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黑夜降临。

屋里停放着那具棺材。

章明玉老师和扶送灵柩回来的年轻人站立在房子门口。房子里坐满了守灵的人,火光明亮。屋外远处积雪的山峰闪烁着暗蓝光泽,仿佛棺材里那个生性沉默的人留下的某种记忆,在人心上烙上冰凉幽暗的痛楚。

“他真的没有结婚?”

章明玉老师这是好几次问自己学生的学生了。

“没有。”

“连个……相好都没有过?”

“老师他,”格桑多杰说,“贵生老师就是这样。”

“临死前留下话了?”

章老师靠前一步问。格桑赶紧扭开脸,避开他满口酒气,酒气中另一种恶臭,叫人感到他的五脏正在渐渐朽腐。

格桑趁扭头的机会摇了摇头。

章老师显出十分难过的样子。格桑看着他举起轻轻颤抖的手,揩拭眼泪。格桑想劝慰这个前辈同行几句,可自己心里也不太好受。再说在守灵之夜酗酒令他讨厌。他父亲是严守戒律的佛教徒,自己又把老师的持身方式奉为楷模。

“你哭了?”他问,口气十分冷漠。

“我哭了。只有我一个人哭,”章老师把扬起的下颔朝向屋里守灵的人群,“他们才不会呢。我死了他们也不会哭,他们才不会呢。现在人挖个坟坑就像打菜窖一样。我在这个色尔古三十年了。我知道。”

他擤下一把鼻涕,摔在地上。

这一切都为我亲眼看见。

现在我还看到我自己眼光锐利而又明亮。面前是守灵夜火光所映衬出一老一少两个乡村教师的身影,一忽儿模糊,一忽儿清晰。守灵夜的火光明亮闪烁,飘忽不定。使我不时被我的老师和另一个来自远方某个山村的老师的黑色身影所淹没。那时我心中很少悲愤忧惧,或是幸福欢乐的情感,非常敏感,又显得十分漠然。但当他们身影遮没了我的时候,我感到窒息。那时我就体验到命运之手是怎样扼住脆弱生命的手,叫人呼吸不畅的。

我还记得背后冷风的硬度。

背后的黑夜,夜中蓝幽幽的残雪和村子里稀疏昏黄的灯光,像害了黄疸病的灯火都历历在目。

他们沉默一阵,把话题转向了我。

章老师说:“也是一个聪明的娃娃。我的学生。”

格桑多杰说:“穿得这么齐整。脚上有鞋穿。”

“其实他家里很穷。只是他妈妈勤快,爸爸要强。”章老师突然用了一种动人的梦呓般的语调说,“小时候,你的贵生老师就跟他一样。”

这句话像句法力无边的咒语。我当时肯定真切地感到了死亡,发出惊骇的叫声。屋里守灵的人有不少涌出了屋子。

“这人的毛病又犯了。”

章老师的毛病就是喝了酒就无端吓唬他平时爱护备至的学生。人们又回到了屋里。章老师醉醺醺地挥挥手,说:“我哪里就醉了,我没有吓唬谁。阿来你回家去吧。”

但他不知道,那句话比任何吓唬都更为可怕,那种将我全部命运和一具棺材里的僵尸联系起来的可怕的咒语。

章老师刚解放就从内地分配到我们色尔古村任教。在乡亲们记忆中,他是一个略显憨厚的方脸盘的漂亮小伙子,瘦削一些时更为漂亮。有一年他母亲死了,大雪封山,他不能回老家奔丧,人日渐消瘦,却同时得到好几个姑娘的爱慕。而现在,他方正脸膛上的肌肉已经全部塌陷了,堆叠起一层层和善的逆来顺受的皱纹,依然白净的皮肤给人一种灰暗的感觉。他脸上在梦魇之中未曾醒来的痛苦神情和这个正日渐败落的村子的情调相当一致。

夜色愈益浓重,天上的星光显得更加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