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一成熟小金宝决定立即行动。就在大白天。阿贵和阿牛坐在石门槛的阴凉下面哼小曲。他们做梦也料不到小金宝能在他们的鼻子底下顺利地逃离。小金宝逃跑的前后没有任何迹象,谁都想不到她会在中午的大太阳下逃跑成功。

小金宝的成功努力终于使桂香成了打发孤寂的最好伙伴,一对孤寂的夫妇和一个沦落异乡的客人极容易做成朋友。他们有唠叨不完的家常絮语。他们坐在一起,做着杂活聊聊家常,构成了桂香家里的温馨画面。这样的画面是宁静的。这样的画面当然带有浓郁的欺骗性质,两个看守终于认定小金宝能够“安下心”来了。

聪明人总是选择最日常的状态蓄发阴谋。这是阴谋得以实现的必要前提。

小金宝折着纸钱,她故意坐在看守们能看得见的地方,策划着她的逃跑大计。

那个通向北山的小石巷是小金宝很意外地发现的,只有一人宽,就在门的斜对面。小金宝看见两个男人从一道墙缝隙里拱了出来,挎了竹篮,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里有条路吧?”金山头都没抬,说:“是上山的路。”小金宝也低了头,用刚才聊天的语气随便说:“山上都有些什么?”这一回却是桂香接了话说:“全是坟,我们做的东西,全要烂在山上头。”

我和槐根坐在水边。我们有我们的话题。水里放了一张箩,过一些时候就要扳上来一两个小鱼虾。我喜欢这样的下午,差不多像我们家乡了。

小金宝突然低声说:“今天初几了?”桂香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黄历,说:“十一了。”小金宝听了这话脸上弄出了一大堆伤心,她打了个愣,小金宝低声自语说:“我怎么把日子弄忘了?”桂香悄声问:“怎么了?”小金宝抬了头望着远处,低声说:“今天是我阿妈忌日,我怎么就忘了?”小金宝说完话一个人独自伤心了,叹了口气,低了头再也不语。

小金宝瞥了看守一眼,一切都很平常。

机会终于让小金宝等来了。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走到桂香家门口,她们站在门口挑选香烛。小金宝从两个老太婆的人缝里偷看了一眼看守,阿牛只抬了一下头,若无其事地低下去了。小金宝站起来,心里沉重地在桂香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桂香点了点脑袋。桂香拿起一只小竹篮搁上香火蜡烛和一刀草纸,看见小金宝从墙上取下哭丧衣裹在了身上。桂香把小竹篮递到小金宝手上时还帮小金宝整了整丧帽。小金宝一脸悲痛,低声说,“你真是个好人,我去去就来。”小金宝就这样挎了竹篮从容镇定地跨出了门槛。小金宝就这样从两个看守的鼻尖下面越过了石巷,踏上了上山的道路。我这时正扳上了两只大虾,高兴地让槐根看。

小石巷又窄又长,弯弯曲曲通往山岗。那个奔丧的女人拾级而上,爬得孤寂而又忧伤。小石巷刚拐弯一片山腰就呈现在小金宝的眼前了。小金宝往后看一眼。小金宝扔了手里的小竹篮只愣了一下就撒腿狂跑。小金宝钻进了树林,树林里布满坟堆。小金宝一边脱丧衣一边大口喘气。她几次想停下来几次又重新打起精神。她在荒山之上如一只受伤母兽慌不择路。她的胸中展开了一片自由天空,无限碧蓝等待她展翅高飞。

我发现小金宝失踪是在抓到一只乌龟之后。这只落网小龟只有酒杯那么大。我把龟抓在手背上,它的四只小脚在手中划动给了我回家的幸福感觉。我回过头,这个回头动作要了我的命。我刚抓了一只小龟那只母老虎就不见了。那只小竹椅空在那里,给了我无比强烈的空洞错觉。我走到石门槛,四下张望了一趟就冲上了小金宝的小阁楼。楼空着,我重新回到堂屋时两个看守早已站了起来,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事情的严重程度。阿贵对我说,“人呢!”阿贵转过头对桂香大声吼叫:“人呢?”桂香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抽了筋似的。桂香用手斜指了小石巷,嘴里没有说出话来。阿贵站在小石巷口看见了幽幽而上的狭长石道。他的脸上吹起了坟山阴风,仿佛夜鬼敲门了,两眼布满晦气。阿贵冲到山坡,他拣起了那只小竹篮。张了嘴回头看阿牛时就坍下来了。阿贵坐在地上那口长气陷入了丹田,再也没能接得上来,“狐狸精。”他说,“她是个狐狸精。”

逃到大河边太阳已偏西。小金宝站在河边惊魂未定,她的头上汗迹纵横,粗布衣裤上留下了她在山坡上的滚动痕迹。小金宝张开嘴喘息,胳膊腿再也抽不出一丝气力。河面刚驶过去一条纤船,五六个纤夫弓了背在石河岸上默然前行。他们的背脊又油又亮,肌肉的不规则运动不停地变幻反光角度,放射出锐利的闪烁。

小金宝一路高叫“大哥”一路踉跄而去。纤夫们直起身,看见一个娇好的女子冲着他们呼啸而来。小金宝扑进一位纤夫的怀抱早就大泪滂沱。小金宝甚至没有看清纤夫的长相就开始了血泪申诉:“大哥,救救我,我阿爸又赌钱了,上个月他才输掉三间瓦屋,这个月又把我阿妈陪嫁时的一只如意给卖了。千刀杀的阿爸他前天又上了桌子了,他一个出冲就把我典了出去,我可是村东阿祥的人,都收了聘礼了,我明年开了春就要嫁过去,我死也不能把自己典出去你们救救我,滴水恩涌泉报你们救救我,我来世当牛做马再报还……”

纤夫里走出一位长者。他对着大船招招手,大船缓缓靠了过来。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光头摸着头皮对小金宝笑了笑,说:“七仙女!”长者给了他一巴掌。

大船靠岸后船帮上伸过来一只跳板,长者扶小金宝上了货船,几个纤夫站在岸边对了小金宝只是傻看,长者回过头,眼睛上了点力气。几个纤夫一起低下头无奈地上路了。

长者用拳头给小金宝开了一只黄金瓜,小金宝接过来就啃,吃得穷凶极恶。小金宝猛吃一气后对岸边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了胜利微笑。小金宝狗那样舔过舌头,放心了,自由的喜悦走遍全身,天上飞过一群鸟,它们在蓝天上气度慵容,懒散无序恣意飞翔。

“你阿爸是谁?”长者问。

“开油坊的张万顺。”小金宝顺口说。

“张万顺,”长者念叨着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长者点上旱烟,关切地说:“姑娘不是断桥镇人吧?”

小金宝一时找不出话来了,她自己也弄不清“张万顺”是不是“断桥镇人”。小金宝望着船板上的一只葫芦,对长者突然就一个傻笑,这个笑容来得快去得快,尴尬中有一种恶作剧后的快慰。长者问:“姑娘到底是哪个村子的?”

小金宝随手指了指,脸上的笑容掉进了水里,极不自在地说:“那儿,就那儿。”

“你娘家到底在哪儿?”

小金宝放下手里的黄金瓜,不语了。

“你阿爸是哪一个?”

小金宝望着长者,目光中流出了青藤断裂后液汁的光芒。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小金宝的脸上起风了,乱云开始飞渡。

“你到底要上哪儿?”

小金宝就在这时伤心的,自己的身世怎么就这么经不起问,想说个谎都说不圆。“我到底要到哪里去?”

“姑娘,你要到哪里去?”

眼泪在这个时刻爬上了小金宝的眼眶。蜗牛那样吃力缓慢却又固执悲伤地爬上了眼眶。夏日午后被她的泪眼弄得凄婉缤纷,一副没深没浅。她的千古悲伤没有声音,在胸中宁静孤寂地奔腾汹涌。天上的太阳支离了,碎成千闪万烁。河水绿绿地流,一水碧无情。“大哥,送我上去。”小金宝终于这样平静地说。

我可以肯定,小金宝这次成功的逃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灾难。这一点从她重新返回断桥镇可以得到明证。纤夫的问话要了小金宝的命。小金宝最终发现自己经不住拷问。这样的中气不足实在是一种大不幸。我猜想小金宝在纤夫问话的过程里把大上海放在脑子里全盘算过了。她匆匆从阿贵阿牛的看守中逃脱出来,是去找老爷,还是找宋约翰?这个答案非常残酷。小金宝说了半辈子的谎,谁也不和她当真,她的谎也就八面玲珑了,一旦有人拿她的谎话当真,小金宝的可怜相立即就显出来。这也是命。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小金宝对上海难、对虎头帮到底明白多少,但她没有逃跑,一个人重新回到断桥镇,说明她对上海滩没有半点把握。我可以有把握地说,小金宝真正的往下坡走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小金宝站在河岸目送纤船驶向远处。他们的油背脊后面飘起了欢愉的号子,号子没有字,尽是些男性吼叫,水乡大地充满了优美蛮荒,太阳已黄昏了,像一只蛋黄,扁扁地一晃一晃,在天地之间岌岌可危。那只夕阳与小金宝一样无力,轻轻一戳立即就会淌得一地。彤云却极热烈,浓浓地积了一块又一块,预示了一场大雨。彤云的预言模样露出了一种潜性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