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看看客厅里同样关切看着他的父母,忙硬挤出笑容,道:“没事,不是我的事。水书记还是支持我的。不过有些工作上的事……我到书房想想,你们别理我。”

程开颜一向知道丈夫考虑重大问题时候喜欢一个人关屋子里想,这与她爸爸的习惯相同。最近他工作忙,脑子几乎二十四小时运作,梦话都是技改,在家除了吃饭时间和少许闲聊时间,基本上就是闷在书房做事,程开颜已经习惯。但程开颜敏感地感觉到今天的宋运辉有点不同,宋家父母也感觉到,因为小引已经被安排睡觉,有闲暇的宋母与程开颜竟不约而同走去厨房,动手给宋运辉准备茶杯。

宋母压低声音问程开颜:“你说会是什么事啊,小辉这样的脸色我从来没见过。”

程开颜摇头:“我也不知道呀,我也觉得小辉脸色很不对。妈,要么你去问问他,他最听你话。”

宋母道:“以前他最听他姐的,现在都不知道他最听谁的。你跟他一个厂工作,没听到点风声吗?”

程开颜羞愧地红了脸,“我明天问问爸爸去。我们幼儿园与他的不同系统。”

宋母一向是顺民,不会用强,闻言只好作罢,可心里却想,两年处下来,看出这个儿媳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么大的人,做人如此木知木觉。能让她儿子小辉如此动容的事,即使不是在金州这个总厂,放到社会上,一个乡镇的也能岀点风声,这个儿媳竟然会不知道。但她还是把茶杯交给程开颜,让程开颜进去书房。

宋运辉看程开颜进来,愣愣地看住她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热水瓶想出去,才问了一句:“小猫,你爸以前好像最宝贝你,看见你就眉开眼笑,现在最宝贝小引吧?”

程开颜不知宋运辉怎么会问起这个,连忙点头:“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烦时候,只要带着我出去走一圈回来就好了。现在是小引,要不是天还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过去玩。”

宋运辉愣愣地转着铅笔,又是考虑好一会儿,才起身,揽着程开颜走到客厅,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妈,你们坐,我们商量件事。”

想到宋运辉刚才问到她爸,程开颜很是忐忑地问:“跟我爸有关吗?要紧吗?”她一急,声音不由带上哭腔。

宋运辉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没太大的事,也好在水书记今天给我打预防针,让你爸有个适应期。你爸最近会有工作调动,这个调动,对我们小辈来说,欢迎,我们希望看到长辈享受晚年,每天工作不要太辛苦。但对你爸来说,可能他还希望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他会伤心。小猫,我准备让你带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绪会比较容易得到缓解。但你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住回娘家,要么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么是我爸妈想家,回家一阵子。前者就别演戏了,我看还是选择后者。爸妈,你们看你们暂时回去一个月,可以吗?我请假送你们回去。”

宋家父母虽然不愿意离开儿子,不愿意离开一手抱大的孙女,可人家亲家出事,这么大官给调动工作,而且看来是失权,他们怎么都得牺牲。宋母忙道:“行,我们也该回家看看了,不过我们又还没老,我们自己会回去,小辉你还是忙你的。”

程开颜眼泪汪汪地道:“小辉,爸爸究竟会怎么样?你知道爸爸最爱权了,水书记会把他调哪儿去?小辉,是不是很严重,你告诉我啊。”

宋运辉严肃地道:“小猫,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须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你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尽管哭,但是去你爸那里,你得逗他开心,你别比你爸难受在前头,反而让你爸操心。懂吗?你爸级别不会变,享受待遇不会变,但权限缩小不少,这对你爸可能是很大打击。我让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帮你爸放宽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调整策略,另想办法。”

程开颜忙道:“我会做到,我会做到。可是小辉,你得告诉我怎么做啊,我怎么办呢?”

“很简单,你的口舌还不够劝说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骚扰你爸,让你爸分心,不能专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们全家都不够劝你爸,你爸资格太老,看来只有你和小引能引开他的关注,小猫,看你的了。”

程开颜拼命点头,她当然要竭尽全力帮助爸爸,可她心中没底,又是伤心又是急,只会狂流眼泪。宋季山一直没说话,小心地拿眼睛看着一屋子的亲人,满心都是思索。

程开颜睡觉时候又流了好久的眼泪,又怕吵醒女儿,非常压抑。她一个劲地问丈夫,会不会岀大事,爸爸要不要紧,宋运辉都是给予否定答复,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导工作。程开颜无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问一句,就给自己充实一丝信心,渐渐终于定下心来,在丈夫的怀抱中挂着眼泪睡着。

宋运辉一时睡不着,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时间已经半夜,偷偷起身给睡猫一样的女儿把一次尿,才又回来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诉岳父,想到自己该如何应对岳父调动后周围环境的变化,更想到,他不该继续只做事不做人,他需要主动做些什么了。

宋运辉因此难得晚起床了半个小时,没时间再看日语,走到外面小院活动活动,而此时只有程开颜和宋引没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轻轻贴着耳朵问儿子:“你岳父的事,会不会影响你的前途。应该会影响吧。”

宋运辉没否认:“会,但不会太影响,我已经立足,而且我主要还是凭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现在回家,胃会不会给冻难受。”

宋季山这才有点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妈住你家这么多日子,你妈关节炎好多了,早上起来不会痛,我近一年都没再吃胃药。再说这都开春了,天气一天天转暖了。”

宋运辉点头,父亲的胃,是他最大心病,就是当年他高考时候落下的病根。“我问题不大,你们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小猫爸为人老谋深算,如果小猫没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怀疑我是不是因为他失权而冷落小猫,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戏做圆满了。还有……我还是送你们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脑子灵,你自己决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儿子没大事,也就放下一百个心,因为他太信任儿子的本事。

宋运辉当天上班就开始布局,先分别向一分厂和运销处处长处要求周六调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后当晚就把程开颜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进门程开颜就得伺候女儿睡觉,省得在程厂长面前露马脚。宋运辉向岳父解释,是因父母思乡准备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开颜一个人忙不过来,厚着脸皮上岳父家搭伙,先来几天以让小引适应。程厂长自然是异常欢迎,还探头探脑等着外孙女睡着了,好好进去“观赏”一番,眉开眼笑的。宋运辉一直在旁揽着程开颜,给妻子打气,程开颜总算是没露馅。至于程开颜眼皮微肿的原因,宋运辉解释是开颜重情,舍不得公婆。

程厂长倒是一点没有怀疑。宋运辉准备等岳父高兴上两天,周四才告诉岳父真相,周五观察岳父一天,周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离开。他有了自己的计划。

但是从岳父家告辞出来,宋运辉一个人整整在宿舍去区里步行近两个小时。他有很多话要说,他有很多压抑要宣泄,他还有很多计划想与人商量,可是,他现在必须独立承担所有。才知,原来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么多。而今,一个人承担起来,那个艰巨。他对未来设计没有绝对把握,但时至今日,他必须做,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开颜的兄嫂。至于最终,那就成王败寇吧,他孤注一掷。

他感觉,今天的宿舍区,异常的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轻问宋运辉,是不是真的准备离开金州,甚至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罢手交出技改工程。看着越来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揣度,宋运辉心中的压力一个小时甚于一个小时。他很忙,脑子本来已经全速运转,可如今又要负担那么多鸡零狗碎的杂毛事,他真是不胜负荷。中午时候他没回家吃饭,打电话给正在一车间倒班的师父,他跟师父解释,他不知道哪来的传言,那些传言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师父保证,除非是上面下来调令,否则他能到哪里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内贸,出去后当然可以照旧在全国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贸,出去后难道出国?他买一张飞机票的钱都没有。师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帮他,师父说他也不信传言,可听到那么多传言后还真疑惑了,以为徒弟这么一个少年得志的经不起压力,受不得窝囊气,冲动之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师父说他会跟同事们解释清楚。

宋运辉又给新车间的前亲信们打电话,明确指出,他不是临阵脱逃的孬种,他一向有始有终,压力越大,他坚守的决心越大。宋运辉决定从自己曾经的大本营入手,从基层这个最大的群众基地入手,瓦解对他不利的传言。

因为越来越多的传言,岳父程厂长也打电话来约他晚上谈话,宋运辉只好答应。也是考虑到小猫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能托付的,还真有点担心周三这么一个晚上,程开颜在她爸妈面前露出马脚。

下午时候,总厂总工办和生技处,联合一分厂召开一分厂技改工作临时会议,让宋运辉在会上通报技改工作进度。宋运辉心中奇怪何以在这么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间开这么一个碰头会议,等走进会议室,看到群贤毕集,如三堂会审,甚至还有已经退休的刘总工及另外一个技术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时候,宋运辉心里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势逼得屁股冒烟,筋疲力尽,四处灭火的时候,闵会怎么考虑?等到两周后他岳父程厂长的调令宣布时候,闵最担忧他如何的反弹?冲眼前这会议的阵势,闵在担心他撂摊子吧。闵必须建立强大后备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气发作,摔手不干。闵担不起在他担任主导期间,技改工作被延误而造成重大损失的风险。

可是,传言为什么又言之凿凿地说他对金州没有感情随时抬屁股走人?面对一会议室的金州最强技术人员阵容,宋运辉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终于明白闵的计谋。

不错,他不正是被这些传言逼得四处灭火四处表决心了吗?闵这是遣将不如激将,就是要用这种传言的办法逼他宋运辉为了名誉,为了心中一口气,还得为了以后在金州抬头做人,即使面对再大压力,处于最低困境,也必须咬牙挺住,任闵为所欲为。闵这是一环套着一环,从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经给他挖好了陷阱。闵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压制他,闵看见他,也是头痛万分吧。想到闵如此重视他,为了他这么区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管理人员如此费力地设谋布局,宋运辉心情大好。人被重视,总是好事,对吧?

可闵也担心万一他宋运辉顶不住压力做了逃兵,谁来接手技改工作的问题。一个副处级小年轻主导的工作,居然需要这么多总们来接手,宋运辉心中大悦,半年多来的鸟气几乎一扫而空。

宋运辉冷笑着心想,闵既然如此抬举他,那他也誓于闵周旋到底。

宋运辉想得入神,没听见会议召集人已经说话完毕,该他说话。众人都看着他入神地注视手中的铅笔嘴角噙笑,都不知道他玩的是什么招。一直到有人看不下去捅捅他,才把他从冥想中招回,他这才开始偷工减料地汇报。现场有人录音,有人记录,而那些技术大佬也都是亲自动手记录要点。等他简短介绍结束,与会众人开始提问。宋运辉认为不要紧的,就麻溜儿地回答。认为要紧的,他当然守口如瓶,岂能让闵的两手准备得逞,他会一脸真诚地给对方一个软钉子,说这个问题他还没考虑,会回去认真研究。但一次两次还行,多了,有人就会怀疑,责问宋运辉这样没考虑那也没考虑,他领导的技改小组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如此常规问题到技改中期了都还没考虑。

宋运辉不卑不亢地告诉大家,他运用的不是常规技改思路,就像一车间的技改需要打破常规布局,大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设备一样,他的技改思路也是引入国外先进技术管理理念,打破原有技改布局框架,可以说是打乱传统布局节奏,所以有些常规问题可能不用考虑,不过,对于领导们提出的问题,他回去会好好思考,以求技改工作安排更加完善。

刘总工当场提出异议,认为技改框架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问岀的几个问题都是进程中必须注意到的细节,他要宋运辉解释现有技改方案实施的总体框架。

宋运辉知道刘总工是个有料的人,在刘总工面前作假,无疑关公面前舞大刀。何况,他岂能将他的总体布局摊给这帮别有用心的人。他索性合上笔记簿,再也不看一眼工作记录,海阔天空地侃侃而谈他的技术管理理念。他这回没偷工减料,也没作假,但他把关键词汇都用英语表达,所有记录人员都是停笔不前,看着他目瞪口呆。主持人要他用中文表达,他直言不会,因为他看的都是英语书。众人听懂了凤毛麟爪,大多数知道宋运辉说得针对,却又听不懂全部,宋运辉说了等于白说,可宋运辉非常客气地一直说到下班还意犹未尽。会议不果而终,但是宋运辉却又非常真诚地请在场领导放心,技改工作进行半年来,一直顺利,也欢迎各位领导继续监督指导。

离开会场,宋运辉几乎是跑步回去技改组,抓紧时间检查今天工作落实情况。等他检查安排布置完毕,抬头却见刘总工与总厂现在的总工一起站在门口一直倾听。宋运辉更是认定闵两手准备的打算。他索性走出来大声问前辈有什么指导。刘总工注视宋运辉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只是说很好很好好好干,打算离开。宋运辉这会儿也不客气了,冷冷说,他一个小小车间主任指挥总厂级别的技改,真是力不从心,也害得领导们总不放心,只希望总厂能尽快安排得力人手接替,只要总厂决定,他立马让贤。一席话说得刘总工与新的那个总工异常尴尬,嗫嚅而走。宋运辉冷笑告诉组员,逼他走,没那么容易。他相信,这话会传到闵的耳朵里,闵不正等着他这句话吗。

可宋运辉发觉自己全身亢奋着,连坐着都是憋着一股子力气,而且还坐不住。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回家去,肯定得把父母吓死,他只好又拐去运销处,将积压下来的工作处理完,又发电传要梁思申立刻决定合同,明天就给他回复。处理完那么多事,他的情绪才稍稍平缓下来,回家吃饭,吃完饭去岳父家时候,宋引已经等不住睡觉。

程开颜看见丈夫来,才终于松口气,不用再独立演戏。骗自家爸妈真难,她只能在父母问她为什么老是神思恍惚的时候,解释说因为担心宋运辉。程厂长倒也相信,他也担心,否则不会在亲家就要回乡之前硬是占有宋运辉的时间。

因此,程厂长一见宋运辉就拉他坐下,但程厂长看来看去看不出宋运辉有什么紧张慌乱。家里人之间不需客套,程厂长直接就问:“今天下午会议,开的是什么内容?”

宋运辉想起会议,就忍不住展颜一笑:“都让我捉弄了。他们大概是想做两手准备吧,那么多高工围着我发问,想问岀我的技改框架和思路。”

“闵这么心急逼你走?什么两手准备,明明是准备替代你。”

宋运辉冷笑:“我能上他们当?我给他们上英语课,告诉他们我的管理理念。若都是一些文革后大学生工程师来听着,我还真担心被他们了解了去,那些老的,他们能听懂?技改的框架,只有我一个人握着,谁也别想中途插手,否则我每天那么辛苦亲力亲为地干什么。”

“你别大意,他们有的是人手。”

“我不怕,技改与新车间不同,技改的各个小项没有系统性可言,实在是千头万绪,就算他们每个人成功接手一块,他们之间也无法很好衔接。何况,能不能成功接手还是个问题。爸,其实闵也知道这个难题,刘总工不会不告诉他,刘总工倒是可以接手,但是,刘总工老了,他没我的精力,没我的速度,刘接手的话,不知道一年后能不能改造完。闵知道只能用我,我从今天的会议看出,闵心中极端的害怕。他必须做好技改这个工程,一则是因为这是他调升总厂领导后的第一个工程,二则是我在系统杂志上发表的文章早已搞得我们的技改尽人皆知,他无法自行中断,他不能让工程在他手里砸了。而闵最害怕的是什么?是我撂挑子。他根本不敢逼我走,爸,他最清楚这点。他所有的行为,都只为逼我留,今天的会议,这是他最无奈的选择,他不惜调用总厂全部技术人手对我围攻。可我难就难在我不能公然撂挑子,因为这个技改工程涉及一车间,我不能辜负一车间上下对我的期望,还有,传言已经给我如果的撂挑子定性,那就是我不爱金州,如果我真甩手不管的话,我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爸,你说是不是?”

程厂长听着点头,但不得不伸手拍女婿肩膀:“小辉,别激动,别那么激动,看你俩眼睛都瞪岀眼眶了。不急,我们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程开颜难得看到宋运辉如此激动,说话说得手舞足蹈,忙取桌上的水让他润口,她真是担心丈夫,爸爸已经那样了,如果现在撑着主心骨的丈夫也支持不住了呢?但她担心归担心,还是由衷相信丈夫能做得到,在她心目中,宋运辉自始至终是个高大伟岸的神人。

宋运辉今天难得把最近几天的郁闷之气吐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激动了,被岳父一说,挺不好意思,借喝水平静自己。

程厂长考虑了会儿,问:“你说的有几分把握?”

宋运辉道:“十成把握。但全金州,我怀疑看得透闵布局的,大概不出三人,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刘总工。水书记估计也被闵瞒过,这事只有彻底清楚这个技改工程麻烦的人才能看明白,闵实际上是逼我留,而不是逼我走。我到今天才想清楚。”

程厂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看来你得任着闵予取予夺了。”

“不,爸,我昨天没想到闵逼我留时候已经想好一条对策,如今既然看出他内心深处的心虚来,我不能不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反过来逼迫他。我不能走,但我生甲肝,生这种急性流行病住院隔离不行吗?我回家让我姐夫帮我安排,他在县里有的是办法。别人没法因此指责我,但闵心领神会,我今天已经把一丝意思甩给刘总工了。闵对我的动作越逼切,说明他内心越虚,我越可以利用他。他连为虞山卿安排工作都做得岀,现在换我抓着他小辫子予取予求。我已经想好的条件是两个,一个是升我到正处级,调任一分厂厂长,本来我做的技改工作就应该是正处以上级别负责的。只要我坐在一分厂的位置,那是实权,闵以后要动我们,就得小心三分。另一个还是先升我到正处级,然后我争取,同时要闵岀大力,帮我去级别比金州低一档的单位做鸡首,以后还在同一个系统,以我能力,向上发展空间只有比在金州更大,闵不便在我走后做文章。昨晚我还没十足把握,只想孤注一掷,但今天我不担心了,看来闵比我心虚,他得任我予取予夺。”

宋运辉说着又激动了,他今天一直很情绪化,都不管岳父插嘴,一径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程厂长却是越来越少插嘴的举动,最后变成定定地看着宋运辉说话。等宋运辉说完喘气,程厂长也忍不住跟着长吁一口气,靠沙发深思。宋运辉喝几口茶后,才又补充一句:“爸,我周六陪我爸妈回家就会行动,你帮我再考虑完善。”

程厂长点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咳,老了,看不清了。只要前提成立,你说的反将一军,倒是能行,回头我再想想你最好落脚到什么位置。”程厂长嘴里自言自语,然后就嘀嘀咕咕,旁人都听不出他讲什么。过会儿,才又道:“小辉啊,有件事你还得再考虑清楚,找出原因。按说你技改工程接也接了,做也做了,他只要短时间内笼络你一下,稍稍逼迫你一下,你就能就范,他干什么要大动干戈?这后面有原因,你得先搞清楚了才行,你不能做太绝了。”

宋运辉心里不由得感慨一下,到底是老资格的人,一眼就看出问题症结所在。他也不等周四明天了,既然岳父提起,他就顺水推舟回答吧。“原因……我前晚去了一下水书记家,水书记告诉我一个决定。也不知这个决定中有没有水或者闵在其中的作用,但这决定出来后,肯定极大打击我们的工作热情。”宋运辉看看警觉起来的岳父,才又小心地道:“水书记让我告诉爸,部里很快下来调令,爸可能两周后会调任总厂党委副书记。”

宋运辉说着,伸手从衣袋里摸岀硝酸甘油候用。旁边安静旁听的程母惊住了,瞪着眼睛盯住宋运辉不放。程厂长更是一张脸忽地变得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微颤。宋运辉忙踢程开颜,推她行动。自己也摸岀药来,递到岳父面前,“爸,吃点药。”程开颜更是取过药,直接就塞到她爸嘴唇里,“爸,你吃啊,太危险了,快吃啊。”

程厂长终于在程开颜“逼迫”下回过神来,张嘴含住硝酸甘油。果然,不到一会儿,一张脸渐渐褪色,只是又变得铁青。但后来无论程开颜如何劝诱引导,程厂长都是不说话,只有程母拉住宋运辉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直说,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政策原因一刀切,还是被他连累,闵为打击他的势力而釜底抽薪。

程厂长沉默许久之后,才横一口“妈拉个逼”,竖一口“妈拉个逼”,骂个不停。宋运辉到这时才松气,拿眼神支使程开颜再抓她爸说话。程开颜摇着她爸的手臂,气愤地道:“爸,水书记还说是你老朋友呢,小辉说了,关键时候朋友最会出卖朋友。亏他还好意思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饭呢,真不要脸。”

程厂长又是狠狠一句“妈拉个逼”。还是程母了解自己丈夫,从厨房找来酒瓶酒杯,送到程厂长嘴边,又把一枝点燃的香烟送到程厂长嘴边。程厂长喝酒吸烟吃茴香豆,间隙时候继续骂一句。

宋运辉想了会儿,决定拿自我批判换岳父开口。“爸,祸都是我闯下的,如果我以前不为新车间的事与闵发生纠葛的话,也不会有今天闵紧逼我不舍的情况出现。如果我早在知道闵会上任总厂时候就找他赔罪修好的话,他也不会今天一直视我为敌对。爸,对不起,我给你添大乱子了。”

程开颜不愿看到丈夫道歉,“小辉,你跟爸以前早说过了,以前什么过节都不重要,主要还是你威胁到闵的地位。你别道歉啦。”一边帮着她爸剥茴香豆,送到她爸嘴边。

“可起因还是我。”

程厂长听不下去,这才开口:“狼盯上羊,因为羊肉好吃,难道也是羊的错?”

“可是爸……”

“闭嘴,你后面的计划都为保住我家在金州的地位,否则你有的是其他办法跟闵作对。”

宋运辉没想到岳父到这时候还能清楚看出他所作所为的背后动机,而且并不怪罪,他极其感动,更是拿话积极岔开岳父的心神。“爸,等我送我爸妈回家后,我会打电话到总厂请假,你们谁都不要去探望我,就是要给闵看出我是在作假。我要给他时间权衡究竟是我未来的威胁重要,还是他眼前的前途重要。我要逼着闵上我家订城下之盟,去割地赔款。”他到此顿了顿,看看岳父的脸色,才继续道:“期间技改办会大乱,他们找上你要人的时候,需要爸出马应付了。但估计部里对爸的调令已经成型,想通过我的计划来改变,比较难。”

程厂长狠狠将烟头掐死,“妈拉个逼,你狠狠做,给我出气。”想了想,有拿酒杯指着宋运辉道:“你再添个条件,等你回来,要刘工出山,要好好抬举重用刘工,要刘工每天在总厂办公楼晃,恶心死水。”

宋运辉忙道:“我会。还有什么条件,爸想好了告诉我。爸,真没想到,你这么坚强,早知道我也不用担心来担心去到今天才敢告诉你。开颜最担心,开颜知道这事后急得不得了,怕爸难过,一定要先搬来陪着爸,开颜最心疼自己的爸。”

“那当然,爸爸一直对我最好。”程开颜一直腻在她爸身边,又把一粒剥好的茴香豆送到她爸嘴边。程厂长闻言拍拍女儿的头,却一针见血地对宋运辉道:“这是你做的安排,开颜嘛……早吓得六神无主了。”

程开颜被他爸说中,可她在她爸面前并不如在宋运辉面前讲理,一时也不管她爸现在是重点安抚对象了,敲着她爸的肩膀不依,说硝酸甘油就是她要宋运辉准备的。程厂长被女儿揉成一团,虽然他现在心事重重,可果真一点没脾气,腾出肩膀后背让女儿敲个爽快。宋运辉也不劝,或许这就是治疗程厂长情绪的最好良方。

“可怜”程厂长在家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但他还是第二天告假休息一天,与老伴儿在家里生了一天闷气,又把该骂的骂了个遍。可晚上就叫老伴儿做了一桌子菜,宴请宋家父母,算是饯行。宋季山真是佩服亲家,岀那么大事,人家还若无其事的,可见就是做大官的料。而程厂长周五上班,还主动找上水书记,心平气和地说他接受组织安排,然后与水书记心照不宣地说笑。

宋运辉周五将工作一扔,周六送父母回家,周一,就有一张电报飞上他的直接主管领导运销处处长案头。上书:宋运辉甲肝急症隔离病假一个月。这一招,打得闵措手不及,水在一边冷笑看戏。甲肝,这个时期轰轰烈烈的甲肝,恰巧发生在宋运辉头上,一点都不稀奇。

雷东宝春节从宋家回来后,心结打开。当然,他并没无耻到急吼吼就去找女人解决问题,参军后部队对他的教育影响尤在,除了他总是笔挺的腰杆,还有为人行事的规矩。不想结婚,却去找女人,总好像有点思想问题。但雷东宝不再下意识回避韦春红的饭店,节后有请客,又上门去。

对于雷东宝的再次上门,韦春红心里奇怪,可一团子热情又死灰复燃。看到雷东宝与朋友们几杯酒下肚后频频看向她的目光,她不由面热心跳,特意上楼抿了抿头发,又取出一枝变色唇膏,淡淡搽了一点口红。

饭后,郎有情,妾有意,雷东宝顺理成章留下来,雷东宝甚至都不需暗示挑逗,送走客人后直接问一句“我今晚住这儿”,就得到韦春红的点头允许。

雷东宝这回是主动送上门来,早上起来,稍微感觉羞耻了一下,却没太大反应。只是起来发觉床边没他的衣服,才继续窝被窝里大喊一声:“老板娘,我衣服呢?”他倒是一点没想到会不会是有人抱走衣服,要拿他做法。

韦春红很快应声抱着一堆衣服上来,满脸是笑地放到雷东宝身边,看他起身,便扭转身去回避。雷东宝穿上身去,这衣服还是暖的,他虽然粗糙,可还是闻得出衣服上的一股子清爽肥皂香气。他不会光想只猜,直直地就问了一句:“你把我衣服洗了?”

“嗯。”韦春红又忍不住笑,“穿得好脏,棉毛衫打了两次肥皂,还没泡泡。”

“啊?我都用洗衣机了还没洗干净?”

“洗衣机哪里洗得干净,一锅脏水搅来搅去的,哪有手搓的力气大。你以后脏衣服都拿来吧,我替你洗好,晾灶眼儿口烘干了,很快的。”

“不好,影响你做生意。今早不用洗菜?”

“春节后生意一直不好,没事现在谁还敢出来吃饭。你早上喜欢吃啥?鸡汤青菜面,还是粥加包子?”

“吃饱就行,哪那么多讲究。”雷东宝穿戴整齐,跳了几下,浑身整舒适了,才又道:“裤扣是你帮我缝的?”

“正好看见呢。”韦春红这才调转身子,眉弯弯眼笑笑地看着整洁的雷东宝,“常见你衣服穿得最逷遢,唉,都不像一个村书记。你今天如果不急,一会儿我给你量个尺寸,我住县城,扯个布料方便。”

“现在量,现在就量。”

看到雷东宝龙行虎步地绕过床走过来,韦春红不由低下眼去,微红了脸,扭捏地道:“现在空着肚子,腰围量岀来不准,往后做成裤子准爆扣子。”

雷东宝也怪怪地看看韦春红,面对着面了,才觉得没话说,发觉昨晚灯光下看着韦春红还好看,现在可能是日光下吧,怎么看着那么粗糙。可又挺享用韦春红对他的好,一时无话,转身率先出门下楼。韦春红后面跟上,这才敢放肆地看雷东宝宽阔的背,厚实的胸,山一样的肩膀,想起昨晚的光景,满脸堆笑。这男人,是她的了。

趁韦春红去厨房烧鸡汤青菜面条,雷东宝从钱包里数岀五百元来交给韦春红,说这是给他做衣服用的,也要韦春红自己做几件好看的。韦春红说什么也不肯收,但硬是被雷东宝掰住两只手,将钱塞进她口袋里,厚厚十张五十元的。雷东宝心安理得地吃了满满两大海碗鸡汤面,满足而走。韦春红送到门口,轻轻叮嘱有空常来。

雷东宝离开韦春红,满心都是怪异的感觉,不知道这种夫妻不像夫妻的男女关系算什么,但雷东宝绝对不认为这是姘居,姘居太难听,两人在一起又没碍着谁,双方你情我愿的,好像与别人不相干。但又绝对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他当年是那么喜欢抱着娇美的妻子,可对韦春红没那感觉。

但雷东宝并不是个宋运辉那样喜欢想个究竟的人,心里怪异就怪异了,反正又死不了人。后来想起来就去一趟,摩托车一响,转眼就到。韦春红爱他,真是当他宝贝一样,再说最近甲肝闹得饭店生意不紧,韦春红就千方百计做好吃的补的给雷东宝享用。雷东宝却并没觉得太优遇,对他好的人太多了,千方百计想拍他马屁的人太多,反而显不出韦春红对他的好。只是,来了几次后,心中那种怪异感觉渐渐消失,慢慢变得理所当然起来。好像韦春红这里就是他另一个窝。而韦春红开着饭店,见过的人多,见过的世面也多,雷东宝说什么她都能应声儿,又是方方面面都把雷东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雷东宝即使有脾气地来,她也能让他消了气地走。不知不觉地,雷东宝有什么话,很与韦春红商量起来。不再是原来的吃完晚饭上床,吃完早餐离开,两人话挺多。但是韦春红也听到她最不爱听的话,雷东宝明确告诉她,他不会再娶。

宋运辉来的时候,雷东宝对他一如既往。对于宋运辉的帮忙要求,雷东宝全力以赴,找上县卫生局长帮他作弊。等宋运辉下火车,雷东宝叫车接上宋家一家,就笑嘻嘻把病假条病历卡送上。宋运辉也笑嘻嘻地收下,就宋母嘀咕说也不怕不吉利,什么都可以作假,哪有甲肝这种事也要赶时髦的。

等到宋家,雷东宝拿两包烟打发走司机,进来帮忙拎水冲地,这才问拖地的宋运辉,“你电话里跟我说啥?你这是跟你们总厂副厂长闹矛盾?闹矛盾不会当面说清楚?搞那么多花头干啥?你这人腻歪不腻歪?”

宋运辉耐心解释:“我跟你不一样,我如果光棍一个,遇到欺压还不拍桌顶了,就像我以前室友说的,不行就天天上领导家打门去。可我现在不行,我岳父、小猫、小猫哥哥、小猫嫂子、小猫嫂子娘家,都是金州职工,我顶得住,他们顶得住吗?我不能图自己一个人痛快,害他们不好做人。只有迂回一些,让各方都获得好处。”

雷东宝鄙夷地道:“多不爽气,你说你那些工夫,拿来痛快赚钱多好。为那几张工资,值得吗?”

宋运辉叹了声气:“总有一天会值,我不信那么大规模的国有经济会一直不济事,我不信这么不正常的脑体倒挂会一直继续。你听说东欧苏联那边的改革了吗?”

“不管,我们管好自己家的事。你来正好,你还记得那个市电线电缆厂吗?哼,春节后就一直停工,没开门过,彻底被我打垮,你说,我买下那家厂,怎么样?”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跟他讨论国企的优越性,可他现在心头有股气,不说不快,于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其实你别说我们工资低,我们前年以来加工资幅度还是不小的,总体来说,比农村平均水平要高,当然跟你不能比,你是带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