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一朵因为电视上的数次出镜而迅速蹿红,用晚报上的话说,叫人气飙升。一朵其实是一个乡下孩子,七年以前还一身土气,满嘴浓重的乡下口音。剧团看大门的师傅还记得,一朵走进剧团大门的时候袖口和裤脚都短得要命,尤其是裤脚,在袜子的上方露着一截小腿肚子。那时的一朵并不叫一朵,叫王什么秀的,跟在著名青衣李雪芬的身后。看大门的师傅一看李雪芬的表情就知道李老师又从乡下挖了一棵小苗子回来了,老师傅伸出他的大巴掌,摸着一朵的腮,说:“小豌豆。”老师傅慈眉善目,就喜欢用他爱吃的瓜果蔬菜给小学员们起绰号,整个大院都被他喊得红红绿绿的。一朵用胳膊擦了一下鼻子,抿着嘴笑,随后就瞪大了眼睛左盼右顾。她的眼珠子又大又黑,尽管还是个孩子,眼珠子里头却有一分行云流水的光景,像舞台上的“运眼”。这一点给了老师傅十分深刻的印象。事实上,送戏下乡的李雪芬在村口第一次看见一朵的时候就动心了。那是黄昏,干爽的夕阳照在一堵废弃的土基墙上,土基墙被照得金灿灿的。一朵面墙而立,一手捏一根稻草,算是水袖,她哼着李雪芬的唱腔,看着自己的身影在金灿灿的土基墙上依依不舍地摇曳。李雪芬远远地望着她,她转动的手腕和翘着的指尖之间有一种十分生动的女儿态,叫人心疼。李雪芬“咳”了一声,一朵转过身,她的两只眼睛简直让李雪芬喜出望外。一朵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又黑又亮又活,称得上流光溢彩。因为害羞,更因为胆大,她用眯着的眼睛不停地睃李雪芬,乌黑的睫毛一挑一挑的,流宕出一股情脉脉水悠悠的风流态度。“这孩子有二郎神呵护,”李雪芬对自己说,“命中有一碗毡毯上的饭。”根据李雪芬的经验,能把最日常的动态弄成舞台上的做派,才算得上是天生的演员。

现在的一朵已经不再是七年前的那个一朵了。她已经由一个乡下女孩成功地成为李派唱腔的嫡系传人。现在的一朵衣袖与裤脚和她的胳膊腿一样长,紧紧地裹在修长的胳膊腿上。一朵在舞台上是一个幽闭的小姐或凄婉的怨妇,对着远古时代倾吐她的千种眷恋与万般柔情。舞台上的一朵古典极了,缠绵得丝丝入扣,近乎有病。然而,卸妆之后,一朵说变就变。古典美人耸身一摇,立马还原成前卫少女,也许还有一些另类。要是有人告诉你,七年之前一朵还是土基墙边的一棵小豌豆,砍了你你也不信。但是,不管如何,随着一朵在电视屏幕上的频频出镜,一朵已经向大红大紫迈出她的第一步了。依照一般经验,一个年轻而又漂亮的青衣只要在电视上露几次面,一旦得到机会,完全有可能转向影视,在十六集的电视剧中出演同情革命力量的风尘女子,或者到二十二集的连续剧中主演九姨太,与老爷的三公子共同追求个性解放。一朵的好日子不远了,扳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现在是五月里的一天,一朵与她的姐妹们一起在练功房里做体型训练。十几个人都穿着高弹紧身衣,在扇形练功房里对着大镜子吃苦。大约在四点钟左右,唱老旦的刘玉华口渴了,嚷着叫人出去买西瓜。十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经过一番激烈的手心手背,最后还是轮到了刘玉华。刘玉华其实是故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刘玉华是一个火热心肠的姑娘。二十分钟过后,刘玉华一手托着一只西瓜回到了练功房,满脸是汗。一进门刘玉华就喊亏了,说海南岛的西瓜贵得要命,实在是亏了。刘玉华就这么一个人,因为付出多了,嘴上就抱怨,其实是撒娇和邀功。放下一只西瓜之后刘玉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抱着另一只西瓜哎呀了一声,大声说,你们说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像谁?就是老了点,黑了点,皱纹多了点,眼睛浑了点,小了点,说话的神气才像呢,你们没看见那一双眼睛,才像呢!刘玉华说这话的时候开始用眼睛盯着大镜子里的一朵,大伙儿也就一起看。都明白了。谁都听得出刘玉华说这些话骨子里头是在巴结一朵,一朵和团长的关系大伙儿都有数,有团长撑着,用不了几天她肯定会红上半边天的。一朵正站在练功房的正中央,背对着大伙儿。她在大镜子里头把所有的人都瞄了一遍,最后盯住了刘玉华。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朵突然把擦汗的毛巾丢在了地板上,两只胳膊也抱在了乳房下面,说:“我像卖西瓜的,你像卖什么的?”一朵的口气和她的目光一样,清冽得很,所以格外的冷。刘玉华遭到了当头一棒,愣在那儿。她和一朵在大镜子里头对视了好半天,终于扛不住了,汪开了两眼泪。刘玉华把抱在腹部的西瓜扔在了地板上,掉头就走。西瓜被摔成了三瓣,还在地板上滚了几滚。一朵转过身,叉着腰,一晃一晃地走到刘玉华刚才站过的地方,盘着腿坐了下来,拿起西瓜就啃。啃两口就噘起了嘴唇,对着大镜子吐瓜籽。大伙儿望着一朵,这个人真的走红了。人一走红脾气当然要跟着长,要不然就是做了名角也不像。大伙儿看着一朵吐瓜籽的模样,十分伤感地想起了前辈们常说的一句老话:“成名要早。”一朵坐在地板上,抬头看了大伙儿一圈,似乎把刚才的事情都忘记了,不解地说:“看什么?怎么不吃?人家玉华都买来了。”

但是一朵并没有把刘玉华的话忘了。洗过澡之后一朵坐在镜子面前,用手背托住腮,把自己打量了好半天。她倒要到西瓜摊上看一看那个女人,她倒要看看刘玉华到底是怎么作践自己的。不过刘玉华倒是从来不说谎,这一来问题似乎又有些严重了。一朵穿好衣服,随手拿了几个零钱,决定到西瓜摊去看个究竟。一朵出门之后回头张望了一眼,身后没有人。她以一种闲散的步态走向西瓜摊。西瓜摊前只有一个男人,他身后的女人正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在数钱。让一朵心里头“咯噔”一下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女人抬起了头来,她的双眼与一朵的目光正好撞上了。一朵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怔怔地盯着卖西瓜的女人。这个年近四十的乡下女人和自己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卖西瓜的女人似乎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居然咧开了嘴巴,兀自笑了起来。女人说:“买一个吧,我便宜一点卖给你。”一朵听了就来气,“便宜一点卖给你”,这话听上去就好像她和一朵真的有什么瓜葛,就好像她长得像一朵她就了不起了,都套上近乎了。最让一朵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卖西瓜的女人和一朵居然是同乡,方圆绝对不超过十里路。她的口音在那儿。一朵转过脸,冰冷冷地丢下一句普通话:“谁吃这东西。”

一朵走出去四五步之后又回了一下头,卖西瓜的女人伸长了脖子也在看她,嘴巴张得老大,还笑。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张大了嘴巴有多丑。一朵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把她的两只眼睛抠成两个洞。

这个黄昏成了一朵最沮丧的黄昏。无论一朵怎样努力,卖西瓜的女人总是顽固地把她的模样叠印在一朵的脑海中。一朵挥之不去。它使一朵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错觉: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要命的是,另一个自己就在眼前,而真正的自己反倒成了一张画皮。一朵觉得自己被咬了一口,正被人叼着,往外撕,往下扒。一朵感到了疼。疼让人怒。怒叫人恨。

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昨天等于今天,今天等于明天。但是,吃了几回西瓜之后,一朵感到姐妹们开始用一种怪异的神态对待自己。她们的神情和以往无异。然而,这显然是装的,唱戏的人谁还不会演戏,要不然她们怎么会和过去一样?一样反而说明了有鬼。在她们从一朵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们的神情全都像买了一只西瓜,而买了一只西瓜又有什么必要和过去不一样呢?这就越发有鬼了。一朵连续两天没有出门,她不允许自己再看到那个女人,甚至不允许自己再看到西瓜。然而,人一怕鬼,鬼就会上门。星期三中午一朵刚在食堂里坐稳,远远地看见卖西瓜的女人居然走到剧团的大院来了。她扛着一只装满西瓜的蛇皮袋,跟在一位教员的身后。大约过了三五分钟,让一朵气得发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女人送完了西瓜,她在回头的路上故意绕到了食堂的旁边,伸头伸脑的,显然是找什么人的样子。这个不知趣的女人在看见一朵之后竟然停下了脚步,露出满嘴牙,冲着一朵一个劲地笑。她笑得又贴近又友善,不知道里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好像真有多少前因后果似的。一朵突然觉得食堂里头静了下来。她抬起眼,扫了一遍,一下子又与女人对视上了。女人仔细打量着一朵,她的微笑已经不只是贴近和友善了,她那种样子似乎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喜欢得不行,歪着头,脸上挂上了很珍惜的神情,都近乎怜爱了。她们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尽管没有一句话,可呈现出来的意味却是十分的意味深长。一朵低下头,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起来,大声地告诉每一个人,她和窗外的女人没有一点关系。但是,否定本来就没有的东西,那就更加此地无银了。一朵的嘴里衔着茼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一朵的脸开始是红了一下,后来慢慢地变了,都青了。一朵把头侧到一边,只给窗口留下了后脑勺。她青色的脸庞衬托出满眼的泪光,像冰的折射,锐利的闪烁当中有一种坚硬的寒。卖西瓜的女人现在成了一朵附体的魂,一朵她驱之不散。

星期五下午四点过后,一朵必须把手机打开。这部手机暗藏了一朵的隐秘生活。手机是张老板送的。其实一朵的一切差不多都是张老板送的,除了她的身体。但严格意义上说,张老板每个星期也就与一朵联系一次,只要张老板不出差,星期五的夜晚张老板总要把一朵接过去,先共进晚餐,后花好月圆。

一朵把打开的手机放在枕头的下面,一边等,一边对着镜子开始梳妆。然而,只照了一会儿,一朵的心情竟又乱了。她现在不能照镜子,一照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就开始卖西瓜。这时候一朵听见看大门的老师傅在楼下高声叫喊。老师傅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把了一辈子的大门,而现在,他自己嘴里的大门却敞开了,许多风和极其含混的声音从他的嘴边进进出出。老师傅站在篮球架的旁边大声告诉“小豌豆”,“黄包大队”有人在门外等她。一朵一听就知道是“疙瘩”又来了。“疙瘩”在防暴大队,和一朵在一次联欢会上见过面。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一朵的祖籍,到剧团来认过几次老乡。一朵没理他。一朵连他姓什么都不清楚,就知道他有一脸的疙瘩。一朵正烦,听到“黄包大队”心里头都烦起了许多疙瘩,顺手便把手上的梳子砸在了镜面上,玻璃“咣当”一声,镜子和镜子里的女人当即全碎了。这个猝不及防的场面举动给了一朵一个额外发现:另一个自己即使和自己再像,只要肯下手,破碎并消失的只能是她,不可能是我。一朵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两只乳房一鼓一鼓的,仿佛碰上了一条贪婪而又狠毒的舌尖。一朵推开窗户,看见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正在大门外面抬腕看表。一朵顺眼看了一下远处,梧桐树上“正宗海南西瓜”的小红旗清晰可见。老师傅仰着头,高声说:“他在等你,要不要轰他走?”

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一朵回过头去拿手机,只跨了两步一朵却转过了身来,慌忙对楼下说:“让他等我。”

一朵只做了两个深呼吸便把呼吸调匀了。她趴在床上,对着手机十分慵懒地说:“谁呀?”

手机里说:“个小树丫,还能是谁。挺尸哪?”

一朵疲惫地嗯了一声。

手机马上心疼起来,说:“怎么弄的?病啦?”

“没有,”一朵叹了一口气,拖着很可怜的声音说,“中午身上那个了,量特别多,困得不得了。——司机什么时候来接我?”

手机那头突然静下来了,不说话。一朵“喂”了一声,那头才懒懒地回话说:“还接你呢,这会儿我在杭州呢。”

一朵显然注意到手机里短暂的停顿了。这个停顿让她难受,但这个停顿又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一朵也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不理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理你!”

一朵立即把手机关了。她来到窗前,高大的小伙子又在楼下抬腕看表了。

疙瘩坚持要带一朵去吃韩国烧烤,一朵用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疙瘩会心一笑,还是和一朵吃了一顿中餐。一朵发现疙瘩笑起来还是蛮洋气的,就是过于讲究,有些程式化,显然是从电影演员的脸上扒下来的。但是没过多久疙瘩就忘了,恢复到乡下人仓促和不加控制的笑容上去了。人一高兴了就容易忘记别人,全身心地陷入自我。这个结论一朵这几天从反面得到了验证。晚饭过后一朵提出来去喝茶,他们走进了一间情侣包间,在红蜡烛的面前很安静地对坐了下来。整个晚上都是疙瘩带着一朵,其实一朵把持着这个晚上的主导方向。疙瘩开始有点口讷,后来舌头越来越软,话却说得越来越硬。一朵瞪大了眼睛,很亮的眼睛里头有了崇敬,有了蜡烛的柔嫩反光。

一朵没有绕弯子,利用说话之间的某个空隙,一朵正了正上身,说有事请老乡帮忙。疙瘩让她“说”。一朵便说了。她说起了那个卖西瓜的女人。她“不想再看见她”。即使看见,那个女人的脸眼“必须是另外一副样子”。

疙瘩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疙瘩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说我叫上几个兄弟,两分钟就摆平了。

一朵说什么样的人我找不到,找别人我就不麻烦你。一朵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就你和我。

疙瘩又笑了笑,说好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朵说,我可不想等,等一天老虎的爪子抓一天心。说卖西瓜的都睡在西瓜摊上,就今天晚上。

疙瘩还是笑了笑,说好的。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朵站起身,绕到疙瘩的面前。两只瞳孔乌溜溜地盯着疙瘩,愣愣地看。她刚刚伸出小拇指准备和疙瘩“勾勾”,疙瘩的右手却突然捂在了一朵的左乳上。一朵唬了一个激灵,但没有往后退,两道睫毛疾速垂了下去,弯了两道弧,却把双手反撑到了桌面上。疙瘩已经被自己的孟浪吓呆了,眼神里全是不知所措,像萤火自照那样明灭不定。到底是一朵处惊不乱,经历过短暂的僵持之后,一朵的眼睫突然挑了上去,两只瞳孔再一次乌溜溜地盯着疙瘩,愣愣地看。疙瘩的手指已经傻了,既不敢动,又不敢撤,像五根长短不一的水泥。过了好大一会儿一朵终于抬起了一只手。疙瘩以为一朵会把他的手推开,再不就是挪走。但是没有。一朵勾起了食指,在疙瘩的鼻梁上刮了一下。这个日常性的动作由女人们来做,通常表达一种温馨的羞辱与沁人心脾的责备。疙瘩的手指一下子全活了。

“回头我请你。”一朵说。

一朵说完这句话便抽出了身子,提上包,拉开了包厢的房门。她在离开之前转过头,看见疙瘩的手掌还捂在半空,一脸的不可追忆。疙瘩回味着一朵的话,这句话被一朵说得复杂极了,你再也辨不清里面的意味多么地叫人心跳。一朵的话给疙瘩留下了无限广阔的神秘空间,“回头我请你”这五个字像一些古怪的鸟,无头,无尾,只有翅膀与羽毛,扑拉拉乱拍。

星期六的上午一朵一早就下楼去了。她知道疙瘩一定会来找她,立了战功的男人历来是不好对付的,最聪明的办法只有躲开。躲得了初一,就一定能躲得过十五。男人是个什么玩艺一朵算是弄清楚了,靠喂肉去解决他们的饥饿,只能是越喂越饿,你要是真的让他端上一只碗,他的目光便会十分忧郁地打量别的碗了。再说了,一只蛤蟆也完全用不着用天鹅的肉去填它的肚子。这年头的男人和女人,唯一动人的地方只剩下戏台上的西皮和二簧,别的还有什么?

一朵打算到唐素琴那儿把星期六混过去。唐素琴是一朵的小学同学,现在已经是省人民医院的妇科护士了,人说不上好,可也说不上坏,就是没意思。然而,她毕竟是妇科的护士,说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的。

一朵出了大门之后直接往左拐。对一朵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早晨。她一定要从那个空着的西瓜摊前面走一走,看一看。她一定要亲眼看到另一个自己在她的面前是如何消失的。一朵远远地看见西瓜摊的前方聚集了许多人,显然是出过事的样子。这个不寻常的景象是预料之中的,它让一朵踏实了许多。一朵快速走上去,钻进人缝。路面上有一摊血,已经发黑了,呈现出一种骇人而又古怪的局面。一朵看着地上的这摊黑血,松了一口气。她用小拇指把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向了耳后,脸上的表情又安详又傲慢。一朵把她的眼睛从地上抬上来,却意外地看见了卖西瓜的女人——卖西瓜的女人正站在梧桐树的后面,一边比划一边小声地对人说些什么。她的身上没有异样,神态里头一点劫后余生的紧张与恐怖都看不出。毫无疑问,地上的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朵吃惊地望着那张脸,恍然若梦。要不是手机在皮包里响了,一朵还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

“起床了没有?”张老板在手机里头说,听口气他还在床上。

一朵有些恍惚,脱口说:“没,还没呢。”

“昨晚上你喝茶喝得太晚了,这样可不好。”

“没,没有。”

手机里头张老板摁了一下打火机,接下来又长长地嘘了一口烟。张老板说:“我说呢。我手下的人硬说你昨晚和一个傻小子鬼混了。弄得有鼻子有眼。他们说那个傻小子的手不本分,趁人家在马路边上卖西瓜,居然在人家的身上开了两个洞。你说这是什么事?——幸亏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

“你在哪儿?”一朵喘着粗气问。

“我还能在哪儿?当然在家。”

“你不是在杭州吗?”

“我在杭州做什么?”张老板拖声拖气地说,“闲着无聊,没事就说说小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

一朵的心口紧拧了一下,慌忙说:“我到医院去干吗?我到那儿看谁去?”

“你说看谁?当然是看看你自己。”张老板说,“半个月里头你的月经来了两次,量又那么多。我看你还是去看一看。”

一朵的脑袋一下子全空了,慌得厉害,就好像胸口里头敲响了开场锣鼓,而她偏偏又把唱词给忘了。她站在路边,把手机移到左边的耳朵上来,用右手的食指塞紧右耳,张大了嘴巴刚想解释什么,那边的电话却挂了。一朵张着嘴,茫然四顾,却意外地和卖西瓜的女人又一次对视上了。卖西瓜的女人看着一朵,满眼都是温柔,都像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