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巡无奈等着,本想要不调头换条路走,可今天一天送货下来,人也疲了,懒得绕道,等就等吧。那跳下来的男子黑暗中见后面停着辆黄鱼车,就从车头绕去,杨巡直勾勾看着什么都懒得想,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从车子里传出,“我自己会来”。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娇凤吗?杨巡大惊,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两眼更是直勾勾看向右侧车门,话都说不出来。

却见车门从里打开,那男子快走几步,殷勤赶在里面女人出来前举手挡住车门上框,又在女人跳下来时候及时收手在腰上扶了一把,让她站稳。眼前女人烧成灰杨巡都不会认错,就是戴娇凤。他失声惊呼:“小凤。”他此时没法伶牙俐齿,只看着戴娇凤嘴唇颤抖。

戴娇凤大惊失色,扭回头看着杨巡,却步步后退,撞进身后男子怀里。那男人将戴娇凤护到身后,急急道:“你上去,我来应付。”

杨巡看着戴娇凤躲避,心都碎了,大叫道:“小凤,我没跑,我那天去老李家主动坦白,后来晕倒被老李送进医院住了七天。我现在还在老地方做生意,我没走,我还回老家去找过你,我跟你爸妈解释过。”

杨巡一边说,戴娇凤一边倒退,嘴里喃喃道:“算了……别解释……算了……算了……都已经……算了……”

杨巡跳下去想追,那男子拦住杨巡,沉声道:“你让戴小姐自由选择,你不能逼迫女士,你不许用强。”

杨巡想推开那男子,又没空理那男子,只扭头冲戴娇凤喊:“小凤,小凤,我每天想你,我还在老地方,我不会逼你,你回来吧,我电话也没变,什么都没变,我等着你,我不逼你,我想你,我想你。”

拦住杨巡的男子冷冷地道:“戴小姐绝顶美丽,鲜花一样的人物,你一个骑黄鱼车的凭什么要她跟你吃苦?你如果真爱她,放她走,让她享受更好生活。你不配她。”

杨巡无心跟那男子拌嘴,眼睁睁看着戴娇凤撩起裙摆仓惶逃进一处有门卫守着的大门,人影不见,才霍然想到自己还被男子阻着,忍不住拔拳一拳冲男子揍去,“放你妈屁,小凤是我老婆,你这流氓抢……”但是杨巡话没说全,忽然脚底生风,也没见那男子怎么出手,他先脸上中拳,仰天直直摔了出去,脑袋重重撞到地上,一时晕晕无法起身。迷糊中,只觉得胸口压上什么,有人俯身到他耳边冷冷地说话,“你叫杨巡?你这种小个体,文,连个告示都写不通顺,武,都捱不住我一拳头。戴小姐跟你,那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你听着,你好自为之,别让我再看见你出现在这条路上,也别让我知道你纠缠戴小姐,你们两个到此为止,我答应你,我会如珠如宝地对待戴小姐。如不,你的底细我打听得一清二楚。我会让姓李的先生脱手,也会让工商公安追究你的责任。再见,晚安。”

杨巡只等胸口大力消失,立刻挣扎起身,却见那男子已经跳上车子,那车子故意倒退,挑衅地撞得黄鱼车连连后退,才鸣叫一声,又是有意擦过杨巡的身子,扬长而去。杨巡一摸鼻子,又岀鼻血了,而且脸上、后脑勺热辣辣地痛,那男子下手比戴兄更狠。

他坐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摇摇晃晃起身,扶着黄鱼车站了会儿,脑子才恢复清爽。而鼻血,一直热热地往下淌。他这回连擦一把的想法都没有,只想着血流干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死前,他也要弄清戴娇凤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循着戴娇凤逃走的路线找过去,只见大门铁将军把门,大约夜深人静,人家门卫听得清楚,早早关门省得惹事上身。杨巡不得其门而入,可又不甘心,就站门外大喊,“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小凤,我会一直等你,我会一直等在仓库……”

杨巡也不知自己直直喊了几遍,直喊得有人开灯开窗探出脑袋来骂,砸下东西来打,也不愿离开。终于里面门卫吃不住了,开小门出来捂住杨巡的嘴,低声劝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谁在抢。你再强下去,没好果子吃。哦哟,好多血,我帮你擦擦,快抬头。”

杨巡头脑发晕,只能任凭门卫摆布,两眼愣愣看着黑糊糊的大院,口不能言。今年接二连三的打击,杨巡都精神百倍、东冲西突地寻找突破,只有今天,杨巡彻底被击溃。

他形如傀儡地被门卫推上车,又被推着骑岀这条黑不见底的街。他不知道怎么回仓库的,他不知道怎么翻出酒瓶子来喝的,他不知道怎么惊动了旁边仓库的同伴,他只知道醒来时候,胸口一片黑血,头脑剧痛如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无力起身。毫无疑问,戴娇凤抛弃他了。再想到那个比他高个一头的男人说他的话,想到人家是吉普车,他踩黄鱼车,他昨晚怎么这么逊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辆车,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娇凤?他想不明白,戴娇凤为什么看见他就逃,为什么连声说“算了算了”,她就这么不要他了吗?为什么?难道不仅仅是误会吗?

杨巡一整天无精打采,躺在床上不愿做生意。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无法深想,一深想,就头痛欲裂。

第二天又躺了半天,硬是被老李一个电话叫起。冥冥中,他脑袋里还是有一根弦绷着的,知道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人,他需用毕生去报答。被老李叫起说了几个型号要他送去后,他便没法再躺回床上。只是无精打采的,苍白着脸闷闷不乐了好几天。这几天,他终于能想,他想到戴娇凤的惊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还想到那男子对他的讽刺打击。但是,他还是不承认戴娇凤因为他不文不武才离开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则为什么那么惊惶,为什么说“都已经”?是不是那男的动用了什么手段?

可杨巡终是没迈出脚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击的那条路上等待戴娇凤,不,他不是怕,只是因为心中有个低低的声音一直在呼喊,那声音试图告诉他,戴娇凤的心已抛弃他。他一直压抑着这声音,不让自己往那上面想,可是,却又咬牙切齿地发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挣钱要发家要……要……,可是,还夺得回戴娇凤吗?

周六晚上,杨巡装作若无其事地给家里打电话。对着电话那头吵吵闹闹的一家子,他没说戴娇凤已经离开,也强颜欢笑。他只在杨速接起电话时候问能不能搞到一套高中课本。杨速跟着杨巡出门做过一阵子生意,书读得辛苦,办事能力却高于成绩好的杨连,大哥这么一问,他立即可以拿出办法,告诉杨巡立刻就有一批高中生要高考要毕业,如果等不及,可以问去年已经毕业的他初中同学要,只是要问大哥需要甲种本还是乙种本。杨巡也不知道甲种乙种有什么区别,本能的好胜,再加他现在正赌气着呢,就一口咬定要甲种本。

一顿子电话打下来,杨家在老家的四口人都没听出杨巡有什么变化。兄妹几个还议论着暑假到大哥那儿帮忙,其实本质是想消暑开眼界。唯有杨母反对,她说那太花钱,再说俩儿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须呆家里苦读。

没多久,一套甲种本的高中课本给邮寄到了杨巡手里。给翻了三年的课本破破烂烂的,杨母拿来先整理后包书皮,又拿熨斗烫了几下,才寄给杨巡。杨母心里真是高兴,她跟着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总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前儿杨巡打电话来,总是欢天喜地说哪儿跳舞哪儿喝咖啡,她听着总不喜欢,心里埋怨儿子都是被个不安于室的媳妇带坏的,现在看儿子竟然主动要求补习高中课文,她高兴得不得了,在电话里赞美了戴娇凤几下,说两人现在长大了,在一起现在终于有模有样有了过日子的样子。杨巡听了只有无言。戴娇凤走了,母亲却忽然赞扬她了,这实在有点讽刺。

杨巡在本地师范找了个大学生给自己当家教,每周三天,下午三点到五点。竟真是发了血性,认认真真自学起高中来。不过生意忙碌,经常临时有事缺课,好在他做人圆滑,家教老师被他圆得团团转,很愿意配合他的时间。

他没再住回那套曾经与戴娇凤甜甜蜜蜜过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计找机会把它卖了,先还了老李的债。老李看着杨巡循规蹈矩地发展,却不急着要债了,现在物价天天暗涨明涨,钱放在银行也就一点利息,还不如放杨巡手里利息高。两人因此关系越来越密切。杨巡需要个人,只要跟老李打个招呼。后来杨巡的老乡们渐渐一个个地搬回来重新开业,可生意终究是被杨巡先入为主地占去不少,有人生气有人嫉妒,可看着杨巡身边那些个铁塔般的本地男人,都不敢吱声。老王走后,杨巡隐隐成了电器街新的头目。

头目,总是多占一些便宜。

宋运辉回到金州后,几乎没时间拿眼睛看一眼自家前后院的蓬勃春天。因为还借口甲肝着,小猫只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个人在家住着,内线外线两只电话热得烫手,门口院子也是络绎不绝的人,只是都不进门,在门口说完即走。大家都已领教宋运辉不在这么几天的兵荒马乱,两个总工都压不住,那些本来就服宋运辉的自是不必说,原先并不怎么服气的仪表和电器工程师们,此时也再没话说。虽然到宋家讨个签字需要一个来回,但说什么都比等半天都没个准信的强。

技改组的人是轻松了,看到组织了,可宋运辉忙坏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几天里,技改组的工作被搅得一团乱,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电话找到负责组员一个个地问进度,而他占着内线电话的时候,那些打不进电话的就千方百计找外线电话打过来。宋运辉回家两天,脑袋搞得一团乱。

程开颜经不住满心思念,将女儿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运辉,即使宋运辉两只耳朵各挂一只话筒,都没时间与她说话都没关系,她只要坐在宋运辉身边,抱着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总有一小会儿空隙,程开颜叹息,做人何必这么忙碌,宋运辉不以为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怎么可能停顿。不过,他也但愿程开颜不用懂这些,程开颜的父亲和丈夫都处在金州风暴的中心,众人目光的焦点,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还能如现在般轻松。家里已经有他一个不轻松的,已经足够,程开颜,和以后的小宋引,他希望她们俩都简简单单,当然,前提是他要跟岳父程厂长一样,有那宽广羽翼庇护她们俩。

宋运辉忙碌的同时,没忘记时时与闵厂长沟通他的私人问题。两人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闵当然也不隐瞒,闵说,他看到两个好去处,一个是中原厂,一个是部里规划筹建的一家海边工厂。如果从前途角度来说,后者比较不错,但是后者目前还是一穷二白,宋运辉如果过去的话,得一手筹建起一个新班子,前期会比较艰苦。只是,他跟部里领导说起的时候,部里领导表示,小宋倒是个合适的人,只是年纪太轻,独立主持工作时间太短,看起来不很适合当一把手。去中原厂的话,估计一个设备改造下来,等老厂长退位,天下就是宋运辉的。宋运辉听了心说,他与闵才公开谈判几天啊,闵就有那么详细的方案,可见闵早就谋划着要把他扫岀金州。宋运辉跟闵表示,他愿意把海边工厂作为第一选择,而中原厂作为第二选择。内心里,他喜欢一个全新的企业,犹如一张空白的纸,可以由着他的心,描画最美的蓝图。

但是,就像宋运辉无法对闵厂长真心拥戴一样,闵也无法真心喜欢这个锋芒毕露的未来竞争者。闵在与宋运辉私下达成妥协之后,松气没多久,看着重新顺利运转起来的技改组,再听着有心人反馈总厂上下对宋运辉能力的一致好评,闵的心里怎么都无法愉快起来。想到即使宋运辉以后可以远离金州,可依然在同一系统。未来总有一天,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宋的风头将毫无疑问地盖过了他。他是个一来金州就被人视为年轻有为的人,实在不愿意看到有人比他更加能耐。想到宋运辉超人的勤奋,而自己这把年纪已经不可能再有如此勤奋的劲头;再想到自从宋运辉进来金州后,再无人赞美他年轻有为,即使他才四十出头就眼看就任总厂厂长,人们也似乎以为理所当然,而没人认为那是他的能力使然,闵满心不快。人在功成名就后,最爱听旁人的由衷赞美,可是卧榻之侧如今有了虎虎有劲的宋运辉,有了这么个鲜明对比,他的成就黯然失色。相比之下,他一辈子被人赞美的独自担纲的项目,有哪件能与宋运辉的新车间和技改这两项相比?因此,看着宋运辉回归后,被大伙儿交口称赞着,闵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

但是,不快归不快,闵还是得紧着把宋运辉的前途跑下来。经过这一回交手,他心里明白得很,不在最后安装阶段之前把让宋运辉满意的调令拿出来,宋运辉说不定什么时候给他来个甲肝复发。因此,闵更加不快。

水书记从部里的老友那里了解到一个变化,原先闵一直想把宋运辉扫地出门,可如今变为虽然依然想把宋运辉扫地出门,却又在替宋运辉物色适合的位置,而且还在替宋运辉争取处级提拔。原本水书记一直连连惊讶宋运辉的失策表现和闵的反常友好,至此,他只要稍一转念,就能得出结论,两个冤家私下成交了。

水书记想通这点,立刻对宋运辉刮目相看,绝没想到这个年轻书生能屈能伸,竟能委曲求全到如此地步。这一招,水书记想过,但从来没以为宋运辉做得到,以年轻人的血气,他原先不以为宋运辉能咽得下这口气。没想到,宋运辉做得这么漂亮。水书记都打心眼里的赞赏。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养的那么一个人才不久就要离开金州,水书记万分不舍。尤其是想到宋运辉如果甩手一走,再没强有力制约闵的人,对他的退休生活来说,无疑不是个利好。他想来想去,很不喜欢这个闵宋绕过他而私下签订的妥协,不想自己退休后转为被动。他本来想着明年就退休,该是慢慢交出日常工作,移交给闵。如今看着闵虽然在春节那次之后,表面依然对他敬重有加,事事汇报,可强势却也日日递增,都已经有人只知有闵,不知有水了,水书记心中的不快日日递增。他默然旁观着,却日思夜思考对策。

好不容易,宋运辉所谓的甲肝休养期结束,恢复上班。他第一件事便是来到水书记办公室,向水书记报到。水书记一上班就看到一点都没像别的甲肝病人一样养得白胖了的宋运辉,亲切地伸手紧紧握住宋运辉的手,笑道:“还是憔悴,还是憔悴,不该让你病中还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适的人。呵呵,所谓疾风知草劲,也好,现在谁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来,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运辉看到水书记拿出一只古色古香的宜兴紫砂壶,手势熟练地给亲手给他泡茶,就笑道:“前几天运销处送货到宜兴去,司机拉回一车紫砂花盆,我让爱人买了十只回来,还是开后门的,大家看来都喜欢得很。”

“这种事,小徐最精通。我都是跟着小徐学的。”水书记亲自将水倒入宋运辉的杯子,“你是继小徐后,我一手培养出来最得意的人。小徐,我从来知道他呆不长,可是你也说走就走吗?你连跟我通一声气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说的话了吗?”

宋运辉今天本来就有跟水书记说明的意思,没想到水书记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吗?你还年轻,说白了,世界是你们的。金州这样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台,你出去后上哪儿找?你出去后还找得到现在这样的深厚社会关系吗?你以为良好的社会关系那么容易得来吗?愚蠢。”

“可是水书记,由得我吗?”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留?”

“当前环境下,我没法留。”

水书记睥睨道:“我说过放你走吗?”

宋运辉心中大惊,无言以对,什么,他想走都还走不成吗?从水书记办公室搬着一本史记出来,宋运辉简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些个大佬们,究竟想要他怎么样?他知道这话不能跟闵说,谁知道水现在想把闵怎么样,他把这话告诉了岳父,岳父也一时哑然,水书记都不到一年就会退休,难道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如今闵是人心所向,总厂和部里都已经理所当然认同闵是水的接班人,水还能做出什么?程厂长叮嘱宋运辉,旁观,切不可插手。到底水是个即将退休的人,再有能量,又能蹦达上几天。

宋运辉也是为水感喟,没想到烈士暮年,竟会大失当年英姿。他刚来时,水书记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这才几年啊,水书记这么失策的事情都会想得岀来。他就忘了年前急匆匆从美国赶回处理刘总工告状的事了吗?他难道还没看出,世界究竟已经属于了谁?

回到办公室,宋运辉一直忙到中午吃饭,有人殷勤周到地替他买来饭菜,他在办公室吃,这才有时间翻看水书记交给他看的《史记》。他这种初中自学高中课本的人,语文底子差得很,语文还是大学时候室友方原拿他当小弟弟罩着,才算看了不少古今中外的书籍。如今看《史记》,虽有下面注解,才翻开就已经觉得头大。他想到水书记让他在百忙中看这么一本《史记》,肯定有什么意图在。

他顺着水书记的书签翻到一个页面,觉得书签真是漂亮,不知什么木头刻的长条,剪纸艺术一般,而书签竟还散发着香味。宋运辉心想,姐姐以前倒是最喜欢这种小玩意儿,当年不知亲手制作了多少书签,有的还邮寄给他用,他至今还保留着叶子不知怎么处理后烂出来的完整脉络,还有绢面书签。可他还惦记着姐姐,雷东宝却已经心里装上别的人,他在雷家呆那么多天,还能看不出有那么几个电话,雷东宝接到时一脸紧张。他心里别扭,自然是懒得再劝。现在看见精美书签,他不知不觉又想到姐姐,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姐姐这么细致的人,真的与雷东宝相处得很好吗?她真的幸福吗?宋运辉虽然如今欣赏雷东宝,可对于姐姐的婚姻生活,依然保持怀疑。

他感慨了会儿,才看书签所插一页。却是“萧相国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诧异,水书记这人做事,从来没有闲笔,在他这么忙碌的时候给他一本书,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给他一本书看,其中必有原因,当然,书签夹着的位置,肯定也有原因。宋运辉捧着饭碗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却在心里暗暗摇头,看来,水书记真是老了,水书记要他学萧何奴才一样地跟定刘邦吗?这都什么年代了,不说水书记不是终身制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铁桶一只的土王国,水书记难道没看到虞山卿已经出去了吗?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呆在金州殚精竭虑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时代变了,水书记的思维却还停留在那个人才不能流动的年代。其实岳父也差不多,一说起离开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体制外的雷东宝和杨巡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

宋运辉看着萧何为了去掉刘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践的段落不住摇头,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却忽然想到,他什么冒充甲肝,何尝又不是作践自己?他脱离金州这个土王国易,可脱离金州这层社会关系的茧,难。水书记说他是金州深厚社会关系的受益者,他承认,他从水书记和岳父那里获得不少好处,当然,他得为这等好处付出代价。破茧,谈何容易。可见他前面还是想简单了点。再回想萧何的作为,其中一段:

“汉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上心乃安。’於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说。”

宋运辉反复看了几遍,掩卷无语。可见,不管是封建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做人的道理,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测啊。宋运辉估计水书记要他看的是萧何的忠心耿耿,一心为主,他对此没兴趣,他只看到那个“上心乃安”。

可经历前不久在雷家独立煎熬的宋运辉,此时已非单纯少年,他冷笑一下,将书搁进抽屉。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当然更可反。为上者,还真别太把自己当人了。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装调试开始。此时的宋运辉,再无当年新车间安装时候的兴奋忘我,而且他还拖着时间迟迟不宣布安装开始。一直等到闵厂长紧赶慢赶把从部里复印过来的调令放到他桌上,明确他将成为那家规划中海边工程副总指挥,而且调升处级干部,他才下令安装开始。除了闵宋两个,大约只有通天的水书记和能从宋运辉嘴里挖得消息的程副书记知道此事了,但四个人谁都不会讲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刘总工再没出现在总厂,大约是无颜见人了。宋运辉心想,太把自己当人,就这么把一辈子的英名毁于一旦。他没如以前答应岳父的,千方百计请出刘总工帮忙,晃得靠边坐的水书记难受,也让刘总工难受,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岳父也已经接受事实,他还是做人别那么刻薄了吧。毕竟,两人曾经于他有恩。

技改不同于新车间安装,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烦,却不难。只要心中有本清楚的帐,做起来并不太艰苦。而且都是在旧设备基础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数情况下熟门熟路,宋运辉更是不用到现场都能清楚说出细节,因为他曾经一个一个零件地测绘,心中最是有数。安装到后面,只剩几个主要设备改装时,宋运辉已经闲了下来。岀人意料的,他向闵厂长申请学习开车。他对外公开的申请单上写的是为接待外宾方便。可他和闵都心知肚明,他还接待什么外宾啊,走都要走的人。不过闵顺水推舟地批了,多好,宋运辉终于不务正业。这样的宋运辉,令闵放心。如果宋运辉坚守在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却忽然一纸调令把宋调走,他闵厂长不知会怎么被人背后指点,说他不能容人。闵厂长清楚宋运辉这个人的内涵,猜到宋运辉这是送他台阶。感谢之余,却是更想早日把宋运辉远远送走。这样的聪明人,又有极佳技术傍身,谁敢做他的顶头上司。

总厂生活区几乎没外面警察管制,宋运辉拿着一辆小车班的破吉普练得不亦乐乎,每天上下班都是开车,异常招摇,当然,也引得少许人的腹诽。尤其是水书记,水书记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看到宋运辉却是开车拉风地越过,心中不由一声感叹,小伙子终究是青涩,知道要走,就张狂起来,一点不知道善始善终。水书记摇头放弃宋运辉。

技改如期圆满结束,一车间产品跃上新的台阶,总厂有意办个庆功会,宋运辉拒绝。然后,他也不再去一车间,不去新车间,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练他的车。慢慢的,小车班班长终于肯把总厂一辆皇冠交给他开。宋运辉下班带上小猫和小小猫一起在总厂宿舍区兜风,宋引已经过了周岁生日,坐在陌生的车子里不知多开心,程开颜也开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与丈夫一起玩闹。夏日太阳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面闲逛,个个看到宋运辉的练车,总有人窃窃私语,但服气的人也不少。

终于天暗,宋运辉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险,老老实实开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车,程开颜有点不舍得结束这样的欢愉,轻轻地有点害羞地道:“小辉,跟你一起玩,我真开心。”

宋运辉笑道:“等我考出本子,我问小车班借了车子,我们到市里转转。”

“行吗?小车班管得可严了。”

“我想找个借口还不容易。”宋运辉忽然想到国外的规矩,笑道:“你慢慢下车,我先下去给女士开车门。”

程开颜笑得吱儿吱儿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妈妈笑得开心,也跟着大笑。宋运辉果然很是绅士地给妻子女儿开门,车门打开,程开颜早笑软了,抱着宋引下不来。宋运辉也笑,却听身后有人清晰叫了声,“宋运辉。”

宋运辉一震,脱口而出,“寻建祥?”回头,见一个瘦高汉子从后院那儿大步走来,路灯下看得分明,不是寻建祥是谁?他早扔下妻女,高兴地迎上去,久违的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程开颜知道这个寻建祥,也知道宋运辉当年怎么维护寻建祥,结婚后丈夫还常常提起这个人,因为宋运辉,她也从来没把坐牢的寻建祥看作坏人。她抱女儿出来,将车门踢上,也走过去,对女儿道:“猫猫,这是寻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寻建祥大力一拍宋运辉的肩膀,道:“兄弟,没忘记哥们啊,你这脑子硬是好,听我声音就知道是我,我亲兄弟都已经听不出来。够哥们。升官发财开小车了还没忘记哥们。走,你家坐坐。”

宋运辉眉开眼笑地看着寻建祥话痨,等他说完才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也不来信说一下,我去接你。”

寻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谁知道你这么有出息。我想着找到一车间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吗?没想到刚一打电话,你师父说你现在坐火箭了啊,不错不错,这儿听说都处长楼了。以前我走时候这儿还没盖起来,找过来都不认识路,哎哟哎哟,这房子愣是大,真是腐败。”寻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说着,走进房间,电灯一亮,他立刻看向程开颜,奇道:“小子,你老婆是不是程厂长女儿?怎么给你找到的?”

“我不是运气吗?”宋运辉笑着把寻建祥拉到灯光下,见寻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没以前结实,脸上靠近耳垂处还有一条伤疤,整个人看上去不再有过去的精神。而且,那么多话的寻建祥好像不是记忆中的寻建祥,当年的寻建祥喜欢装不正经,说话愣头青,笑起来花枝乱颤。

寻建祥被宋运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宋运辉的眼睛,干咳一声,“看什么看,哥们不就老了五年吗,照样是条好汉。不请我坐下喝茶?”

程开颜早端水出来,“小辉看见好朋友高兴得茶水都忘了,寻……寻师傅你这儿坐。”放下茶,她就进去找宋引,宋引看见寻建祥有些害怕,自个儿躲去卧室了。

寻建祥指指程开颜背影,微笑道:“不错啊,厂子弟肯倒水给我喝,很不错啊。”

“你是我兄弟,当然要这样。你从家里来?吃饭没有?”

“吃了,半路饿死了,先饮食店吃了再说。你师父接起电话也先问这句,你们师徒两个倒是像。”

“还真像,师父这个人特实在,前两年我有点以权谋私吧,把他调离倒班位置,结果他做了几星期白班,浑身不舒服了,还生病,硬要调回去倒班。你别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里肯定骂我做了处长怎么不好好安置师父。你坐着,我炒个花生米,我们喝酒聊天。”

大约是见宋运辉真心对他,寻建祥终于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当年的花枝乱颤。“你跟我喝酒?得了吧您,你喝几口茶还能放几句闷屁出来,喝酒下去我还得替你收拾。”听得里面的程开颜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这儿,不许回去。”

“谁说回去?回去我还会晚上过来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许赖,我老远来一趟,你得陪我。”

宋运辉见寻建祥终于又使出过去的强头倔脑,这才开心一笑,进去厨房炒菜。寻建祥后面跟着,到处参观一下,见曾经高不可攀的程开颜也对他异常真诚友好,知道这兄弟还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会有现在这效果。他坐牢五年,虽然不是犯的什么杀人放火的罪,可心里终究是自卑,出来见宋运辉飞升处长,见面还开着乌黑发亮的车子,心里总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来,跟宋运辉走进厨房,又走出厨房,捏一只酒杯说起过去的五年。

程开颜关上卧室门,抱宋引睡着,才出来坐酒桌边听两人说话。她看到丈夫没喝多少已经脸红,但眼睛贼亮亮的,满脸兴奋,话也不少,而且说话很不稳重,不像他平时说话少,而且四平八稳。再看寻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会醉似的,说话突着眼睛,看似挺凶,其实满好玩的。

寻建祥也看出程开颜好奇看他,趁倒酒时候,客气地敷衍一句:“我挺凶的吧,劳改犯啦,没办法。”

程开颜忙笑道:“你不凶,就我们猫猫有点怕你。”

宋运辉道:“还凶个头,以前我刚分来时候,你一双眼睛就够把我们全吓到,现在算是慈祥了。”

寻建祥哈哈一笑:“你还记仇?当初我把他们全吓倒,就你这家伙最有心计,吓不倒。果然你最有出息,都住上处长楼了,才多大啊,连老婆孩子也有了。”

宋运辉笑:“有没有想过回金州?我在金州还有几天,可以帮忙,过期作废。”

“不回金州了,这破地方古板得慌。进去五年出来,别的地方都变,就金州还老样子。我一个里面的哥们,广东的,跟我约了做瓷砖生意,我前儿上街瞧瞧,还真没几家瓷砖店,这生意能做。”

“资金够不够?”

“当然不够,家里也没几个钱。想我们金州好像挺富的,过来一打听,也没富多少。里面呆五年出来,物价涨得都不认识,我以前攒下的钱都不算钱了。看你一屋子也没个好家具,看来也没钱,不问你借,现在只有倒爷有钱。”

宋运辉不由笑道:“总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说着撸下手表,放到寻建祥面前,“上海卖,上几万了。你去广东找个好价钱卖了,那儿识货的多,等赚钱了还我。”

一时,程开颜与寻建祥都惊住。程开颜心里又喜又疼,心喜的是,宋运辉卖掉那个美丽梁思申的礼物,心疼的是,几万啊,借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但既然宋运辉开了口,她反正听宋运辉的,不反对。寻建祥则是烫手似的,将手表推回去,道:“要不了那么多,而且我也不用去广东,哥们说发货过来到省城,我去拿一些来做,五六千就够。”

宋运辉道:“寻建祥,我可能说话难听,但你得听着。你身份不同,同样开个小店,都从二道贩子手里批发,卖一样的价钱,你说人家是找你还是找别家?人家肯定找可靠点的店子。但你如果降点儿价的话,你就没赚的了。你只有投入大点,起步比别人高点,店面比别家漂亮点,还有直接从你哥们厂里拿货,一边零售一边批发,你才有赚。否则不死不活挣不了多少,你想等什么时候娶妻生子啊。”

寻建祥看着宋运辉,沉默良久,却扭头对程开颜道:“你答应吗?”

程开颜没想到寻建祥问她,犹豫道:“我还有只金戒指,结婚时候我妈给的,要不也拿来。”

宋运辉笑道:“我们结婚纪念物,就别了。”

寻建祥也忙道:“这手表早够了,我没要你另外拿出来的意思。那我收了,不客气。”他将手表戴上,深有感触地道:“拿张纸来,我写借条。”

“你怎么写?算几万?你想还肯定会还我,不想还,再多借条也没用。只要你哥们好好挣钱,早点也追上个我老婆这样的好人,我就高兴了。”

程开颜听宋运辉在朋友面前夸她,心里挺高兴的,冲他做个鬼脸,“你哪看得见我啊,是我使劲追上你的。”

“你有眼光,不像有些个妞,只喜欢小白脸。”寻建祥不由想起虞山卿和刘启明,当年要不是意气用事揍了这两个,他也不会进去做上个五年。

程开颜不知道寻建祥意有所指,宋运辉却知道,“那个虞山卿带着他化验室的老婆辞职了,现在也单干,不过他那倒爷做得大,专门倒批文。这五年里,金州变化还是很大的。”

“变最大的是你,以前书生气十足,现在……怎么说呢,长相说话做事都不一样了。不过良心还一样。”

宋运辉想回答,不想内线电话响,却是小车班值班员打来,说要宋运辉在家等着,水书记要用车,他立刻过来取车。宋运辉答应了,坐下下意识看手表,才想起手表给了寻建祥,就拉来程开颜的胖手臂看时间,奇道:“水书记这么晚还出去?”

寻建祥立刻插嘴:“他还没退休?还掌权着?”

“还掌权着。五年前我为你的事求他,可他也帮不上忙。不过这五年也老了,老得很快,尤其这儿。”宋运辉点点脑袋。“哎,你这五年,损失得冤,回头得抓紧做事了,把这五年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