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讲我老师的事情。”格桑多杰对身边的章老师说,“请你。”

“不。我不。等下你听他们谈吧。”章老师冷冷一笑,“这些人才会谈人呢,管你死人活人。”

“已经下半夜了,或许他们要瞌睡了。”

“不,他们快要喝够酒了。”章老师俯过身来,“我来这里快三十年了。我知道他们。你闻闻我身上他们的气味。你闻。”

格桑多杰知道他酒醉到这个程度,口中吐出的全是真话。但如果他像心里一样,在口头上表示同意,那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或许可以,而自己是不可以的。死去的老师那么多年一贯持身谨严,堪为人师,而自己从事这个职业不过短短两三年时间。由此想到自己将来必定像死去的老师一样一生都将是隐忍的,顺从的,自然也是软弱的,不禁悲戚之感油然而生。

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怎么也不能滑下喉头。一些酒液随着呼吸进入了鼻腔,格桑弯下腰,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哗一声流了下来。

面容慈善的贫协主席保仑转过身来:“听说他当了先进?”

他不敢抬起泪水纵横的脸,只是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

“不当先进的话他不会进城。”

“不是开会他是不会搁下上课的学生走开的。”

“不进城就不会搭上翻死了十几个人的车了。死了多少个?十几?”

“十六。后来医院里又死了一个。”

“听说你也在车上。”

“在。”

“也当先进了。车怎么翻的?”

他说车在积雪的公路上慢慢往边上溜,好多人都翻窗跳了出来。老师本来是来得及跳的,可他只是紧抓住面前的扶手。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还盯着远处什么地方出神。车子就那样慢慢倾覆,滚下山沟。滚动时还甩出了几个小孩和妇女。他们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可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仅自己,还挡断了另外两三个人的生路。他边讲边抬起头来,眼中也露出车子倾覆时老师眼中那种空洞飘浮的神情。他的声音很低,但全房子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沉默了好一阵子。

退伍军人雍宗和大队长嘎洛同时叹了口气。嘎洛头深深地俯向他那因风湿和弹伤严重积水的膝头。雍宗则是慢慢仰起脸来,火光只是照亮了他漂亮的喉结。他的脸仰向黑暗。而他看见的不是天空,而是烟熏得漆黑的屋顶。

还是将来会加入共产党,或为副大队长,放羊的十七岁的阿生说:“他是吓呆了。”

保仑说:“贵生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多半不是害怕,他是想什么想走神了。”

“他肯定吓呆了。”阿生坚持说。

“吓呆了又怎么样?”雍宗眼里对这个娃娃露出明显的敌意。

“我是不会吓呆的。”阿生说,“我没有上过学,上过学的人都是胆小鬼。”

雍宗冷冷一笑,又十分鄙屑地盯了醉得一塌糊涂的阿生一眼,起身回家去了。有人要他留下,他从门口转过身来,一脸郑重的神情,说:“守灵是没有意思的,要对人好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死了可以把我喂狗,只要活着的时候叫我好好活着。”最后,这个打过仗的人说,“我见过的死人多了。我见过活着的死人也多了。与其守灵,不如当初留下他母亲和妹妹。”

大队长嘎洛说:“雍宗!”

阿生看了大队长一眼,鼓足了勇气,说:“雍宗,你知道你是什么人?”

雍宗对阿生说:“难道你没有见过死人?”

然后才转身走开了。

“贵生小时候就是什么都害怕。”话题又回到死人身上。

“不,伙计,那是他外面的样子。心里,我是说论脑筋,他可是聪明不过的娃娃。”

“我只敢说他是个听话的规矩人,或许在外面工作对人心肠也好。他父亲就是一个软心肠。”

“听说他父亲没打过仗,只在部队里弄吃的。”

“他往打仗的地方送了一次饭,就吓坏了。就跑了。”

“你们不要打断我。我是说心肠好的人都不会有出息。”保仑脸上渐渐泛起红光,没精打采的眼光又变得明亮了,“我父亲就心肠好,我家才成了色尔古最穷最下贱的人家。幸好解放了,贵生当了先进。先进又不是官。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是排长。”

“二儿子。地震时他背了好多死人。人家给他奖章,他说我不要奖章,我要当班长。现在他是排长了。贵生那样不行。”

“跟你比?”

“跟我?不,和我几个儿子比。农民和农民比,国家的人和国家的人比。”

格桑多杰听着这些对话,感到十分厌恶,感到自己的老师受到了他同村人的亵渎。同时这些话听来就像是对自己一生的无情判词。他说:“天哪,这不公平。”

“人家,”章老师说,“人家也没说这事情公平。人家是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透点风,打开窗子就好了。”

“房子的窗户都钉死了。住在这房子里那两个女人怕人偷去她们的东西。你老师每年寄回家三四百元,他们省吃俭用,确实添置了不少东西。”

章老师拍拍保仑的肩头,“把你的酒壶给我。”

保仑把酒壶递给他,“让章老师说说,贵生人怎么样!”

有人呸了一声说:“见鬼。”但更多的人起哄表示同意。

章老师手里把着酒壶,低声说:“他已经死了。”他喝了口酒,悄悄对格杰说:“要不是酒,平时他可不是这样,他婆娘倒有点……”

保仑说:“你说我什么?”

“我说你本来不是……不是这样!我说你大儿子在挖原子弹矿石,保密单位,三儿子在公安局,有专门的汽车……”

“你说我了。”保仑醉态毕露,仰起脸,张大嘴,把酒碗举得高高的。一溜酒线滴进口中。

“我没有。”

“你不敢说我。说我的人让我儿子开车来把他抓进监狱。你说了我,我就再也不请你喝酒了。”

“我敢!”

章老师几乎是嘶喊了这么一声。

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说:“我敢。”他一脸悲怆之情,环视着暗中一张张吃惊的面孔,“乡亲们,我是这里的老师,教育你们的子弟三十来年,三十来年。刚来的时候,我想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叫你们老乡,老乡……老乡……”泪水流下来了,他擦了几把但无济于事,泪水越涌越多,他索性放下手臂,“现在我叫你们乡亲。乡亲们,乡亲们。我不说我自己。我说我一个最好的学生。他比你们都好,比你们所有有出息的子弟都好。

“他更比我好。现在我们为他守灵,不是吗?我们为他守灵。我们,我,和贫协主席,跟你们一样。都是不配的。”

章老师借酒发疯,声泪俱下。桩桩件件数落自己的罪过。说自己不该喝醉了酒吓唬可怜的娃娃们,至少自己比他们吃得好,穿得十分暖和。说自己不该寡廉鲜耻,搞上了人家的女人。说自己不该叫学生在劳动课时替自己上山捡柴,不该瞒下学生拾来的麦穗喂自己那两只下蛋的鸡婆。

嘎洛大队长揩了揩显得有些湿润的瞎眼窝,轻声说:“好了,老师。我们都不怪你。”

章老师却圆睁双眼,说:“我怪你!”

“怪我吧,怪我就是了。”

“怪你当初说我教书表现好,可以当生产队会计!会计,我是国家干部,晓得吗?”

贫协主席慢慢放下酒碗,笑了,双眼合成一条细缝,“那时我就没有同意。”

章老师又叫了一声:“我也怪你没有同意!”然后人事不醒地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