耸动着。很长时间之后,咳嗽才慢慢平息下来。后来,他叹息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使人觉得,有一阵使人打战的凉风从林子里刮来。

我觉得有人站在了我身后,掉头一看,是马大沛。我们一起坐在树荫里,谁也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了河边。小渔船还拴在河心的竹篙上。油灯熄灭了,老头还坐在船上,只不过披了一件破烂的衣服。

太阳从河湾那头升起来了。我能清楚地看见船上的老头了。他确实很老了。他的颧骨很高,眼窝很深,嘴严重地瘪陷下去。他的脖子很细,露着一根一根粗粗的血管。他的眼神甚至比他的身体还要衰老。

船头上,是一团乱糟糟的线卡和两只破了的用来盛线卡的空筐。

老头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转身走了几步,听到他在叫我:“孩子——”

我站住了,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看到是谁收我的线卡了吗?”我摇摇头走了,越走越快。

整整一个白天,我再也没有到河边来。

这位不知来自何处、口音浓重的捕鱼老头,没有立即离开此地,而把船长久地停在这条河上。

当马大沛看到捕鱼老头将船撑进芦苇丛中时,跑回来对我说:“他想抓住收他线卡的人。”

我朝大河方向望了一眼:“他到哪儿去抓这收他线卡的人呢?”

然而,这一天,他却终于守到了那个所谓的偷收他的线卡并把他的线卡糟蹋了的人。

当时,我正在河边上。我看见老头如同一头饿极了的老豹,从岸边柳林里蹿出,跳上小渔船,然后往岸上一点竹篙,那船便“呼啦”一声出了芦苇丛,朝那个正在忘乎所以地收他线卡的人驶去。那线卡就是被我们糟蹋了的线卡。老头故意将它留在了水中。他的动作之快,让人惊诧。

收线卡的人被船头撞了一下,发一声尖叫,随即扭过一张龇牙咧嘴的脸来。我一下子看清楚了那张面孔:乌雀镇上的大鸭子。

大鸭子算是大人了,老头很难对付他。当老头将竹篙扔在船上,弯腰一把抓住大鸭子的胳膊时,大鸭子并不立即挣脱,说:“哪儿来的一个老东西,我对你说,你把手松了。”

老头不松。

大鸭子用另一只手指着老头的鼻子:“你到底松不松?”

老头却将他的胳膊抓得更紧。

大鸭子伸出另一只手,对着老头的胸膛猛一推,老头便跌倒在船里。大鸭子用双手扶着船帮,望着一时不能爬起的老头:“老东西。”

老头用手指着大鸭子:“你偷我线卡。”

“偷线卡?你是哪儿人?怎么跑到我们这儿的河里撒起线卡来了?”大鸭子说完,竟然用脚又钩起了刚才滑落掉的线卡,往前收去。

老头从船里爬起来,伸出双手,揪住了大鸭子的头发。这样,大鸭子不太好挣脱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老头不住地说:“我要我的线卡,我要我的线卡……”

不知是谁传去消息,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拥到了河边上来看热闹。

大鸭子一时挣脱不了,心里很恼火,对着岸上的学生骂起来。学生们见他的面孔扭曲得很滑稽,就都笑了起来。大鸭子不肯在这么多目光下显得熊样,就竭力挣扎。但老头死揪不松。因为在老头看来,大鸭子毁了他的命根子。于是,大鸭子就像老头几十年来头一回捕到的一条如此巨大的鱼,把小渔船一会儿拖到这儿,一会儿拖到那儿,却就是挣脱不了老头那鹰爪一样的双手。大鸭子不挣扎了,又歪着面孔骂岸上的学生。学生们又大笑起来。大鸭子认识我,指着我道:“朱环,你记着,你也笑了。”

笑声忽然稀落下来,几个还在笑的互相望了望,也不笑了,并在人群中矮了下去——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笑的是大鸭子,而大鸭子是不能被笑的。

大鸭子不读书,是乌雀镇上一个游手好闲分子。他有三个哥哥,一个比一个霸道。乌雀镇上的人,不敢得罪他们兄弟四人中的任何一个。得罪了一个,就等于得罪了四个。得罪了四个,你就绝不会有好的结果。而这时,乌雀镇上是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的,倒有不少人会趁机钻出来讨好他兄弟四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谁得罪了他兄弟四人,就等于得罪了全体乌雀镇人。

大鸭子在一片寂静中望着我们:“怎么不笑了?笑呀!”

这时,我们看到老头在张着大嘴喘气了——长时间地揪住大鸭子,显然严重耗费了他老弱躯体中所有的力气。

大鸭子却闭起双眼,漂浮在水上,仿佛是一条死了的大鱼。而就在老头略有松懈且实在力气不足之时,他挥起一拳砸在了老头的脸上,一下从老头的双手下挣脱了出来。他奋力游出两丈远后,却并不想逃跑,而是掉转头,面对着老头。作为对老头的报复,他用最下流的语言来侮辱老头。

赤日下,老头站在那只瘦小的渔船上。他在哆嗦。于是,我们看到那只小船也在哆嗦,船四周的水也在哆嗦。

大鸭子叫道:“你来呀,你来呀。”

老头站着不动。

大鸭子喝了几口水道:“我就是要收你的线卡,我要摘下一条一条的鱼,我还要把线卡搞坏,搞坏!”他一边说,一边做着收线卡、摘鱼和将线卡胡乱糟蹋的动作来。

老头捡起竹篙,将船撑向大鸭子。

大鸭子给了老头一个嘲笑,扎个猛子不见了。

老头在水面上寻找着,大鸭子却在他的身后钻出了水面:“老瞎子,我在这儿。”

老头转过身,撑船又去追。

大鸭子又扎个猛子,隐藏了自己。他很有兴致地与老头在水里玩着这种游戏,并不时地朝我们笑笑。他觉得,有这么多人在看他的表演,是一件惬意而富有快感的事情。

老头没有力气再去追赶他了,就无可奈何地放下竹篙,坐在船上。

大鸭子失望了一阵,也想结束这场游戏了。但他不愿就这么没有声色地结束。他叫道:“老头子,你看呀!”他用力一蹬双脚,往空中蹿了一下,随即头朝下,扎进水中,把身体倒了过来。这时,众人才发现,大鸭子原是光着屁股的。

女生们尖叫了一声,纷纷逃散。

大鸭子的屁股很白,两大瓣,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岸上的人都很出神地看那两大瓣开放于绿水上的白屁股。

大鸭子又正过身体:“老头子,你哪儿来的还到哪儿去吧,快滚吧。”说完,又倒过个,将白屁股半沉半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但多了个用双手拍屁股的动作。

用双手拍屁股,是这地方的一种蔑视和具有侮辱性的动作。

大鸭子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从芦苇丛中露出脑袋,然后穿了裤衩,心满意足地回镇上去了。

老头坐在船上,动也不动。有点风,船向我们这边漂过来。

“他叫什么名字?”老头问。

有人回答:“大鸭子。”

“家住哪儿?”

“在镇上。”

老头点了点头,还是坐着,任风将船一点一点地漂走。

老头找到了大鸭子家的门上。他不光要求大鸭子家赔他的线卡,还要求大鸭子家向他赔礼道歉。兄弟四人听了,笑得东倒西歪:

“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是哪儿人?”

“到我乌雀镇找不自在来了。”

“识相的,就快走,省得人动手脚。”

“一个老乌龟!”

老头便冲进屋里,并立即将自己放倒,躺在了屋子中央。

“把这老无赖弄出去。”大哥说。

兄弟们上来,给了老头一些较轻的拳脚。

老头就是不起来。兄弟们就卸下一块门板,把老头抬出了门。

很多人过来围观。

大哥说:“不知哪儿的一个糟老头子,他穷疯了,敲竹杠敲到我们家来了。”

老头从门板上挣扎下来,并立即重又扑回到了大鸭子家。他真是很愤怒。这回,他没有躺下,顺手摔打了大鸭子家一些东西。

“真是不识相,打!”大哥说。

兄弟们这回给了老头一些重重的拳脚。

老头又一次躺在了大屋中央。这回,他真是没有力气了。

“抬出去!”大哥说。

老头又被弄到门板上。这回,他不再挣扎了。

兄弟四人抬着老头,一路跟了许多人,像看一种好风景。

我挤出人群,悄悄看了一眼老头,只见他死人一样躺在门板上。我立即缩到人群背后,并站在了那儿不再动弹。

隔了两天,有人从河边跑回教室说:“那老头的小渔船沉了。”

我和马大沛一起跑到河边上看,只见小船完全沉没了,船上用的瓢、小凳、木枕之类的东西在水面上胡乱地漂着,像遭了水难。

老头目光呆滞地坐在对岸。

船被大鸭子弄了一个洞。大鸭子愤愤地说:“他把我家祖上传下的一只不知要值多少钱的花瓶砸碎了。”

老头坐在对岸时,我和马大沛谁也没有离开,低头坐在河这边的岸上。

一只紫蜻蜓落在了水中小凳竖起的凳腿上,翘着尾巴。那凳子的形象很难看,像一只被扔进水中的死小猪,四爪朝天。

老头竟然哭了起来,声音很低,很难听。

我和马大沛走进水中,一声不吭地把那些漂散了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捞上了岸。

老头口齿不清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心的孩子,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我们又和老头一起,将沉船拉上岸来。

马大沛说:“大爷,你修好船,就走吧。”

老头摇了摇头:“他们把我的线卡糟蹋了,还羞辱我,我不走,不走……”

回到教室上课时,我看到马大沛的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讲台,手却不由自主地不停地抠桌子,把桌边硬抠出一个豁口来,一副心思旁出的样子。我就一直朝窗外看着,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心里头总想着那个老头。老师突然叫道:“朱环!”我一惊,霍地站起来。老师问道:“你在看什么?”我答道:“树上有只兔子。”于是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老头真的没走。他不再撒线卡了。他的线卡几乎都被我们糟蹋了。他似乎无力再去购置新的线卡。他天天赤着上身,背着一个鱼篓,到水沟水塘里摸鱼虾,然后到镇上卖掉,来维持生计。一个专业的渔翁,变成了一个一般乡下摸小鱼摸小虾的。那副形象对老头来说,是屈辱的。但老头忍受着甚至平心静气地去做着这一切,他要默默地留在乌雀镇这个不属于他的陌生地方,讨回什么。

从前在船上撒线卡,一路去,一路的好河水,好风光,那筐里的线卡,随着一种有节奏的动作,一圈一圈地见少,把希望与欢乐一路撒下去,再一路收回来,那一路的鱼,让老头领略到了一种行当的迷人与自足。然而如今,他却惨兮兮地到处去摸鱼摸虾,搞得自己泥迹斑斑,狼狈不堪。当我和马大沛几次看到这个老头出现在乌雀镇上时,我们就觉得有点无地自容。除了摸鱼摸虾、卖鱼卖虾和在小船上睡觉,其他的时间,老头几乎全都用在了在镇委会门口的静坐上。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赤着胸膛,默默无语,脸上毫无表情。起初,还有人来围观,问他一些话,到了后来,就没人再有注意他的兴趣了,仿佛他是一座大院门口的一只已放了不知多少年、司空见惯的石狮子。其间,有人向他说过几句公道话,但老头从他们的口气里听出来了,那是在戏弄与调笑他。他给了他们一个白眼之后,再也不肯去搭理他们,依然那样千古不变地坐在镇委会的门口。老头要以他单薄一人与大鸭子一家作战,与整个乌雀镇作战——用他的方式。

很少有人注意到,老头在一日一日地瘦弱与衰老着。

夏天过去了,秋天又即将过去,冬天快来临了。乌雀镇上的人,忽然发现老头有好几天不到镇上来了。“老头恐怕走了。”有人说。于是,乌雀镇上有些人在心里停顿了一下,觉得乌雀镇的人似乎有些欠妥的地方,但也没有太深刻地盘旋这一念头,也就过去了。其实老头并没有走,他病倒了。他在那只小船上无望而又很有耐心地躺着。只有我和马大沛常去看他。我们用瓦罐给他煮粥,给他带去几只咸鸭蛋或一小瓶咸菜。做这一切时,我们也默默无语。老头的语言极简单,只是重复那句话:“菩萨保佑你们,菩萨保佑你们……”

天渐凉,老头不能常到凉水中摸鱼虾了。然而老头依然不走,并且到处收罗棍棒、芦苇之类的材料。他说:“船上过冬太冷,得在岸上搭一座棚子。”

“大爷,你还是走吧。”我说。

他摇了摇头。因为无力,他的摇头似乎显得有点停不住似的,一身略显肥大的衣裳,也在晚秋的风中抖动不已。

我们无言对他。

这天晚上,全体乌雀镇中学的学生们都听到了从河边上传来的歌声。当时天色极好,天空碧蓝如洗,一轮圆月优美地挂在天空。夜行的雁阵,居然如白天一样清晰可见。老人居然唱得有眼有板。但那是一个孤独者的歌声,一个漂泊者的歌声,它使天地间起了一种悲凉与清冷。

望着他瘦削分明的淡灰色的身影,我和马大沛默默地哭起来。

第二天,我和马大沛请假回了家。

马大沛把他的一大群鸽子一只不落地全都捉进了一只大笼子里——他要卖掉它们。我知道,马大沛玩鸽子,已玩得很上瘾了,他不能看见鸽子,一看见鸽子就迈不动双腿。我心中明白,鸽子的飞行、觅食、孵蛋,鸽子的所有一切神态与举动,在马大沛眼中与心里,都有别人无法领略的情致。然而,他却把他百看不厌的鸽子全都拿到了乌雀镇上,对集市上的人们叫着:“卖鸽子!卖鸽子……”

距他几米站着的我,却像从前一个破落的武士,在卖一把刀。那把刀是我在一座古坟场里胡乱挖掘偶然获得的。若是留它到今日,也许会被行家断定出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古刀。当时我也已经觉得它一定是件很珍贵的东西了。我很喜欢它,总将挂在我的床头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很玄虚地向同学们吹嘘过那把刀,说它是哪一个哪一个朝代的。我用一块布将刀擦得很亮,问路过的人:“买这把刀吗?一把古刀。”

马大沛的鸽子一只一只地被卖掉了,还剩下最后两只时,他舍不得地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我,那眼神在说:都卖掉吧?

我说:“这两只就别卖了。卖了,你就一只鸽子也没有了。”

但是,他还是将它们卖了。

我的刀,我自己不识得,普通乡下人当然也不识得。在他们眼里,那把刀与一把砍柴刀也差不太多。但我在心里认定它是值几个钱的。到下午时,镇文化站的站长来了,将刀拿过去左看右看,然后说:“我也说不好这刀到底值几个钱,这样吧,我给你二十块钱,我将它送到县博物馆去。不值二十块钱呢,我不后悔。万一人家博物馆说,这刀不是钱可买得的,你也别后悔。”我把刀抓在手中好长一阵时间舍不得松手。站长说:“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我说:“不,卖给你。”

马大沛卖鸽子得十五元,我卖刀得二十元,加起来共三十五元。三十五元钱在当时,已不算是小数目了。我们把这三十五元钱数了又数,觉得它能给我们赎罪了。这么想着,沉重、负疚了好几个月的心,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黄昏时,我们走到了老头的面前。

“大爷,你离开这里吧。”我说。

老头还是很固执地摇了摇头。

“大鸭子没有糟蹋你的线卡。”马大沛说。

老头吃惊而疑惑地望着我们。

我把三十五元钱放在他手中:“那天的线卡,是我们收的,是我们糟蹋的。”

老头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心太好。你们是想让我走。”

“不,大爷,那线卡真是我们收的,我们糟蹋的。”于是,我和马大沛把那天的细节一一回忆给他听。

老头慢慢蹲了下去。

我们站在那儿不动。

老头摇了摇头:“走吧。我哪儿会想到是学堂里的学生收了我的线卡,糟蹋了我的线卡呢?”他始终不看我们一眼。

我们走开了。

第二天,校长把我们叫了去,说那个捕鱼的老头留下了三十五元钱,说是还给我们的。我们立即跑向河边,但河上空空的,老头和他的小船都不在了。我和马大沛坐在河岸上等着,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着。他永远地走了,不知他去了哪儿。

有水,就有他的生路,就有他的家吧?

1994年8月于日本东京井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