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时候,宋运辉自己骑车去小雷家,给雷母拜年,也给士根他们几个拜年。雷东宝这才抓住宋运辉,拿出正明写的计划,让宋运辉看他们正计划上的电解铜厂。士根心里大致猜到雷东宝肯定会拿这事与宋运辉商量,眼瞅着宋运辉串门后又进雷东宝家,他也笑嘻嘻跟了进来。宋运辉见怪不怪,一向的,雷东宝家跟公共场所没啥区别,再说农村人习俗,进出不爱敲门。

宋运辉看正明写的没啥规范可言的计划书,不过也是看懂了七七八八。雷东宝见他看完,就抢着问:“要不要叫正明来问问?”士根竟也抢着问:“小宋,你做的项目更大,你看看我们靠自己能行吗?”

宋运辉笑笑,又翻到第二页,那页列出的是主辅设备明细。光是主要设备,就有近二十来条,而且横跨机械、动力、化工等操作项目,与过去单纯的电线电缆已有很大不同。他谨慎地道:“我不懂电解设备,不过就这篇计划的其他几项辅助设备明细来看,正明所作的准备并不充分。大哥,这个项目由正明挂帅的话,最好再配个专门电解铜厂的工程师做助手。”

“那还用说,不请师傅,谁开得了那些个设备。”雷东宝见宋运辉看了半天才提出一条建议,一颗心放了下来,那说明上电解铜没什么问题。

士根对宋运辉道:“小宋,这个项目是我们村至今投资最多的项目,你看我们是不是该谨慎着点,先请来合适的工程技术人员,才开始启动项目呢?”

雷东宝笑道:“士根哥你改不了的脾气,不管这个项目是不是投资最多,你反正是只要投资就反对,没一次赞同的。你放心,我已经让正明想办法挖人。哎,小辉,有没有人挖你?”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没有。不过我们行业,如果没有大投资,根本没什么意思,即便是合资企业,目前的规模也赶不上我们国营的。我就只跟来挖我的说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都这么挖社会主义墙角,还了得。”

士根一听就明白宋运辉的意思,感觉宋运辉表面谦和,骨子里骄得很,但他没说什么,人家有资格骄,他在宋运辉那个年纪的时候,还裹着破棉袄愁媳妇找不到呢。雷东宝自然不懂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他满不在乎地道:“不从你们国营企业挖人,我们怎么办?可挖人是那么好挖的吗?户粮关系不给落实,人家不敢来啊,多给十倍工资都没用。国营就省心,你看看,才给你多少工资,你还死心塌地的。我现在给你现在工资的二十倍,你来不来?”

宋运辉微笑,冲士根道:“大哥跟我撒气。好吧,我不多嘴。士根哥,你得把关,一定得等拿出包括厂房设计图等全套图纸之后才能放手给钱。”

士根答应,这才对,相信有宋运辉这个挡箭牌,他以后可以拿今天的话来否决雷东宝的大手大脚。雷东宝却不以为然,他们的电线设备,第一条上去的时候,根本是一穷二白什么都不懂,可那时也不开启起来了?宋运辉瞧瞧雷东宝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冲士根做个眼色,拉起雷东宝道:“我好几年没回家,上回假借甲肝之名,一直闷家里也没出去,你带我左近看看。”

雷东宝不知是计,带宋运辉出去。宋运辉坐在摩托车后面大声规劝,“大哥,你现在不比以前,现在你们待上项目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你不能靠过去一味苦干解决问题了。你有时还是应该听听士根哥的意见,利用他的小心谨慎,适当控制项目进度,千万不能冒进。我担心正明太年轻,血气方刚,虽然要肯定他的冲劲,但你不妨用士根哥的谨慎来制衡,既不伤正明积极性,也可以更稳妥办事。”

雷东宝听着奇道:“小辉,何必这样,小雷家从来就是我一句话说了算,又不是你们国营企业,还得平衡来平衡去的。我下命令要正明干什么,正明敢不听?你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怕。”

“跟你说了,你们现在技术含量越来越高,不能盲目冒进了。我看正明的计划还很不完善……”

“那肯定是还不完善的,用哪家厂的设备都还没敲定,怎么完善?我们得边做边想,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拿的是国家的钱,拖再长时间也没事。我们拿的是银行的钱,拖一天是一天利息,我们哪拖得起。”

宋运辉一时无语,雷东宝说的也有道理,但他还是叮嘱,“一定要找到懂行的人才能上马。”

雷东宝答应,带着宋运辉参观整个市周边的发展,尤其是他们所在的县,那些大大小小的变化,雷东宝如数家珍。眼看中午吃饭时间,两人经过县里的大街,宋运辉看着严严实实紧闭的店门,忽然指向一家饭店,笑道:“大哥,那家饭店竟然春节还开门,过去吃一顿。”

雷东宝一看,正好是韦春红的饭店,一时头发发胀。但他又不愿花言巧语骗了宋运辉离开,心中嘀咕着谁怕谁,带宋运辉进去饭店。宋运辉不疑有他,看了门口告示板还笑跟雷东宝道:“大哥,真巧,这家还用着你们的鱼和螺,我本来还想要你开个后门,我就不要你们的牛蛙了,我捉条鱼试试。”

雷东宝一眼看到韦春红似笑非笑地在柜台里瞅着他们,却没迎岀来,心里不快,对宋运辉道:“你想自己烧,找老板娘。”

宋运辉一笑没答应,进去店堂,脱下外面的大衣坐下。韦春红指使下面服务员过去,她自己一直冷眼旁观。她开的是饭店,迎的是八方来客,见多识广,一看宋运辉穿的西装,就知道是没见过的。再看宋运辉的人,那气质,令她想到传说中的一个人,那就是雷东宝去世妻子的弟弟。看着那样的弟弟,再看雷东宝对宋运辉的态度,韦春红的心凉了。以前还想着雷东宝的前妻不过也是个乡村女子,甚至可能还不如她这么个县城出来的,可看看宋运辉,人家姐弟能相差到哪儿去。见过那样妻子的雷东宝,怎么还可能看上她。

虽然韦春红知道自己已经不大可能,可看到宋运辉,总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更是两眼不眨地瞅着宋运辉,看得宋运辉都能感觉到有人注目,追寻过去,却见就是那个女老板。宋运辉心中起疑,他看得出那女老板的目光不是常见仰慕他的女孩的目光,而是隐隐带着情绪。

宋运辉看看不瞟老板娘一眼的雷东宝,将服务员拿来的菜单推给雷东宝,自己忽然起身,迅速走到柜台边,逼视着韦春红道:“请问有没有火柴。”

他这迅速出击,把韦春红打个措手不及。韦春红手忙脚乱地依言去拿火柴,却碰翻了下面台子上的水杯,茶水洒了一桌。宋运辉一声不吭看着,耐心等着,一直等到韦春红终于翻出火柴,他接了火柴,若无其事地说声“谢谢”就走。后面韦春红却是看着宋运辉的背影发怔,这小伙子恁的厉害眼神,好像要揭下她画皮似的锐利。韦春红需得深深呼吸几口才安稳下来,不敢再看那边。

宋运辉心中了然,但又不解,就这么粗糙一个人?他看不出韦春红有什么好,跟他姐姐比,真是连个手指头都算不上。回到桌边,等服务员一走,他就直捷了当轻问雷东宝:“是她?”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反常去讨火柴时候,就已经警觉,连菜都忘记点,心中紧张得仿佛被戳穿什么似的。但见宋运辉问起,却还是老实回答:“是她。现在没了。”雷东宝的话却轻不了,韦春红听得清清楚楚。

宋运辉点头,“那你还不拦住我。走吧,趁菜还没上。”

“怕甚么。”雷东宝眼睛一瞪。

“何必彼此尴尬……”宋运辉还没说完,就被雷东宝伸手一把按住。他只得坐着不走,看着雷东宝道:“不说这些……对,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你对士根哥的意见重视一些,不要总打击他。”

“你慌什么慌,要说就跟你说说清楚。”雷东宝本来就没有隐瞒的意思,趁此说清楚也好,省得看见宋运辉总内疚,“你也看不上吧?”说的时候拿下巴指指柜台那边,那边韦春红早已离开转进厨房去了。

“你什么眼光。”宋运辉心中一团说不出的闷气。

雷东宝一时无语,过会儿才道:“我承认,瞎眼了。这事到此结束。你继续说士根哥。”

宋运辉看看簇新的装潢,轻道:“这样不是办法,我要士根哥帮忙给你找个知书达理的,否则你看见哪个女的都好看,受人愚弄。”

雷东宝听着心头郁闷,禁不住辩解:“她没愚弄我,这饭店什么都是她自己挣的……”

宋运辉不再说,他怎么就感觉出雷东宝对那女子好像有那么一点感情在呢?他强行抑制自己妄图插手并深入了解雷东宝情事的欲望,手中摆弄筷子,等不到雷东宝说话,只有他再找话说。“大哥,我初六,后天就准备回去北京。我的事老徐在帮手,我们的行动计划定得很紧,不希望中途拖来拖去又节外生枝。我不放心开颜独自带着猫猫乘火车回家,你初六能不能帮我送她一程?”

雷东宝也这才找到话说,“我送她到家。老徐站得高,看得远,你多听听他的,不会错。”

宋运辉一直因雷东宝和水书记两个几乎一致的推崇,再加以前最早时候的一次接触,最先有点把老徐看作神人似的。现在携手合作下来,虽然依然佩服老徐的城府,尤其是超人的内涵,但没再把老徐当神,他已经看出,老徐有老徐的苦恼希望,也自然有老徐的私心。但他不会向雷东宝揭示真实,他一向不是多嘴的人,只是点头道:“明白。估计批文很快下来,我就得窝到海边开始前期工作了。前期准备时候我会比较忙碌,而且生活条件也不会太好,我爸妈还得你帮忙照看着。等工程上马,我估计我以后的待遇不会差,我准备把爸妈接去住。”

“这样也好,你爸妈以后肯定得跟着你的。吃菜。”雷东宝点的菜,先上来就是糖醋里脊。“你老娘若不跟着你,你孩子谁来带。你那老婆自己都管不住。”

“她女孩子嘛。”

“女孩子又怎么了,你姐以前一个人去省里长毛兔接种,哪儿都自己去。回头好好教育她,别老长不大样子,以后有的你吃苦头。”

宋运辉无奈道:“那是她性格,起码她不会惹是生非。人总好看的吧。”

“好看能当饭吃?吃鱼。他们都说这鱼干烧最好吃。”

宋运辉跟着雷东宝吃鱼吃肉,后来就一直没见那老板娘再出来。一直到离开,他有意落后一步,走到门口停步回望,看到那老板娘终于探出头来。两人默默对视,宋运辉自以为读出老板娘心底深处的千言万语,才跟上雷东宝走开。坐上摩托车,宋运辉强迫自己对雷东宝道:“老板娘对你有感情。”

“她对谁都有。白信她。坐稳了。”

宋运辉又扭头看看,当然没看到老板娘跟出来。但听雷东宝的话,知道劝不回。看来雷东宝已经考虑过,而不是因为他姐姐而否认老板娘。

初六后,他便带上行李直接赶回北京了。他有无数的事要做。

杨巡又一次无法回家。为了赶在春节后电器市场的开业,他必须留在东北日夜督工。他本来打电话让一家都过来看看东北的冬天,可他妈拒绝,他妈说杨连杨速两个半年后就要高考,不能让他们玩得心野了。杨巡只好一个人过,一个人在电器市场又当老板又睡地板。不过他并不寂寞,老李的徒弟们都爱跟他玩,因为他慷慨,总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将近大年三十时候,玩伴儿越是被拘着回去跟家人团聚了,电器市场只剩下杨巡孤零零一个人。一到晚上他就缩在被窝里拿着高中课本刻苦,旁边的炉子都烤不暖这宽阔的大厅。

屋子里都是松木的香气,什么拉吊顶做柜台做隔断的事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唯独最要紧的水泥地没法浇,太冷,浇下去就成冰渣,以后没法用。杨巡窝在一只隔断里,旁边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个小窝,可少少的暖炉热气哪里抵得住无孔不入的寒气,他非工作时间几乎就窝在被窝里了,最多是稍微冲出几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杨巡看着书,做着课题,吸溜着鼻涕,偶尔啃一口烤馒头,自己都为自己感动。忽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鞭炮声想。他侧头一想,对了,广播里说起,新开张的一家合资宾馆门口广场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动了,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来磨蹭去,终于决定放自己一天假,骑上自行车飞奔去市中心那儿。

果然,好多人围宾馆外面,吊着脖子看只有电视上才看到过的五彩焰火呼啸冲上天空,爆出一团一团美丽的花。杨巡挤不进去,他又没东北人那么高,看不到里面人家怎么操作,索性站到再外面一些的花坛上,这才大致看到里面有几个穿着怪里怪气的,电影里才见过外国军装般的人在里面放炮。他也忍不住艳羡地注视大玻璃门里面灯火辉煌的宾馆,这几乎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地方了。他心里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电器市场安顿下来,总得找天时间到里面住一夜。以后得去北京上海广州,把那些好看的宾馆都住遍。

对此想法,杨巡自信满满,他相信他挣钱不会太难。他看着宾馆上面霓虹灯勾勒岀的“中港合资”,心里豪迈地想,对,哪天找时间还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儿是不是跟电视上演的一样繁华。

杨巡看烟花看灯火,正想入非非着,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几条正走向宾馆大门的背影中的一条。杨巡眼睛很好,记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认出那其中一条背影正是那个秋夜深深镌刻在他心头的背影。待得背影进去宾馆,站住转身,他更肯定,没错,就是那个抢走戴娇凤的人。

他紧抿双唇冷冷看着那人谈笑风生地接过与之同行的中年妇女的大衣,很是绅士地轻挽中年妇女继续进去,样子非常的好,好得就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似的。没看见戴娇凤,杨巡不知是因为戴娇凤回家过年还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娇凤已经离开这个男人。他希望,戴娇凤只是一时被那男子的表象迷走,而现在已经迷途知返回了老家。但是,杨巡咬牙切齿地凭良心承认,那男子确实好风度,不是长得好,而是风度,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而杨巡又不得不承认,戴娇凤最爱看香港电视,看电视上风度翩翩的男女,她一直学着香港女人的打扮。

杨巡心中暗暗发誓,操,不就是学些英国殖民地的风度吗?他还看不上眼呢,他以后打到人家香港殖民者老家去,学老外的。

杨巡愤愤回去,焰火也不要看了,回去钻进被窝刻苦攻读。一直看物理书到半夜,才仿佛稍稍出了点气。这一发奋,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个春节,工匠休息,他就废寝忘食地学习,他到底是油滑性子,最后就忍不住在心中笑开了,笑家中的准备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没有他那么用功。打电话时候一问,果然没有,他还拎着电话线,就跟拎着弟弟们耳朵似的,好好把两个弟弟教育了一番。

初五,他就把几个木匠叫来干活。电器市场的柜台布局都不需叫专人设计,他们做过电器生意的都清楚怎么布局最方便,最显眼。在他亲自跳上跳下地督工下,工程进展很快。唯一可气的是,天气依然没有解冻。

但他不等了。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垫上破三夹板,门口挂上棉帘,屋顶竖起广告牌子,再放几个鞭炮,电器市场开业了。

他把原先仓库街的老乡都一锅端了来他的市场,在仓库街老店面拿油漆刷上电器市场地址招引顾客来火车站这边,人家涂了他换种颜色再刷,没多久就把顾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车站边。再说店面更集中,又在室内,不用一家一家地挨冻吹风,顾客看上去都挺满意。

杨巡眼看开门大吉,这才放心。但他终究是没舍得花几百块钱去那宾馆住一夜,他已经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脚的杨巡,他现在心疼钱了。

宋运辉到北京时候,老马他们都还没来。因为项目还没眉目,没有工作需要抓紧,每天呆在办公室也是晒网,大家都是不约而同地早早回家,而又不约而同地将探亲假续在春节假期后。

办公室只有宋运辉,他倒是方便许多。老徐见面就是兴致勃勃地说,春节又帮他们拜访了三个人。老徐本来也是金州出去,对这个系统熟,由他去说,不会比宋运辉说出来的效果差多少。因此,当老徐说要他去找某某,某某,进一步答复咨询的时候,宋运辉一点都不怀疑,老徐帮他把路走通了。

宋运辉照着老徐的指点找人,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介绍,老徐还夸他小伙子定力甚好,耐心甚好,宋运辉心说不是他定力好,而是春节前后政策略有改观,让他不用应付有的没的的骚扰。他刚来时候,虽然项目还没有音信,可那些机关干部兼职的公司却早已络绎不绝地打着各色旗号找上门来要生意要合作,坐在办公室软硬兼施,看上去没一个能得罪的,谁都不知道他们真实来头。宋运辉刚到北京,对这些闲扯起来什么内幕都知道的大老爷们敬而远之,五个人私下都议论说,那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能帮着促成项目,可要是得罪了他们,就等于得罪上面兼职的领导了。因此对那些人一直敢怒而不敢言,连背后说声苍蝇都不敢。好在春节才过,文件就下来叫停党政机关干部兼职,那帮原先一直来办公室坐镇的人一下清了,宋运辉耳根清静好办事。

事情如果顺利了,那真是一顺百顺。宋运辉都不知到老徐春节时候帮着走通了哪一道关节,后面的顺利,连部里都感到意外。但是部里领导也看到事情都宋运辉一个人在做,其他人居然都还没到位。多少在心中留下疙瘩。因此等老马他们回来,部里有位领导发话,让他们立刻退出现驻办公楼,立刻发配去东海边的那个半岛,开始前期工作。只留宋运辉依然留在北京,拿着资料到处讨签字盖章。

老马他们不敢违抗,立马卷铺盖下去荒凉的半岛,开始前期开发工作,包括与当地政府的联络。他们这样的大工程,哪家当地政府见了都喜欢,老马他们很快就把后勤工作先开展起来。

老马他们在当地开始吃香喝辣的生活,宋运辉却在北京焦头烂额。他讨了签字盖章后开始讨拨款,这时候开始老徐说他功成身退,以后不再插手东海项目内部事务,不过答应宋运辉只要有问题尽管来问。宋运辉当然抓住老徐不放,他以前都是钻在塔罐丛林里,闭着眼睛都摸不错道儿,可这等官场,他两眼一摸黑,不找老徐找谁?

而且这官场不同于设备,设备只要顺着一条进料的线顺序摸下去,即使中间颇多枝桠,最终还是可以摸透,设备是死的。官场则不同,人是活的,官场自然也是活的,今天摸通的枝桠,或许明天就改道了,搞得刚摸进去的宋运辉就跟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浑不知东南西北。有些因为不同系统不同部门,老徐也指点不了,需要宋运辉自己去摸索去探访。渐渐的,这些人在宋运辉眼里由陌生变为熟悉,而那隐在一间间办公室挂牌背后的关系脉络,也终于一条一条地刻入宋运辉的心中。

而项目筹建办也在扩大,大家各自从自己原单位拉来得力人手。这个时候,原本五人团结友爱的局面已经荡然无存。跟金州一样的,小团体隐隐生成。宋运辉此时已经看得很清楚,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团体。既然规律如此,他只有顺势而为。他也见缝插针飞金州找闵厂长挖人,挖他以前新车间和技改时候用得好的技术人员,他把曾顶替寻建祥与他同住一个寝室的方平挖了来,放在半岛,做他的耳目。

当初宋运辉因为与闵厂长有话直说,主动求去,让工作生活都惊现波澜的闵厂长顿去一个劲敌,才得以上下沟通后,保住位置。否则,水书记很可能扶其他副厂长上位,拉宋运辉为辅助,而他得把副职位置坐穿,等待哪天宋运辉后来居上。为此,闵厂长多少清楚,需要对宋运辉有所回报。闵厂长放人放得很爽快,宋运辉点名要的名单,他一个都不拒绝。

闵厂长还专门设宴款待了宋运辉,叫上刚刚退休可没退出办公室的水书记,和宋运辉的岳父程副书记。闵厂长虽然让水书记坐在主位,可宋运辉一眼就看出,即便是水书记坚持退而不休,气焰上依然是此消彼涨,闵厂长已然掌控全局。新旧轮替,原就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愿面对也需面对。宴会上,闵厂长信誓旦旦,说金州是宋运辉的娘家,是坚实后盾,宋运辉在东海做得好,光彩的是金州总厂。程书记很开心,起码,他退休时候,有那么年轻能干前途无量的女婿在系统里撑着局面,他的日子只有比水书记好过。

程开颜对于没在第一批调动名单上的事反应极大,虽然以前宋运辉已经跟她有所说明,说筹建办现在都住集体宿舍,家属跟去不便,可她不愿答应。他们幼儿园的阿姨们都在背后议论闵厂长外遇事情时候建议程开颜,丈夫一定要盯紧,千万别大意,一个不小心那么优秀的丈夫可能变成别人的。宋运辉本来借出差要人,想回家团聚几天,结果被程开颜请着假纠缠哭闹得没办法,只会看着旁边束手无策的岳母发呆。趁岳母偶尔接手一下程开颜,他就急着溜了出去,到市里找开店的寻建祥。

寻建祥的店大约六七十平方米,比较显眼。但宋运辉才走近店堂,就听见里面呼五喝六,闹得厉害。他脑袋本来就被程开颜闹得发胀,见此想走开。没想到却被寻建祥眼尖瞅见,一把拉进店里,却见是几个吊儿郎当的人坐在店里闲聊。寻建祥跟宋运辉寒暄,那帮人则依然议论者国事家事,语气中带着狠意。但等寻建祥把宋运辉一介绍,那帮人都伸手向宋运辉表示友好。寻建祥也没说的,笑嘻嘻把这帮人赶了出去,他知道宋运辉不喜欢吵闹。

宋运辉却指指那些离开的背影,轻问:“那些人在,顾客还方便上门吗?”

寻建祥笑道:“都是朋友,差不多时候进去的,有的比我出来早些,熊耳朵也出来了,你知道吗?”

“噢,他找到工作没有?落脚在哪儿?”

寻建祥叹息:“这帮人都是没工作的,以前的工作丢了,现在谁敢收他们。我要不是有你一只手表帮忙,我现在也跟他们一样每天没事干混吃等死。我这儿总算能给他们一个坐着说话的地方。”

“原来是他们,难怪。”宋运辉看着远去的人们,难怪他们说话狠意十足,若都是跟寻建祥一样些许罪名关上几年的,现在又靠家里养活,谁心中能没有怨气。“你一向是最讲义气的,可你得看到,他们在,影响你工作。你可不可以晚上聚会?”

“你倒是一向跟我实话。可是他们来,我好意思拒绝吗?看着不忍心啊。都是从小玩大的,不能我稍微赚点钱就不理他们,有时候他们还等着来我这儿吃一顿好的。你今天怎么过来?脸色不太好啊。”

宋运辉心烦,将程开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寻建祥听了却是大笑,笑得扎手舞脚的没一点样子。宋运辉气道:“你笑什么,这事儿很好笑吗?”

“不,事情不好笑,我笑你看不透。这事儿太简单了,谁都知道这是金州的传统。金州老娘们谁都那样,全厂物色听话女婿跟女儿谈恋爱,不等恋爱结束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就不把女婿调离倒班,怕半路飞了。女婿进门先做几年长工,他们全家一起帮女婿升官,等女婿有点官位,以后就关照岳家。就你不老实,还跳出金州,你说你们岳家会怎么担心,这不是才养成的雏鸟给飞了吗。”

宋运辉听了满脸通红,怒道:“我那时早已脱离倒班坐镇重要岗位,我也没做长工……”

“你难道没得你岳家一些好处?”寻建祥却是异常冷静。“作为朋友,我有一说一。”

“当然有,但凭我自己本事,难道就没有今天成就?别把我说得那么难听。”

寻建祥却笑道:“呵呵,难得见你失态,可见今天是真生气了。不管怎么说,传统就是这样的,你爱人肯定也这么想,又没几个跟你一样是天才。她已经挺好了,那么听你的话,人也大方,你不知道以前闵厂长爱人怎么对他,就是骑在头上,嘿,那么狠的闵厂长,你信吗?”

“可她也不看看,我是没良心的人吗?”宋运辉嘴上赌气,心里却想到闵厂长,恍然大悟,“难怪闵会出轨。”

“嘿嘿。人这东西,你说,有几人能信的?我这回出来要不是你帮忙,我等着找出路那阵子,我进去前常接济的兄妹都避着我。你也别怪你爱人想不通,换谁都想不通。不过我看你爱人容易骗,你就不能花言巧语把她哄顺了吗?那么硬气干什么,又不是工作。”

“又不是没花言巧语,可那是死穴,不能碰。今天直说着要旷工跟我走。我看上去就这么不可信?”

“女人有时候难说得很,我到现在还没明白。要不你看这样,想办法把她调去那边市里工作,你在那边市里先买间小点的房子安身。对了,我现在手头开始有宽裕,先还你两万。明天我拿给你。”

宋运辉看寻建祥一眼,清楚寻建祥那是为了解决他家的事,硬是不知道从哪儿挤钱来还他。他摇头道:“不用。工厂选址距离市区有一个小时多的路程,而且才开始修公路,她去了我也不可能天天回家,最多一星期一次。她一个人带孩子行吗?等孩子能上幼儿园时候再说吧。钱你还是拿着,继续扩大生意。还有,你也该结婚了。”

寻建祥淡淡笑道:“前儿有人给我说了个女的,离婚的,带着个儿子。要不要看看?”

宋运辉一愣,说这话的还是以前的寻建祥吗?以前的寻建祥不会那么宽容地对金州的所谓传统表示理解,不会随便找人介绍个女人将就。他脑筋转了会儿,低声问:“是不是生意并不容易?”

寻建祥笑道:“你想哪儿去了。开着店门还会没生意做?”

宋运辉认真地道:“你的朋友每天在的话,没人敢上来,寻常人谁都怕这帮人,不是我歧视,你该跟他们脱钩就脱钩。还有你的身份,街道工商什么的会不会找你麻烦?”

“你脑子干吗那么好使呢?”寻建祥没正面回答,却低首不语了。

宋运辉看着寻建祥好一阵无语,这个寻建祥,依然是闷在肚里的义气,吃亏还没吃怕。他相信,寻建祥不肯跟熊耳朵那些一起长大的难友脱钩,那不是寻建祥的性格。

回去家里,晚饭时候程开颜吃了一半又跟她爸磨着要她爸帮请事假,说她要跟着宋运辉去海边。宋运辉终于从寻建祥那儿获悉程开颜心底深处的恐惧,原来并不全是因为不信任,而是还有金州的所谓传统在里面作祟,他再看程开颜的吵闹就心平气和了许多。见岳父被程开颜烦得净喝酒不说话,知道当着他的面,岳父有些话不便多说,他就把宋引交给岳母,扶起程开颜去他们屋子。

将门踢上,他就紧紧抱着妻子轻道:“小猫,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

“可是,一家人有我们这样的吗?我们一直分开着,你春节都不耐烦多住几天。”

“唉,我何尝不想多住,我在北京每天想你们,还有我爸妈。我跟你们小时候不一样,我从小是四类分子崽子,有时候走出家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飞来一块瓦片砸头上,我只好经常不出门,我姐说我好静的性格就是被关出来的。那时候我们一家只要不上学不上班,就挤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生活。如果有石块砸了我们的窗,有人在外面喊打倒,我们只有一家人抱一起互相打气。家对我来说,是唯一。你们小时候有小朋友,有幼儿园,可我只有家。你理解吗?”

程开颜不明白宋运辉怎么扯到那么远的去,但还是含着泪点头,嘀咕一声“知道”。

“但我姐姐早早去世。缺了一个人的家很残缺,幸好你来了,我们家又成四个人。我们现在又加入一个猫猫,我们的家现在多好,很幸福,很圆满。但你应该知道,我如今是家里的主力,我必须为我们的家过得更好而努力。我努力的目的,是希望你们过安定和美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颠簸,我不愿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吃苦,我有一个姐姐吃苦去世已经够了,你们谁都不能再不幸福。听我的,我们分居两地的日子不会太长,你得相信我做事一向快手,这回我自己拿着主意,我更能控制进度飞速向前。我们团圆的日子不会远,到时我把爸妈也接去,我们一家继续抱成一团过日子。我们的家,对我很重要,是唯一,家里的人缺一不可。你信吗?”

原来是这样。以前程开颜只知道宋运辉很顾家,他爸妈来的时候,他好菜好饭,一个月的钱花个精光,他的工资其实在年轻人中已经不算低了。以前程开颜也知道宋运辉对姐姐去世一事的耿耿于怀,没想到还有一家扶持过日子的苦难经历在里面。程开颜想到自己现在填补了三缺一的空白,那么,她不也是唯一的一员了吗?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在丈夫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她还以为宋运辉一向回家就闷头看书,那是与她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真害怕丈夫在外面找到一个讲得到一起的女人,比如层次那么高的梁思申。但现在被宋运辉一解释,她以前的那么多顾虑好像一下都不成其为顾虑了,她是丈夫心目中这么宝贵的家的一员,她还愁个什么?她立刻破涕为笑,撒娇地道:“那你早怎么不说呢,我当然信你啦。”

宋运辉松口气,忙道:“那好好回去吃饭,别再缠着你爸。”

“不要嘛,我要抱抱你。”

宋运辉无奈地揉着妻子,笑道:“不可理喻,猫猫都比你爽快。”

程开颜终于能够坚强地面对宋运辉的返程。但寻建祥的事情,成了萦绕宋运辉心头的一个心结。

杨巡的电器市场开业时候,很多人都是观望,有几个柜台并没租出去,是杨巡拿自己的东西充填了那些空虚的柜台,并雇人值守,才使整个电器市场看上去满满当当,并无缺席的样子。

开业没多久,就有各色人等找上门来,比当年租一个仓库开一个门面时候找上来的人多得多。找上门来的,好多手中都拿着一份很不规范的收款收据,各式各样的收款罚款都有,有些一说出来杨巡不怒反笑,有一张单子竟然是因为噪音而罚市场的款,杨巡都不知道他的市场噪音在哪儿,门口一辆黄鱼车骑过都比他的噪音大。罚单或者收费的数额又不大,交了,杨巡堵心,不说这钱交得不明不白,而且谁知道交得太乖了,收钱的以后会不会收上瘾。不交,不行,来的人都是有来头的,哪一个杨巡都惹不起。杨巡觉得跟顾客谈价扯皮都没那么艰苦,一个月下来,也不知手头不明不白流出去多少钱。有些单据拿给会计,会计还说不能报帐。有那么一段时间,杨巡看着那些拿蘸了口水的手指“哗哗”翻着收据进来的人,心中就会涌出孙二娘的戾气,恨不得手头变岀两把牛耳剔骨剪刀,将这些个人大卸八块了。

老李这天借买一些电料的借口,到杨巡市场来坐坐。进门就看到比他前面的一个壮大汉子一边翻着票本子一边吆喝,老李工厂有一定规模,这等事情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骇笑,跟着那汉子鸣锣开道地往里走,看到旁边摊主都是见怪不怪地看着,老李心说看来这等事常有。但老李后来看到杨巡也笑嘻嘻一边儿看着,没事人一般,并不出来应付那汉子“领导呢领导呢”的吆喝,老李自然不点明,走过去杨巡那儿,将采购条子扔给杨巡,说都不用说,杨巡就吩咐下面人手赶紧出去仓库置办。

老李不管杨巡忙不忙,扯住杨巡胳膊问:“那人闹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