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我还是先照顾眼前,别的什么都管不着,等开颜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心里却说,他看来得主动做些什么了。

闵厂长果然上台抓生产,抓技改,动作幅度很大。闵厂长年轻,有技术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厂和二分厂的两处技改一起上,一时论证会议开得轰轰烈烈。宋运辉时常参与一分厂的技改会议,倒是深刻感受到闵厂长带来的全新蓬勃活力,这是他喜欢的活力。他当然是喜欢这种活力,他就事论事,不肯旁观,从自己的许多想法中筛选岀两条也递交上去,一条是有关新车间的工控系统改造,一条是一分厂产品流程改造。他其实有很多有关一车间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现在他作为新车间主任却不能提了,那是捞过界不给人家一车间主任面子。这就跟以前闵厂长是一分厂厂长时候并不见他雷厉风行,直到升上总厂,才大力出手一样,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位置不同了。

宋运辉也是忙,把程开颜放在她娘家,他放心不少,出差就多了点。出差,也是为了拿多点的补贴,他得千方百计地挣钱。一趟东南亚两国回来金州,原想已经接近下班,就不去厂里了,给一个电话到出口科打声招呼。没想到出口科同事传话,让他只要一回来就到闵厂长那儿报到。宋运辉不知道闵厂长找他做什么,小心起见,先打电话问问岳父,知道没岀什么大事,才打电话给闵厂长。闵厂长建议他索性一起吃晚饭。

总厂厂长级别的没几个人,闵厂长家就在程厂长家一个楼。宋运辉直接就穿着毛衣带上两包算是国外货色的芒果干过去敲门。闵厂长爱人出来开门,闵厂长则是在厨房忙碌。宋运辉不由心里好笑,看来厂子弟的不会做家务是一脉相承,闵厂长的爱人也是不烧菜。

闵厂长爱人一见宋运辉,就爽朗大笑道:“终于让我看到你,呵呵。小宋,里面请。穿这么少不冷吗?”

“从丈人家过来,很近。一些芒果干,刚出差带来的小特产。”宋运辉把东西交给闵厂长爱人,对走出厨房的闵厂长道:“闵厂长,不好意思,让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让你休息,不过你是水书记御封的累不死,我可以少点内疚。你的整改报告怎么只有两项?”

“目前新车间需要做的是改进工艺,完善产品系列,设备改造方面暂时还不需要。只有工控方面国外发展太快,我们的设备虽然才上马两年,却已经稍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了。”

“哦,你一直在跟进国外的技术发展?”

“我出口与技术一起管,跟外商接触时候就经常会向他们了解一下。有些人懂行,说起来头头是道。”

“哦。这样,我们把新车间的问题先搁搁,看来还不是最要紧。听说你对一车间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车间出来,你跟我详细说说。”

宋运辉有些惊讶,他飞速回想一下,他有关一车间设备改造的思路只与刘总工说起,闵厂长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闵与刘深有接触?他有点保守地道:“从八四年开始做新设备,后来没回一车间,对一车间的情况已经生疏。估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闵厂长搬出最后一盘菜,“来,请坐,喝酒吗?”

“不喝,一喝酒就倒下。”

闵厂长爱人笑道:“全厂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烟家务活什么都做,是个五好丈夫。”

宋运辉笑笑,坐到饭桌边。闵厂长倒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气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强你了。我儿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时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吃饭。希望我儿子以后也能跟你一样考上大学,不过要像你一样初中就考大学是不可能了。”

“我虽然考进大学,不过大学不如虞山卿。”

“大学好当然要紧,但脑袋好最要紧,脑袋好之外还得有恒心有毅力。你一进金州,一年多点时间就把一车间所有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应知应会和岗位责任制也是你一手下来,对一车间的了解,这个总厂没几个人可以赶上你。所以,别人说对一车间情况已经生疏,我信,你说,我不信。”

宋运辉微笑,“总体还是记得的,但是没法像以前那样传感器在哪儿阀门是什么型号都一清二楚。可我记得当时对一车间的那些改造设想都不是很宏观……”

“小宋,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有什么想法,你肯定都有记录。你是怕一车间上下不满吧,不用想那么多,你尽管跟我说。除了新车间,一车间是总厂的重中之重。我对一车间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经了解了吧?”

“我现在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脑袋里比较没有头绪,回头我整理一份资料给闵厂长吧。其实新车间工控设备的改造也很有必要,对提高产品质量和控制废品率非常有效。我把新车间与发达国家的同类设备废品率比较了一下,我们处在中下游,很有提高余地。”

“新车间我们放一放,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一车间,一车间的产品现在在国内都叫不响,我们必须做出改进了。我们已经讨论岀一些方案,但是据说你有更全面系统的。你尽管做,不要有顾虑,一车间主任亲口推荐你。”

闵厂长如此紧催,宋运辉也只能答应,“我尽快拿出我的建议吧,不过我的建议只是零敲碎打,需要总厂生技处统筹。”

“你不用谦虚,你看得多,不仅在国内看,还看出国,又有新车间的一手资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来统筹。你推三阻四,不会是对我个人有想法吧?我知道你这人是很坚持自己意见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来你自己心里乐意?还是你现在锋芒磨钝了?”

宋运辉被闵厂长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都不好回答,只得道:“感谢闵厂长赏识,我会尽力而为。”

“这就好嘛。以前我们因为工作有过冲突,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过结,我们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益提上去。现在社会物资极大丰富,可物价也跟着涨个不停,我们做领导干部的不能不看到职工手里的钱慢慢缩水,我们得从技改中要效益,从效益中提取奖金,你说对不对?”

宋运辉没想到闵厂长说出这么实在话,这又是与水书记不同的风格。他闻言点头。

“比如说你新车间,目前你那里的出口占了几乎所有新车间产量,你知道你们的利润在总厂全部利润中占多大比例吗?”见宋运辉点头表示知道,闵厂长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技术的力量。现在的市场不再是两年前,货好货坏一个价,你说的是鸡蛋当土豆卖。当时你大力抵制降低品质的决定,还跟我闹不愉快。你当时说什么?人不能如此堕落。对了,堂堂一车间也不能如此堕落,现在的产品在全国排末尾。我们都是从一车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有点不清楚闵厂长究竟是什么态度,“对一车间的改造,是我早已有之的愿望。我也希望能为一车间的整体提升岀一臂之力。”

“不能只是一臂之力,必须是全力。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技改小组负责人,水书记也同意由你挂帅。”

宋运辉惊异,但一力推辞,“如果是新车间的改造,我当仁不让,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新车间。但是一车间又不同,我最多只能提出一些浮在表面的问题,我接触一车间的时间毕竟不长,很多设备都没爬进去看一下,我没资格作为技改小组负责。”

闵厂长倒是爽快,“我不勉强你,但我要给你时间表,你不能说个尽力,就给我拖上一个月,一车间不同其他,不能拖。”

“其实刘总工心里的一本帐最清楚。如果刘总工出马,我拎包都不够。”

“我会与水书记商量。你吃饭,别光顾着说话。”闵厂长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爱人给他盛来一碗饭,“一车间的产品如果做出口,可以卖多少价?”

“基本上卖不出去,没法说出确切价格。”

“哦……总有个大概吧。”

“没比计划收购价高多少。”宋运辉立刻想到虞山卿,又想到闵对效益的追求,显然,虞山卿现在的所作所为与闵的追求效益相违。

闵厂长显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没追问到底。“外贸难度大不大?”

“外贸难度其实就在于我们能不能随时跟进世界范围的技术潮流,随时调整产品系列。如果墨守成规的话,恐怕产品会越来越难外销。”宋运辉沉吟一下,终于道歉:“闵厂长,我以前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有些少年得志,请你别放在心上。”

“你现在多少年纪?”

“26。”

“什么?”闵厂长与爱人一起吃惊,“这么年轻,让我们这些老的怎么活。你就是现在年轻气盛少年得志都没人说你,何况以前。呃,我们二十四五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们那时候唱样板戏开批斗会,也忙着呢,哈哈。”

闵厂长道:“过去的问题解决就解决了,谁还记着那些,都是对事不对人。小宋,以后你也别放心上,你这是记性太好,这种垃圾信息也记。我炒的菜怎么样?都说一流。”

闵厂长爱人笑道:“难得下厨呢,说是你小宋来,要好好招待你。”

宋运辉忙笑道:“倒是与我们家一样,平时我早出晚归,都是我家小程烧菜,偶尔来客人,也是我烧菜。说起来厨师做得好的是男人,裁缝做得好的还是男人,呵呵,闵厂长的菜果然一流,这肉丝刀工好,火候也恰到好处。”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地结束,闵厂长说宋运辉才岀远门回来,就不再留,亲自送出门去,帮开着楼道灯,等宋运辉进了程家门才关灯关门。弄得宋运辉满心都是疑问。闵厂长需要这么客气吗?

回家与岳父程厂长说起,程厂长说,闵刚上台,总得团结一帮有用的人,找到他宋运辉是合理不过的事。但是等闵上台坐稳之后会怎么做,就不清楚了,那得看闵为人是不是包容。说这话的时候,宋运辉感觉到程开颜靠在他背上的分量一下加重,意识到程开颜听得发闷睡着了,只得悄悄与岳父说声抱歉,扶程开颜回屋睡觉。程厂长看着挺无奈,他还有一肚子的话呢。

宋运辉出差回来上班后,除了看到技改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而且行之有效之外,其余看不到有什么变化。他照旧上班,并应闵的要求翻出笔记查找当年对一车间的有关改造思路。几年新车间实际操作下来,又是一年多对外贸易眼界开阔下来,他对一车间的技改又有新的想法。但因时间和精力有限,他不可能如过去一样静下心来,专心研究,将想法化为思路,将思路落实到具体。他干脆将技改思路写成两份,一份注明是小改小闹,但影响有限;另一份注明是大改,需要进一步组织班子进行论证,效果较好。

写出后,他找到总厂办,在管理严格的文印人员指导下,呆恒温、铺防静电地板的文印室里等候文印人员复印出来三份,他一份交给水书记,一份交给分管生产技术的闵副厂长,一份交给负责技改的生技处。他本人都没去,让新车间的办事员循规矩呈交各自的秘书。他现在老成持重,不再做那越级的勾当。

但是,把方案交到生技处后,他还是亲自打电话给生技处处长,说明一下文案的来由,以免人家生技处长以为他趁新领导上位争抢饭碗,想岔了。在这么个人口众多,关系盘根错节的总厂做事,做大事小事尽可能得照顾到方方面面。宋运辉以前厌恶,现在熟能生巧。

原以为闵厂长会很快来电,没想到水书记更快来电。水书记一个电话就把宋运辉叫去办公室。

水书记看上去有些激动,看见宋运辉进门,就摇着手中的方案复印件问:“有关一车间的改造思路应该是过去行成的吧,为什么过去不提,现在才提?”

宋运辉只实事求是地说明:“我不清楚是谁将我过去的技改思路反映上去的,当初我只跟刘总工演示过一次,后来因为新车间上马就没再提起,我也没就改造再作考虑。这次既然被闵厂长要求翻旧帐,水书记知道我,我要么不做,要做就不愿乱做一气,就有了两份方案。”

水书记笑道:“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你抽回技术部门,可把你放在出口科看来又是很开阔你的思路。”

宋运辉也是忍不住笑:“可不是,眼界打开后促进思考,最关键是思考的方向有了准头。水书记替我安排的上进轨迹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呵呵,说得我都不忍心抽你回生技处。不过小宋,我还是认为你不可替代的专长在技术方面,今天看了你的方案,我更确信……现在出口科业务已经大致稳定,你应该考虑抽调精力回来生产技术方面。小虞,你探头探脑做什么?进来一起说话。”

宋运辉去给虞山卿开门,心里反复琢磨水书记的话,等寒暄后坐下,才道:“水书记,我明白。前一段时间确实没把握好侧重点。不过如果缺少与外界的接触,缺乏国际市场先进里面的引导,我怕单纯的技术工作会迷失方向。”

水书记点头:“你在上次那个《引进,只是开始》系列里总结的你以出口市场导向促进新车间产品管理,我与部领导、和几个兄弟单位领导都交换过意见,认为这是一个可行的经验,不过考虑到人的精力有限,一个人不能旁骛太多,所以这个经验不值得推广。还是说你,你反正累不死,你就给我继续累着。不过,下一步你应该侧重培养你在金州技术领域的权威。小虞,你别不服气,技术方面,你没法学小宋脚踏实地。”

宋运辉还没说话,就被虞山卿抢了去,“我要是进厂就跟着小宋一起下基层就好了,白蹉跎那么一年。水书记……”

宋运辉看出虞山卿给他做的眼色,起身告辞出来。回想与水书记的谈话,感觉水书记对他,那是真的够用心。他前不久才刚在考虑自己该如何平衡出口贸易与生产技术之间的侧重,也咨询过岳父的意见,没想到今天水书记就对他提出他水书记的考虑。水书记的考虑,让正处于十字路口的宋运辉明确方向。他心中感激不尽。再比较虞山卿,若不是他当初在水书记指导下迈出走到基层的第一步,他的今天会是如何呢?一个人的发展,真是充满变数。

宋运辉原以为闵很快就会找他,没想到方案交给闵三天,才被通知去总厂办公室。他不是闵的亲信,闵肯定不可能像水书记一样直接就把他叫去办公室解释,闵怕在他面前丢份。但是为什么以闵亲自出马,甚至家宴款待的待遇才要去的方案,到三天后才给回音呢?按说,他的方案上去,以闵也是一车间的出身,应该知道分量,应该加快叫手下亲信技术班子吃透,尽快给他回复,或否定或肯定,早早应给答案,为什么整整用了三天?

宋运辉不免想到,他只把一车间技改的设想告诉过刘总工,他当初就曾怀疑闵与刘总工接触得到这一消息。因为水书记的有意排斥,闵做一分厂厂长时就刻意与刘总工保持距离,当然,现在刘总工虽然退休,水书记却依然在位,闵依然不便大张旗鼓地请出刘总工发挥余热,他们的接触在总厂谁都认识谁的前提下,可能得有些克制。这是不是他的方案整整用了三天才有回音的原因?他想,如果真是这样,闵这又何必,跟水书记明说一下不就行了?

他拿上自己的手稿去闵厂长办公室,路过岳父办公室,看到分管基建和后勤的岳父办公室里一大帮人,心说基建和后勤总是最繁琐。

闵厂长见面,平常总是严苛的一张脸难得挂着笑容:“小宋,果然肚里有货,没想到你拿出更让人惊喜的第二方案。以你个人而言,选择哪种方案?”

宋运辉笑道:“我好大喜功,又不需要考虑经营层面的问题,当然选择第二方案。不过最终还是要根据总厂全局而定吧,我对全盘不熟悉。”

“我们确定第二方案,一车间的设备光小打小闹看来已是不够,我们必须走快几步,稍微超前。技改嘛,总是要投入资金的,有投入才有产出。当年上新车间,水书记还不是顶着巨大资金压力?现在看来,大投入大产出啊。”闵厂长取出一张纸,“你有没有信心做第二方案评估,然后设计的召集人?”

宋运辉早有考虑,“我没资格。”

“可以把你调到生技处或者一分厂。”

“我更喜欢目前的工作。一车间技改随时可以召唤我,我会分精力出来。”

闵厂长神色中显露不快,“小宋,你依旧固执。”

“对不起,闵厂长知道我这人一向理想主义。”宋运辉没多回答,要他怎么说?他能把亲手打岀的天下拱手交人吗?而且离开新车间和出口科,他跟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有什么差别?谁知道这是不是闵的调虎离山之计。

“还是年轻。这事搁搁再说,你回头考虑一下第二方案的实施框架,要具体一些的。”

宋运辉答应了出来,就跟岳父就此事打了个招呼。程厂长也觉得此事挺难处理,因为召集人不同于其他岗位,是个临时位置,没有编制。如果总厂一个出尔反尔不实施技改了,那么那个一车间技改召集人将何去何从?可是闵打着赏识的旗号,如果真赏识倒也罢了,可从程厂长到宋运辉,都不觉得闵会真正赏识宋运辉。程厂长知道这个闵一向是个强硬的人,得不到宋运辉的自愿,可能会直接问水书记要人。程厂长不敢怠慢,亲自过去水书记那儿阻止。没想到闵已经在水书记办公室要人。

让程厂长没有想到的是,水书记一开始就不同意宋运辉全职去主持一车间的改造工作,说这种事既然方案拿出来,全厂那么多工程师,难道都是吃干饭的?不能所有机会都给一个宋运辉,也要培养其他技术人员,一花独放不是春。闵厂长说到有不少设备可能需要引进,而一车间的改造又是一场抓时间抓成果环环相扣的战役,不能如新车间上马时候有足够时间摸索求进,必须抓紧在隔年一次的大修期间完成所有前期准备,在明年春天大修期间打一个漂亮的安装攻坚战。这场战役,需要一个有设备引进、设备安装经验,又充分彻底了解一车间设备的人来指挥,如今一车间机修工段有些事委决不下还找宋运辉,可见宋运辉对一车间设备的熟悉。这个指挥人选,全金州舍宋运辉其谁?而对于宋运辉来说,当然是偏袒,又是只给他机会,可是,偏袒那也得看能不能偏袒岀个成果来。闵厂长直接就问程厂长,答不答应放女婿出山。

程厂长见闵厂长要人要得咄咄逼人,也不知闵究竟是怎么想,但怀疑水书记可能会点头答应。只得立马更改策略,将计就计,说宋运辉上一次新车间设备的引进安装工作都只是辅助,与主持差得远,再加年轻不稳重,做事随心所欲,这个指挥的位置,即使宋运辉敢坐,别人也不服。如果闵厂长看好他,那最好帮个忙,来个设坛拜将,开会明确一车间整改工程,设立工程指挥,让宋运辉的工作可以名正言顺。当然请保留出口科职位,既方便部分设备零件的引进工作,又让宋运辉这个精力过剩的有地方发挥作用。

对于手下人想干什么,水书记当然看得清楚。闵想拉小宋也罢,想打小宋也罢,他都不允许,这总厂还是他的天下,他同意程厂长的意见,不过他提出小宋慢一步介入,等改造项目在部里立项之后再说。程厂长很是感激水书记对他女婿的庇护,而闵厂长自然是怏怏的,回头先抓项目论证和项目立项。

宋运辉不明白,闵为什么在被水书记行使拖延政策后依然盯住他,难道真是对他情有独钟?他有那么出色?他当然出色,但还不至于让闵如此牵肠挂肚。他总觉得,闵一心想抓他入闵的势力范围,然后,究竟是重用,还是其他?他无法推测,只有求助于程厂长。程厂长说,一切皆有可能,只有打阵地战似的,为自己每一步都设置保障。

方案论证与立项,都很快捷,闵自己已经通过的方案,所谓论证工作就是替闵找理由,立项,就是拿这些理由去说服部里。这回,水书记都没参与,放手让闵去做。闵是他一早认定并培养起来的接班人,虽然知道闵一心想尽快掌权,这是人之常情,但他当然是不会立即放手交权,做一个被架空的太上,他只会适当地放,诱导闵去做事。而宋,又何尝不是刺激闵的大好饵料?

宋运辉得以在大战前的相对空闲时间里,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梁思申做成第一笔生意。不过梁思申也争气,居然能说服客户接受来自她的订单,在产品装运前,她已经在美国确认买家,签订合同。有第一笔就有第二笔,等货物到港交付,接踵而来就是第二笔的时候,梁思申就有了熟门熟路的味道,而且提货数量也是大增。宋运辉都不知道梁思申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做到又找到下家,又说服银行扩大信用证规模,问梁思申,梁思申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实说,原来差价决定业务,业务取信银行,就是那么简单。宋运辉心里嘀咕,美国的生意真容易做,哪像这儿,还有平价议价、平改议、议改平、价格双轨、计划收购、关系户等等无数规矩,倒是与小雷家的有些做法差不多,可是小雷家又是哪能那么容易获得银行取信。

随后,闵厂长果然依言开会确认项目,确认项目指挥,甚至确认项目指挥的权限。宋运辉不得不开始忙碌,根据心中既定腹稿开始筹备工作,而且还得推翻原先那种敷衍认证重新开始精确计算。其实宋运辉忙碌得心情愉快,他本来就喜欢技术革新,喜欢开拓新的领域,再说闵厂长非常配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使得宋运辉工作非常顺手。后来,闵厂长索性把一分厂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给他,让他系统指挥,闵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抢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筹备,力争大修期间争分夺秒完成设备技改。

宋运辉是个越忙碌越兴奋,越兴奋就越能岀成果的人,再加闵的倾力配合,他成功指挥起一分厂,甚至总厂的相关人员一起忙碌地围着技改工作转,就像当年新车间建设时期。而一分厂技改金额虽然没新车间建设时期大,可细碎工作一点不少,一分厂的技改不仅占据所有一分厂全体的精力,也牵动着总厂上下许多人。宋运辉依然不能确认闵对待他的思路,可随着工作的开展,他都没时间再想其他。而程厂长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工作。

期间,程开颜生了,生了个女儿。程开颜推进产房时候,宋运辉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妈都因宋运萍的事而在外面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连程厂长夫妇都没他们急。直到程开颜折腾了半天被推出来,宋运辉提了九个月的心才终于放下来,程开颜痛得哭,他就坐床边抱着安抚,还得他妈抱着孩子过来他才有时间看上女儿一眼。他跟程厂长说,他要学岳父对待程开颜一样地对待女儿。可说实话,看着红皮老鼠一样的女儿,他心里怪怪的,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强烈地感觉自己也是个爸爸。

宋程两家人都围着程开颜和小囡囡转,程开颜觉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后,妈与婆婆继续围着她俩转,程开颜都不用自己动手。三个月产假过后又是暑假,她真心觉得宋运辉为她换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时候,很多五月新娘。程开颜的哥哥结婚了。宋运辉家外面前后小院的花草开得姹紫嫣红,他却没时间信守诺言,抱小囡囡赏看鲜花,小囡囡几乎都不认识这个不着家的爸爸。

梁思申却带来令宋运辉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诉他说,美元对马克与日圆等主要货币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钱去炒日元,因为她来自亚洲,而她中学同学有炒马克的,炒英镑的,大家常电话来去地切磋,倒是大学同学少有那闲钱出手,不过研究理论,站旁边七嘴八舌的多,而且大学同学个个好推理。操作下来,她发现自己瞎猫撞着死老鼠,竟然是日圆相对美元升值最多,她赚了。宋运辉心说他是掌管着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币汇率之类的情况,好奇梁思申只跟他做单一中美贸易,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梁思申说她中学时候就和同学一起模拟股市操作了,现在既然手里有了钱,怎么可以眼看着坐吃山空,当然得让钱生钱,实现增值。梁思申又说了他们几个中学同学的交流沟通情况,听得宋运辉眼界大开,才真正明白自己这做出口赚的美元是怎么回事。他积极要求梁思申给本有关汇率的入门书,梁思申寄来两本,却附加了条件,要他将翻译好的交给她爸看,说她爸也是做银行的,应该看看。不过宋运辉暂时没时间。

这一回的国外设备订购,宋运辉因为已经有外贸经验,做得游刃有余,确定合同时候,他还咨询了一下炒汇的梁思申,确定合适币种。当时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对价廉物美的产品,而且还附加后续服务,唯一要求是日圆付款。水书记和闵厂长一致看好那家贸易代表态度可亲的日本公司,但被宋运辉否定了,他以广场协议与最近日圆相对美元的升值曲线来说明付款时候实际支出货币肯定比购买其他国家设备的实际指出多。水书记和闵厂长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见。而宋运辉感觉收获最大的,还是他与那些设备供应商建立的关系,与第一次新设备购买时候不同,这一次,有些设备供应商在中国已经设立办事处,有了固定工作地址,从与设备供应商的交流中,他进一步获取最新行业咨询。

反而是在国内订购设备千难万难,要求确定一个供货日期,有时简直要求爷爷告奶奶。

小雷家村春节过后就遇到一件大麻烦。

春节大量肉猪岀栏,猪场将猪舍冲洗干净,准备开春小猪长大后进栏。春节时候天冷,连刮几天西北风,冲出去的脏水冰在阴沟里。春节时候大伙儿又欢度节日,没人盯着清理结冰而不臭的猪粪用拖拉机运走,春节哪个富裕的农民还干这臭事。没想到春节后天气放暖,脏冰融化,又是下一场大雨,粪水合着新岀的猪尿一起排进河里,下游村庄养的大鱼小鱼全部肚子翻白,白花花浮了整个河面。

小雷家下游的村庄邵家村因为地处下游,自打周围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后,他们门前流过的河水几乎没几天清澈过,总是一会儿黄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染坊一样热闹,可河里养的那些鱼却跟得道成仙了似的,百毒不侵,依然活得自在。往常小雷家流下来的臭水虽然气味不对劲,可风向一变就闻不到,再说又不会熏死人,小雷家人自己不也熏着吗,所以大家虽然总要骂上几句,可也没法太在意,人家可是天天一车一车地拿拖拉机载走猪粪,不就是放点猪水下河吗?总不能关了人家的猪场吧。可这一回死得满河飘的鱼却是真金白银,心疼得跟乡里签下承包河流养鱼合同的村民对着满河白花花的鱼肚皮哭天喊地。

邵家村村长气得找上小雷家,要求小雷家出钱赔偿。既然对方来的是村长,这边就由小雷家村村长雷士根接待。雷士根虽然知道猪屎猪尿放到河里去确实脏,可不承认邵家村的鱼是被小雷家的猪尿毒死。他也有理,猪场的臭水都往河里放了两三年了,怎么会今年才死鱼?肯定是上游别的哪家企业放毒。邵家村的村长就问为什么小雷家和小雷家以上的河流都没死鱼,就只死了小雷家下游邵家的鱼,这说明即使不是小雷家的猪尿,也是小雷家放的其他毒水。雷士根说小雷家门前的河压根没养鱼,死什么鱼。要追究也得再往上游追究。

一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个村长都不让步,邵家村村长转个身又告到乡里。小雷家村工作搞得好,乡里比较疼爱小雷家,雷士根在乡里一向直进直岀。邵家村长在乡里说话还有点顾忌,雷士根却还是一样的说话,于是争论局势变成好像是邵家村犯红眼病告黑状,小雷家人盼青天。乡里要邵家村别逮谁是谁,看到小雷家农村经济搞得好就抓小雷家要钱,邵家村长冤得什么似的,非要拉乡长去邵家看死鱼。正拉扯间,中午下班电铃响了,乡里工作人员都积极踊跃地下班回家,撇下邵家村和小雷家村的两个村长。

邵家村的村长受托而来,见事情没办成,无法回去向村民交待,就拉住雷士根要一起回去跟村民说,雷士根不肯,骑上新买摩托车自己走了,邵家村村长的自行车怎么也追不上,心里又羞又气。

雷士根回村与雷东宝说起这事,雷东宝说小时候还见猪粪扔进河去,大鱼小鱼追着吃的,哪里还会毒死鱼,跟雷士根一起议论邵家村的不是东西,自己把鱼养死,想敲诈小雷家村淘本。两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雷士根本来还想争论岀不是小雷家的事情后稍微给邵家村一点赔偿,因为好歹是把人河水弄脏的,可想到邵家村不上路,摆明着诈钱,他也不干了。

当晚,猪场的一堵墙就给人扒了。正好扒的是小猪哺养场,半夜三更,寒流入侵,扒开的墙洞周围好几窝小猪冻得“嗷嗷”叫,扒墙声猪叫声惊醒夜班管理员,大家操家伙冲出去抓了两个,其他跑了。农民对待对手一向下手无情,夜班的有些去堵墙赶猪,有些就把被抓的两个人扒了大衣绑在猪场门口两根电线柱上,等待第二天领导们来了处理。被绑的两个也冻得“嗷嗷”叫,猪场的披着大衣指着他们笑骂。

逃回去的邵家村人见少了两个人,少的都是谁家侄子谁家外甥亲连着亲的,这与乌合之众不同,不能不回去找。可再回去猪场,却见狼狗出场,灯光雪亮,小雷家人严阵以待,邵家村人都不知道该不该露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小雷家人的骠悍,连市里欠小雷家钱他们都敢打上去要,可面对着被绑电线杆上的亲属,他们又无法不救,于是,派了几个人回去邵家村叫人。

小雷家的狼狗闻到人味儿,跃跃欲试,小雷家人感觉不好,也打开猪场自用的大喇叭叫人求援。冬日的村庄本来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声音,灰色脚盆般大的高音大喇叭一喊,小雷家村的人也都起来驰援。这时天渐渐亮了,连着小雷家与邵家村的路两头,黑压压的两军对垒,高过人头的是锄头柄钉耙柄。

雷忠富一听猪场出事,是第一个“哧溜”岀被窝的,去猪场了解后,连忙找上雷东宝和雷士根咬耳说了最近天气返暖,原来冻结的猪尿大量排放入水,又一场雨,把春节几天休息没清的猪粪冲下河里,这么多猪尿猪粪下水肯定可以害死一河的鱼,雷忠富本来就是养鱼改养猪的,懂行。

雷东宝与雷士根知道这下骑虎难下了,如果这时答应赔偿,对方还以为是枪杆子底下岀赔偿,以后邵家村的气焰将大增,小雷家的以后还怎么做人。可既然毒死他们的鱼,不赔又说不过去。正好乡书记带着派出所民警过来劝架,雷东宝顺势作大方,便要小雷家的收队回家,把晚上抓住的两个邵家村人交给派出所处理。邵家村的人不肯撤,村长仗着人多势众,一定要拉乡领导去看死鱼的河。乡领导们去看了,看到一条宽阔的臭水沟。这种臭水沟里还能不死鱼?

雷东宝乘雷士根摩托车后面,主动赶到乡政府,等乡领导们回来处理。路上他与雷士根商量,这事怎么办,承认还是不承认,若是承认了,以后邵家村的人不是有理由堵他们排水沟了吗?如果不承认,又用什么借口赔钱。猪场不能不办,猪尿不能不排,承认,无异是断猪场后路。

乡领导们回来,不能下断论说是小雷家村的猪尿害死邵家村的鱼,还得先把河水取样交给市里去化验。可乡里还是批评了小雷家村把一条河搞得跟臭水沟一样,于是邵家村的村长支书跟着一起指责,要猪场停办。雷东宝原本一直听着,听雷士根与大伙儿争论,听来听去听不出合理解决办法,索性一声大喝止住大家的吵闹,告诉乡长,万头养猪场是县里要办的,也是县里树了一年多的典型,给县里不知挣了多少光。猪场一定要办下去,猪粪猪尿一定要排,领导看着该怎么办吧。

乡领导当然也知道小雷家养猪场的牛气,自然不肯停办这个县里树立的典型、乡里财政的大户,可问题就是雷东宝问的那么简单,怎么办。他们不能做决定,向县里汇报,要求县里解决。

没想到县里的答复很简单,县里说小雷家经济是全县农村经济的典范,邵家村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解决,还要邵家村向小雷家学习,大干快上,搞活全村经济。邵家村的村长支书不敢找去县里,只好蹲乡里拖住乡长书记要求解决。雷士根根据邵家村村长的赔偿要求,主动放下五千元现金支票走了,雷东宝走以前还问乡长,猪场一直要办下去,这问题怎么解决,总不能老问小雷家要钱。邵家村的也问乡里这问题怎么解决,邵家村的河不能不养鱼。乡里头都大了也拿不出办法。

既然谁都没办法,再说邵家村又把钱拿了,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小雷家养猪场汲取教训,再也不敢不清当天猪粪,但臭水照排,邵家村的河流继续做阴沟,邵家村的人再往上反映都没用,县里一心只支持小雷家。邵家村的人只有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

雷东宝起先还挺关心猪场猪粪猪尿的问题,要雷忠富想办法解决,他自己也想着要么修长沟把脏水排到邵家村更下游的地方,可后来既然上级不提出整改,邵家村拿了赔偿后没再有大动静,他也就将此事搁下。

而小雷家上下见出了这么大事,上级还是包庇着小雷家,一个个身体壮胆气豪,自然是更不会用心去解决猪场的问题,而且更是理直气壮地为了壮大农村经济而排污。于是,不仅邵家村,邵家村的下游也怨声载道,可大家的怨气又能传达到哪儿呢?渐渐的,大家都说雷东宝这个人霸道,不仅在他自家村子里一言堂,周围村子也在他面前说不上话。小雷家的猪屎一臭一条河,雷东宝的臭名也顺着河流往下传。偏雷东宝是个拧着来的人,既然大家这么骂他,他索性把以前的内疚也丢了。

而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两条电缆设备的开工,需要动用大量铜材。早有机灵的个体户闻风而来,在附近村庄找地块做起废铜回收生意,准备将废铜整了卖给耗铜大户小雷家电缆厂。邵家村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村里开起好几家废铜回收场,邵家村好多人进废铜场就业,天天几根烟囱冒出充满燃烧聚氯乙稀的臭气黑烟,而邵家村废铜回收排出的酸处理废水和卤素废水继续往下游跑,一站接着一站,下游还有下游。

年底猪场再次丰收大赚,可猪场再丰收也比不过电线电缆厂的赚头。可电缆厂的开工引导得周围村庄大上废铜收购加工场,终于天下乌鸦一般黑,小雷家的臭水臭气不再一支独秀,从此邵家村的人不再埋怨小雷家。

不过,周围村庄也不得不通上了自来水。因为河水不能用了,被酸水卤水污染的地下水也不能用了,大家只有被迫赶超城里人,用上自来水。

这一年,杨巡私自打着登峰电线电缆厂的牌子在东北搞他的电线电缆批发,久而久之,人们也认可他是登峰电线电缆厂的门市部,生意越做越大,资金越滚越雄厚。杨巡在登峰的进货量越来越大,于是在雷东宝面前越来越说得上话。不过雷东宝依然不很喜欢杨巡,常当面指责杨巡小子越来越狂,狂得没边儿。不就是做个倒爷吗,有什么可狂的。杨巡也就在雷东宝面前没法还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