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他们因为年轻出错,我不怕输,我输得起。”水书记睥睨自得,一点不谦虚。

宋运辉这才知道,平日在工厂道貌岸然的大领导们,到另一个场合,说话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外面两个喝上了酒,就没个完了,宋运辉在里面不得不集中精力,避免去听外面两个的有趣讲话。程开颜早打着哈欠靠宋运辉背上睡眼朦胧了,只有程母依然打点精神,进出厨房做好后勤。好不容易等宋运辉把第二份建议书拿出来,两个人才停止喝酒,原来他们是等着建议书。看宋运辉有些疑问似的看着他们,水书记问他还想问什么,宋运辉问没喝醉吗,水书记真真假假地教育宋运辉,说做领导的不会喝酒是极大欠缺。宋运辉将信将疑。

送走水书记,程厂长关上门就教育了宋运辉,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后在任何场合遇见水书记依然不能随便,他自己与水书记多年老友都没随便;三是掩盖锋芒,再懂也得稍微掩盖一下。宋运辉受教。

但宋运辉心中向往的依然是水书记豪迈的放肆。

金州是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水书记前脚上飞机去北京,各色有关新车间的传闻便后脚传遍金州。本来,新车间就像天之骄子,是国民党军的新编美式装备军团,新车间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别人挺直一些,找对象也比旁人多几分胜算,可一夜之间,却成了被人取笑的中看不中用笑柄。否则,水书记心急火燎地跑北京干什么,不是才开会回来吗。

新车间工人也在总控室内部的议论中沮丧,为什么花大钱花大力气建起来的新车间却成了总厂亏损大户?为什么前几天忽然自甘堕落降低产成品质量?其实,新车间的奖金工资并不比其他车间高,大家在新车间工作得士气昂扬,无非是因为新车间有新意,有奔头,可如今,忽然如幻梦走向现实,原来自己一团热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调包的宫女。

谁都知道,这时该做思想工作,摆事实讲道理。可是,当怀疑在人们心中孳生的时候,道理岂是那么容易被接受。何况,当初建设新车间,已经将该讲的新设备优势全部讲完,把大家的情绪激发出来,就像人早早亢奋完毕,热情早在安装时候燃烧到最灿烂,除非现在拿真正的成绩出来,否则何以形成刺激?以前,起码还可以在质量上傲视一车间,可现在,质量的优势也被迫自我扼杀,所谓价格双轨制与外销都还只是水书记竭尽全力向上争取的东西,成不成还是未知数,而且还不能事先拿出来说。宋运辉遇到思想工作的难题。

按说,车间思想工作本是书记该管的事,可宋运辉心中一向把新车间当自己的战场,自己的资本,新车间就像是他自己生出来的儿子,长得好看难看,他揽到自己头上,养得好不好,他也揽到自己头上,他对新车间,有着与旁人不一样的感情和责任。因此,他才分外头痛该如何调动工人们的工作积极性。于是,他小家才和谐美满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没办法,他必须想出妥善的解决方案,他需要单独思考策划。

宋运辉有三种选择,直面问题,还是粉刷问题,或者甚至是逃避问题。最保险的是逃避问题,不作为,任工人人心浮动,只要不出生产事故,所有问题都可以推给总厂决策。总厂都解决不了的事,他一个车间副主任哪有什么责任。第二选择是粉刷问题。掩盖事实,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滥,还不如逃避。最险的选择是直面问题,最难预料结果的选择也是直面问题。可宋运辉以年轻人的血气,选择了这个最险的选择。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只要如实向工人说明,工人应该会理解新车间的难处。只要理解,就会产生责任感。

这是他把看电视的程小猫关在客厅,自己躺床上将心比心地考虑众人对三种选择的反应,想了两夜的结果。他甚至没与程厂长商量,因为他估计,以程厂长的保守,肯定会对他说,看看吧,先观察一段时间,等水书记回来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夺。可宋运辉怎么等得住,当初设备引进审批报告递上去多久才批复,这回的两个建议书申请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车间的士气不等人,他不愿无所作为。吃够小时候被动挨打的苦头,他如今丝毫都不愿放弃主动权。他可以隐忍不发,但他必须主动掌握自己的人生轨迹。

在班前会议上,他将真实情况向大家如实交待。他明确告诉大家,新车间设备在国际上的定位,在国内的地位,新车间产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为什么总厂为摊消成本暂时做出降低质量提高产量的决定,新车间设备亏损点主要在哪里。他发动大家讨论,群策群力,拿出如何不把鸡蛋当作土豆卖的措施。他也在最后勉励大家,国家政策一直在朝着给企业松绑,开放企业自主权的道路上前进,政策趋势是对企业的约束将越来越少,企业的自主权将越来越大,所以新车间的前景依然是乐观的。但新车间目前处于黎明前的黑暗,或许有各种不利因素在这个时段出现,我们现在很艰难,这个时期更是需要大家抱成一团,同心协力,克服困难。

流言总是难以在真实的土壤上存活。宋运辉将事实摊开来讲,立刻消除了流传在各班组间各种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无聊而悲观地盯着仪表盘的间隙,大声就事实展开讨论。说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边亲戚朋友所在企业那边的活跃变化拿出来讲,对比之下,越发悲愤于新车间这么好设备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说这是凤凰迫降草鸡窝,而并不是凤凰本身岀问题。

宋运辉将他自己的声音传遍每个新车间职工之后,自己并不参与讨论,而是通过与个别职工的谈话密切关注舆论动态,看应该做出何种纠正或补充。令他没想到的是,不到两天,这些以往自诩总厂精英的新车间职工中间居然产生一种悲情情绪,悲情发酵,却令那些工人自觉多花精力在限定产量基础上,相对提高产品质量。他们都说,树挣一张皮,人挣一口气,不能让一车间甚至其他动力车间等辅助车间的人给看扁了。宋运辉本来只想以开诚布公来消灭流言,让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乱阵脚,没想到,效果却走向他无法预测的一端。所谓人心叵测,谁也无法预料人心带动下的舆论会走向何处。没想到悲情,会把众人团结在一起,迸发岀一种独特的力量。

宋运辉心中纳罕,思前想后总结一番,将这一实例记在心里。他即使不是有意识地记住,他估计自己也长久不会忘记这个实例,他通过这一实例,才清楚,原来人心的动员,既可以通过正面鼓动来刺激,也可以通过反面压抑来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运辉的选择却给他自己带来麻烦。他的顶头上司一分厂厂长在每周例会上批评宋运辉,说在总厂还没拿出最终处理意见之前,他怎么可以擅自将总厂小范围会议上讨论的内容公布于众,完全是没有组织纪律意识的表现。宋运辉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低头听训,心中不服与烦闷。一分厂厂长的司马昭之心他清楚,可他和一分厂厂长都是水书记嫡系,嫡系内部怎么可以当众打架。如今既然一分厂厂长是他上司,当然只有他忍。就像去年水书记手中没有技术优势,即使有人事优势,可面对刘总工与费厂长的咄咄逼人,水书记这样强势的人也会选择忍。想要做成一件事,宋运辉越来越觉得,有一句话没错,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准了,咬紧牙关排除万难也要走下去。

可一边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飞速前进,宋运辉有时又会觉得气馁。在金州这样的大工厂做事,牵绊太多,内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时在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会怎样?

可宋运辉不知道,小雷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雷东宝回去小雷家,与村干部开了几次会,将村集体企业机构改革方案的调子定下来,又起草完毕,便交给乡领导审批。那些乡领导看到以宋运辉思路为蓝本的草案,都是对里面的陌生论调大为倾倒,于是,草案又送交县里。陈平原看了草案,将雷东宝叫上去询问,雷东宝叫上雷士根去解释,免得他自己被问急了当场急躁。

县里最主流的反对意见,是有关分配问题。刚从平均主义走出来的领导们虽然已经接受了包干到户,适应了工厂承包,适应了多劳多得,可是,对于以村干部为首的乡镇企业领导拿高额提成的做法却非常不理解,很多县领导当场提出质问,问以村集体资源获取的利益,可以让村干部多享吗?村干部作为一村的领导,凭借职权制定向村干部一边倒的规矩,为自己谋取利益,是否合理?

也有人问,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经营情况,诸位村干部同时作为企业负责人,大约可以拿多少。雷士根给了数目,大家都说高了。雷士根解释说,企业工作的村民工资也将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属于村集体的那部分资金拿来瓜分给私人,比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义挖社会主义集体的墙角。

雷东宝一直沉着脸不说,该说的反正雷士根都知道,而且他听得心烦气躁,恨不得打人,还是不说为好。但他听了两个多小时辩论后,终于忍无可忍,问如果不相应提高管理者的收入,管理者的能力又体现在哪里?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他背下来了。他紧接着的第二个问题是,管理者的收入不与效益挂钩,又该用什么办法来阻止类似已经自杀的老书记这样的以权谋私呢?雷东宝说,县领导们既然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倒是拿个办法出来消除贪污。

有领导对于雷东宝这样一个小小村干部的嚣张不以为然,说农村工作目前两眼只盯着发展经济,忘记思想教育,正是因为忽视思想教育,所以才会出现管理者思想偏差。雷东宝火大,说老书记一向是村里带头教育村民提高思想的人,而老书记的思想一向由县乡两级来教育,县里思想工作是抓了,但为什么老书记手中有了审批权却第一个贪污?县里领导被雷东宝问得很尴尬,可就是咬紧牙关不批准。

雷士根眼看闹僵,就迂回了一下,说分配问题可以以后再谈,也可以按照领导意思削减分配系数。但这个草案中关键问题并不是分配问题,而是小雷家村集体管理机构架设的问题。雷东宝心说雷士根说得太客气,直接就说县领导见钱眼开,忘记主题不就得了。

幸好陈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软,坚持将会议主持下去,将讨论回到主题上来。对于小雷家机构的架设,尤其是雷士根看似很专业的解释,让县里领导拿不出反对意见,他们不痛不痒问了几个搔不到痒处的问题,就将机构架设给通过了。

虽然是分配问题还没解决,雷东宝知道,想要县里将分配问题通过,除非村干部全体不领饷,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东宝决定不管县里怎么说,回到村里,就开会将草案化为落实了。砖厂和预制品场都是红伟负责;养猪场交给雷忠富负责,这个决定倒是让雷忠富大为意外,看着台上依然在宣布任命的雷东宝,心情复杂;电线厂交给原本协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毕业生雷正明,技术和为人灵活都拿得岀手;建筑工程队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负盈亏,因为雷东宝嫌建筑工程队收入少,麻烦事多。总负责是雷东宝,副总负责是雷士根,名称没改,还是一个书记,一个村长,没采用宋运辉的建议,总觉得农村人用什么经理总经理。至于如何分配,雷东宝干脆不说。以前他什么都先与村民通气,现在则是懒得再说,反正他钱拿多了肯定得挨骂,骂就骂吧,他才不解释。

会上有人提出追还老书记贪污款的事。雷东宝阴沉沉地看了老书记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书记一条命够值三万块。台下议论纷纷,雷东宝没兴趣听,讲完就走了。什么民意,他现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体经济搞好,他自己光荣,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也光荣,他可以日子过得好,带动小雷家这帮人日子也过得好,这就行了。民意?光听民意,他能办成什么事?当初谁支持他开砖窑?当初承包土地时候谁乖乖听话了?

当改变架构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出来,村民的议论爆炸了。虽然谁也不敢当着雷东宝的面说什么,但雷士根和那几个厂的负责人都被人指着骂。连雷忠富都放弃过去的成见找上雷东宝诉苦,说还是降点工资。但雷东宝说,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种谁也把猪养得好,顶替他雷忠富。挨骂怕什么,做头的哪个不挨骂,头是那么好做的吗,能挨骂也是本事,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雷忠富听了由不得想到当初他承包的鱼塘被扒了之后他如何骂雷东宝,如今虽然猪场兴旺发达可他依然觉得雷东宝没按承包书办事是错误,但今天听了雷东宝有关挨骂的解释,倒是理解了这个不讲理的书记。做头的,哪里可能事事摆平,总有一头不伏贴地翘起,做头的总会挨几句骂,正常。雷忠富倒是为自己以前的不顾大局对雷东宝生出点歉疚了。

为此,雷忠富没少劝其他几个也拿钱多了的猪场负责人放宽心。这算是替雷东宝分忧解难。

雷母听到的议论就多得多,回家很担心儿子会不会又闯祸,苦苦哀求儿子把工资削减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东宝告诉母亲,以后谁还敢再当着她的面说,她就说儿子不会霸着书记这个位置,谁有能耐当小雷家书记,她儿子当天就让位。

雷东宝如此蛮横霸道,别人却反而反不起来,反而在议论几天后悄悄接受。反观雷士根、史红伟他们几个越讲理越讲不清理,最后只好把责任都推给雷东宝,说都是东宝书记做的决定,有本事都去找东宝书记。结果,村民不过是多喧闹了几天,后来也没了声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县里,县里有领导来指责。雷东宝在电话里没客气,也是给那句话,有谁能代替他,他绝不霸占着书记位置。可是,谁能代替他?县里虽然大会小会都把雷东宝的“自私自利”当作现象来研究,当作典型来批评,可他们改变不了现实。最终,闹腾几个月后,所有的反对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构改革被强行推行,顺利推行,成功推行。

连宋运辉都没想到,小雷家在分配问题上竟然没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觉到,金州与小雷家,这两片土地,那简直不在同一个国家。小雷家是块热土,一块干事业的热土。

因此,宋运辉想到自己的事业。他希望持续不断地奔跑,可是,如果继续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书记在丈人家的那句话,“你这女婿,搞经营比搞技术更有头脑,脑子对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术太好,反而让我不舍得把他从技术岗位上换出来。”经营,还是技术?宋运辉发现自己面临选择。经营,是一条不可测的路,可也是充满挑战的路,似乎更是一条可以发挥他宋运辉主观能动性的路,这不正是一条他向往的可以持续奔跑之路?可经营之路,他的起点是零。而技术,他已经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一车间技术领域不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轻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龄优势,他的身份背景,他早已稳当地厕身本年龄段,甚至三十年龄段人中的前列,他在工厂技术管理或者生产管理领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实资历就行。

只是,他不满足于安稳的现状。

在接到雷东宝的汇报电话后的发薪日,他终于还清欠丈人家的钱。虽然欠丈人家的钱并不多,可还清前与还清后总是不一样,还清欠款,整个人一身轻松。从丈人家吃完晚饭,与程开颜一起在略微炎热的夏夜中回家,宋运辉忽然跳离原来的话题,冷不丁问了一句:“小猫,你说我到你爸那岁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程开颜不明就里,笑道:“你肯定比爸爸帅,你比爸爸高多了。可是你有一项没法跟爸爸比,你只能有一个孩子呀。”

宋运辉没想到程开颜想的与他想的完全不同,不由笑道:“谁说只有一个孩子,我还有你这个大孩子。小猫,我是说,我未来会不会有你爸现在的地位,还有,我在你爸现在这个年纪,我做什么工种。”

程开颜显然没想到宋运辉会提出这么大的问题,想了会儿,才道:“以前爸爸说过,你比他的起点高,你又是比他早十年拿到科长位置,我想……我想……你肯定可以做得比爸爸现在好。可是,那你不是得升到部里去了?我们难道得搬家到北京去住?那我不是要离开爸爸妈妈好远了吗?”

宋运辉被程开颜无限发散性思维搞得笑岀声来,却也知道他是没法与程开颜就此问题展开讨论了。他只得又转了话题,问道:“小猫,你把工作转到幼儿园去怎么样?省得天天穿工作服上班。”

“干吗转工作,我现在工作得挺好,大家对我都挺好的。再说我电大毕业了,可以争取做会计了。”

宋运辉循循善诱:“跟那帮运销处的老油子混一起有什么意思,不如去幼儿园,小孩子多好玩,又适合你的性格。”

“不好,每天跟小孩子混一起,我还长得大吗?不好。可当初爸爸也想要我去幼儿园工作,你们怎么都看不起我?我能做好在运销处的工作,别以为我只会跟小孩子玩儿。”程开颜说起来有点生气,当年为了不去幼儿园,还与爸爸小小生了一场气,历时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终。怎么现在还得与宋运辉开战,他只比她大半年不到,凭什么他也小看她。

宋运辉没料到程开颜如此反对,但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曲线救国:“小猫,不是说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么可爱的人,我真不愿意你在运销处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单纯透明。而且,你忘了吗,幼儿园有暑假寒假,那么大段时间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呆家里,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泼可爱的你,并吃到你亲手为我做的饭菜,我对那样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说呢?”

程开颜眼里火花一闪,对,暑假寒假,一年里可以慵懒上三个月,那三个月里可以天天以饱满的精神迎接宋运辉回家,而不是她有时累得头昏眼花,宋运辉也累,两人见面都没兴致。再有,她可以有那么多时间调理可口饭菜喂养丈夫。想到这儿,她来了热情:“对,我这下可以有时间耐心学做衣服,还可以学打毛衣,我一定要给你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

宋运辉见这个小猫总有办法把话题从东扯到西,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找时间跟你爸说说,要他把你调去幼儿园。”

“咦,你说不也一样吗?”说话间,两人到了自己的家,程开颜先进门拿起挂在门背后的一把扇子扇了几下,又朝正关门上锁的宋运辉扇几下。

“你去说,我要是去跟你爸说,你爸肯定得问我是不是想生孩子啦,准备什么时候生啦,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反正怎么说都可以。”

程开颜满不在乎地道:“那你就说顺其自然不就得了?又不是太大的事。哎,小辉,我们……”

宋运辉料到程开颜想说什么,连忙打断她,“再等几年,我们还年轻,才刚结婚,我们再过几年无牵无挂的自由日子才要孩子。生孩子太危险,小猫,你再长大点才能生孩子。”

程开颜听了挺丧气,“可是小孩很好玩的呀,我同学已经生孩子,不危险。小辉,你是不是不愿跟我生孩子?”

“不是,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我姐姐的事吗?小猫,我很怕你痛,更怕你有危险。我们考虑成熟后再要孩子,不急。”

看着丈夫为她担忧的眼神,程开颜心里好感动,钻进丈夫怀里,反而是她来宽慰宋运辉,“不怕,大家都生孩子呢,很少很少会有人遇到危险。我不怕,我要为你生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孩子。以后孩子每天拿第一名,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在老师面前得意,哈。”

宋运辉也知道难产致死是小概率事件,以前卫生条件差,人类都一代一代地在繁衍下一代,没岀太多事故。可想到让小猫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他心底有坚决的抵触,他那么柔嫩的小猫,怎么可能受得住怀孕生产的煎熬,他还没做好要孩子的准备。

程开颜又开始看连续剧,《血疑》,日本的,山口百惠饰演,这几天大家见面都谈到《血疑》。宋运辉陪着程开颜看一会儿,就进去卧室看书。看了会儿,又想到刚刚想找程开颜聊却未遂的话题,不由得摊开信纸,写给梁思申。他很怀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里所写,但他需要一个说话的地方,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说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说了也没意思,说了更郁闷,比如对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写在信里,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在信里,宋运辉写道,“……我现在面临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获得十拿九稳的成就;一个选择是条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将新车间建成之后,再想尽办法,完成我在投建新车间之前,在项目建议书里的设想,那就是把买新设备所用的巨额外汇,用新设备生产出来的高质量产品将外汇挣回来,其实,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为受政策约束,新设备明珠暗投,降低规格生产旧设备就能做的产品,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书记带去中央部委审批的价格双轨制建议能不能批下来,外贸自主权能不能获得审批通过,只要能被批准一项,新车间新设备就有前途能扬眉吐气。我认为,能被批准一项,甚至两项,都只是时间问题,我能不能参与其中,为新设备的产品寻找出路,才是最大问题。因为我的技术,总厂是绝不肯放我脱离新车间的技术管理,让别的不是最熟悉设备的人接手。而且我对怎么走产品出口之路,或者价格双轨之路也是茫无头绪,很奇怪,你的企业管理书籍里几乎没有有关销售的内容,难道国外也是按照计划渠道销售产品,不需企业自己找市场,寻出路?如果国外也是这样,那么,我姐夫的小雷家村自己找渠道进货,不在计划体系内生产,自己找市场销售,是不是标新立异,或者只是夏日划过天际的流星一般的短暂经济现象?因为那么多的不确定,所以我才觉得我的选择有些难。既不愿放弃既得,又担心无法预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开动我所有的智慧精力去求新求高,却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做的选择吗?我想,我还年轻,跟我同样年龄刚分配进厂的大学生在这个年龄依然一无所有,还站在起跑线上。如果我放平心态,也以一个新人的心态和姿势站回起跑线上,我可以做什么,怎么做?……”

信中,宋运辉又写了别的,他叮咛梁思申在中学里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最好的大学,因为一个好大学独特的学习人文环境,对人一生影响至大,他讲了他与来自名牌大学的虞山卿之间的修养区别。他也讲了他的程小猫打出来的围巾坑坑洼洼,可很感人,幸好现在有毛很长的马海毛线,可以帮小猫围巾里面的跳针遮丑。他甚至还给梁思申说了刚刚发生在小雷家大队的改革。一边写一边想自己太怪异,梁思申才是个高中生呢,连小猫都听不懂的话题,梁思申能懂?可宋运辉还是手不由己地写了,就好像是记日记,写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学时候,总把发生的见识的所有新鲜事写信向家里汇报,家里有个一直关注着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从来都是言之有物,绝不空洞,虽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毕竟有想法,而且是视角独特,观点鲜明,甚至尖锐的想法。

其实,写完给梁思申的信,将自己心中一直反复的思路理清,明晰写到纸上,宋运辉心中立刻有了清晰的决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从新车间副主任,赚够资历后升到新车间主任,然后再赚点资历,最好让自己眼角尽快长出皱纹,明显老成之后,转到一分厂担任领导,然后……再然后……一直到头发花白,做个稳重的宋厂长。闲暇时间,钓钓鱼,揩厂里便宜自己打一套沙发,生个孩子抱着宠着养大,还有,每天学着旁人嚼舌根,成为传播小道消息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环节。

那样的人生,可怕。那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书记去了北京后还没回来,传来的内部消息说,审批工作异常艰难,因为这是一个太大的创新。对于金州这样的大型企业而言,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太多,水书记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汇报。

幸而,一车间的大修完成,由一车间拉动,总厂终于走出亏损。程厂长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算是不负水书记所托了。但是,考虑到下半年已经开始,总厂利润与工人奖金密切相关,水书记在电话里指示想方设法挖掘潜力,提高利润。程厂长召集分厂厂长,讨论如何在下半年将前两个月的亏损弥补掉。这事儿,一分厂厂长最在意,因为亏损就是发生在他任厂长的一分厂,他兼任车间主任的新车间。

回头,他在分厂例会上,就把任务向新车间布置下去,要求继续提高产量,压低质量,只要与一车间产品质量参数持平即可。

但是宋运辉阳奉阴违,不予执行。回头,一分厂厂长看报表见新车间产量没有变化,便打电话问宋运辉什么时候改变参数,宋运辉给他一个回答,说质量不可能无限量低下去,再低,反应器上会出现大面积结焦。一分厂厂长将信将疑,但又无法当场反驳,因为他不懂新车间设备。他只好暗中找来新车间一个工程师询问,工程师不疑有他,回答说有结焦可能,但参数变化幅度不大的情况下结焦可能性不大。一分厂厂长问,如果调整到一车间的产品参数,会不会结焦,工程师说,因为设备从来没达到过这么低的参数,所以必须与上次下调参数时一样,边调边观察,必须非常小心谨慎,但不是没有可能。

一分厂厂长从严谨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师嘴里听出苗头,那苗头就是,宋运辉也不知道会不会结焦,可宋运辉没有尝试,便拿话拒绝了他,本质乃是宋运辉不愿执行他的决定。于是,一分厂厂长鼓励工程师尝试,可工程师说他不敢,连宋主任调整参数时候都战战兢兢,满头是汗,他技术不如宋主任,没那个胆量尝试那么贵的设备。

一分厂厂长既然把情况调查清楚,便又找上宋运辉,让他务必尝试降低参数,也提出他会在场,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结焦产生可能。一分厂厂长把道理说得很婉转,但他等待的是宋运辉的拒绝。而果然,宋运辉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又拒绝了他,但只是可能带有些轻蔑地告诉他,理论上而言,会结焦,昂贵的设备不能冒这个风险。

如果换作别人,一分厂厂长可以把任务强硬地压下去,但是对于宋运辉,这个有程厂长作为后台的手下,却不行。他可以抓住宋运辉显而易见的错误提出批评,但是对于新车间的设备他无从下手,批评出去,反而可能成为属于他的笑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束手无策,他等的就是宋运辉的再度拒绝,他索性将宋运辉交给布置任务给他的程厂长自己去处理。程厂长没法压宋运辉,那是程厂长自己没用,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顶翻,那是笑话。宋运辉如果顶不住丈人压力最终调低参数,那么,宋运辉存心与他一分厂厂长闹对立的情绪昭然若揭。反正宋运辉将左右不是人,他正等着宋运辉自己入瓮。他在找上程厂长谈困难的时候也指出,宋运辉可能对他在以前一个会议上的批评有抵触情绪,他还把那次会议向程厂长回忆一下,搞得程厂长很替女婿理亏尴尬。

等一分厂厂长一走,程厂长就打电话到新车间,要办事员立刻将宋运辉找到。

宋运辉大致知道丈人上班时间就这么着急冒火地找他,肯定与一分厂厂长刚被他拒绝有关。所以进到程厂长的办公室,他就先声夺人:“爸,参数不是不能降,可是再降,我们相比一车间没一点优势了。第一次降参数后车间反响很大,很多人有反对意见,我好不容易摆事实讲道理让他们体会总厂的难处,再说还有那么一点技术优势支撑着,他们才能想通。如果再降,两个车间摆在可比条件之下,只要从总厂调一下数据就可以得出新车间单位利润还不如一车间的结论,新车间全体工人的脸面往哪儿搁。分厂当然无所谓,可我得顾虑手下职工的情绪。”

程厂长静静听完,却一针见血道:“小辉,你是不是挟技术自重,借机宣泄反感分厂厂长的情绪?你要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你虽然处于可以胡闹的年龄,可你已经是中层干部,作为干部,你不能意气用事,你得眼观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决定,这次你也不能做,因为这回提高利润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让分厂厂长看我的好戏。”

看到宋运辉哑口无言,眼神中了然和复杂并存,程厂长叹息道:“去吧,赶紧去调整参数。至于你与你上司,谁都没指望你们能团结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总是你失策。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

宋运辉答应了出门,回去就参照上次改变参数的经验,这回很顺利,几乎是没啥障碍地将参数降到一车间那个水平。都没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个参数如小菜一碟。

宋运辉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风险,他甚至在调整参数过程中带着对讲机,直接站在现场观察孔旁边,随时观察现象改变。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调整时候泼辣,大胆,因此给外行人的感觉就是,调整参数是件容易不过的事。程厂长知道后,顿足长叹,还是年轻,还是冲动,不懂这个时候适当伪装一下,装作十二分艰难,也算是给一分厂厂长一个面子,稍微堵住一分厂厂长的嘴。可这下,如此轻而易举,谁都会说,宋运辉原本的拒绝那是存心为难人家不懂新车间的一分厂厂长嘛。

回头,程厂长把宋运辉教训一顿,说他不是不准备进步的纨绔子弟,他还要进步,越是有靠山,就越要起码表面上给人一个谦虚好学的样子,不能以为做了程副厂长女婿就得意忘形。程厂长还说,自己才只是总厂副厂长,还不是第一把手,还做不来一言堂。程厂长要宋运辉戒骄戒躁,不许得意忘形。

程厂长显然很激动,又跟宋运辉分析了得罪一分厂厂长的利弊,根据一分厂厂长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轻干部选拔标准,那人前途光明,何必为一点小意气得罪一个可能永远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饭桌上程开颜哥哥听着一直笑,说男人怎可没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开颜就一直拿话想打断她爸没完没了的批评,可她爸这回就是不听她的,一直到她妈发话,才停止,偏偏她丈夫还向她爸提问,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清利害关系才罢休。

但是,宋运辉抵制一分厂厂长、最后却是闹个尴尬收尾的“事迹”还是传开了。有好事者问起宋运辉,宋运辉只是自嘲地笑说,那么好的设备,不能堕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抵触一分厂厂长,他对上司没有个人成见,他只是抵触一分厂厂长的命令而已,他对事不对人。总厂增产节能的要求,怎能总是用新车间设备堕落来完成指标,但既然岳父兼总厂副厂长硬压,他只能遵守,他总得听岳父大人的话。

这话传开,新车间诸职工都因此心态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参数,一分厂厂长心里更不满。在金州总厂小小社会中,这事很快便酝酿成为不得了的矛盾,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都说,宋运辉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车间职工拥戴,自己又握有过硬技术,顶头上司拿他没辙。也有人说,宋运辉迟早是继续上升的料,一分厂厂长不明智,或者说是嫉妒,怕宋运辉压倒他,才现在来不及地打击。

传言有好听有难听,总之一分厂厂长全部听在耳朵里,照单全收。

水书记中间回来一趟,得知宋运辉的狂逆后,心有不满,怀疑小年轻仗恃技术,又仗恃他不在家时候是程厂长当家,所以小人得志。但水书记没太多表示,听过便算数,没当作重要事情对待。这令一分厂厂长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该如何处理宋运辉。没多久,水书记又去了北京,撂一个问号给一分厂厂长。

其后,分厂与车间又因几件小事产生龃龉,分厂有些无聊的这检查那活动都在新车间遭到抵制,上令无法下达,分厂无限尴尬。可是新车间人却对宋运辉拥护得很,因为宋运辉在新车间执行他自己的一套,卫生、秩序等都订立在日常规章中,并不需要搞什么突击活动来表现。整个车间因为新,又因为管理得好,闲处无乱扔的废弃物,所有工具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进新车间只见秩序井然。对于抵制分厂的活动运动,宋运辉从不说他的动机,但是下面的人都说,我们执行的是高级制度,哪里需要堕落到降贵纡尊,下面的人正为降低质量的事烦躁,趁此终于有捡回自尊的机会。于是,“堕落”一词,成了新车间,乃至总厂的流行语。

因为拒不执行的事是宋运辉做出,因此所有的议论,也都被一分厂厂长归到宋运辉头上。一分厂厂长并不是个怕事的人,即使就级别而言,作为总厂最要紧分厂的厂长,他在金州的重要性并不亚于程厂长,对于一个手下的刺头,他既然设套让宋运辉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会如祥林嫂般到处哭诉含冤寻求舆论支持,而是先去程厂长那儿打个招呼,然后就大会小会地批评宋运辉,进而暂停宋运辉的职位。

程厂长一接到一分厂厂长挑战书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运辉怒斥。但是宋运辉的回答令他叹息,宋运辉说,除了在技术方面,他因为固执技术而不愿违心接受分厂增产压质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愿做的,分厂会议上他都是没有异议,这种事反正是表面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制不了新车间的民意,因为压质量,新车间的职工抵触情绪很大,面对众人的反感,他束手无策,不懂该如何制约那么一大帮人。

程厂长很无奈,当初宋运辉担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举荐,但是他也考虑到一个年轻人能否挑此重担,当然,他知道宋运辉的技术没问题。但是,作为车间主任,管的不仅仅是设备,设备这东西,只要掌握了技术,它们是死的,作为车间主任,还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难管,一个没有太多阅历的年轻人,要他管那么一大帮子人,确实勉为其难。程厂长听了宋运辉的解释后,表示理解,他还安慰了一下女婿,旋即打电话联系水书记。

当然,程厂长就女婿与一分厂厂长之间的矛盾,除了用到宋运辉的解释之外,他又有补充,他还提出,不如让宋运辉调到总厂生技处,分管一分厂的新车间,以后继续管着熟悉的新车间设备和生产,也算是继续用到宋的技术。这样的解释和建议,让水书记满意。手下两员他看好的干将打架,是水书记最不愿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闹到白热化,他势必得出手处理,处理哪个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处理宋运辉,因为上司与下级打架,为了维护总厂秩序,他总不能鼓励下级造反。可是,他挺喜欢这个话不多、有点耿、能做事的小年轻,再加投鼠忌器,总得顾着点老程的面子。好在,程厂长没为难他,已经帮他把事情调解好,压下宋运辉这一头,把退一步的处理意见给他。这让水书记心里很是受用。水书记这才将他考虑已久的处理意见告诉一分厂厂长与程厂长,他的意见是,宋运辉的职位先搁一搁,冷处理,都别动,他回头对宋运辉另有任用。

一分厂厂长说什么都不相信宋运辉是因为掌控不了新车间才总是不落实分厂的工作,在他眼里,宋运辉对新车间的控制别提太有效,他这样挂名车间主任的人都无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经服软,无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宋运辉服软,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为他从水书记的处理中看出水书记对宋运辉的看重,打狗总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厂长的话,他还可以设法,是水书记的话,他哪敢乱来。但他没恢复宋运辉的车间副主任工作,既然暂停了,他就强硬到底,否则他以后还怎么在分厂一言九鼎。他让宋运辉在生技科赋闲。当然,他也放出风声,告诉他人,宋运辉不是管人的料。只是,在一分厂厂长内心,却一直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对于宋运辉此人,这个将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镜框后的年轻人,他发觉,他琢磨不透。

程厂长则是满意水书记的处理,尤其满意的是水书记对他女婿的重视,这让他恢复面子。他还提醒女儿最近别烦着女婿,女婿最近心情不好着。宋运辉更是满意于这个结果,但是他不便说,对于丈人对他的帮助和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感激在心里。

正好趁开学,程开颜调到幼儿园开始做幼儿教师,她脾气好,自己也爱玩,跟小朋友混得不错,回家说起孩子们来就嘻嘻哈哈。她听了爸爸的话,以为宋运辉心情不好依然对她强颜欢笑,她就常讲小朋友的糗事让宋运辉笑。宋运辉其实并不心烦,他还到市工人文化宫报名去学刚兴起的美声,也给程开颜报了个名,两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里工人文化宫练上几嗓子。两人都有乐感,年纪还算轻,嗓子也不错,竟是练出点名堂出来,也很快乐,尤其是程开颜回来还可以教小朋友们唱歌。

不过,在别人眼里,都以为宋运辉受刺激了,一个本来稳重的人竟然去学唱歌,这事儿反常。舆论大多同情弱者,为此,一分厂厂长挺受诟病,谁都认为人家宋运辉本来把新车间搞得好好的,都是一分厂厂长妒贤嫉能,硬把人家一个大好青年给毁了,而且人家小伙子都没出言指责一声,小伙子不容易。

让宋运辉没想到的,是新车间上上下下对他的无声支持。

宋运辉又开始有时间去图书馆阅览室。再次接触刘启明,感觉刘启明的气质,文雅中带点尖酸,其实并不可爱。不像小猫,小猫与她的家人,构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姗姗来迟,包括一本有关销售的书。展开信,宋运辉才知这封信为什么拖延好久才到。原来,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妈妈去美国奔丧,可是受到冷遇,没人安排她妈妈的住宿,她妈妈不得不与她住在一个房间,单人床不能睡两个人,她睡了好几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担忧,这个家庭里,对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对她的态度可有可无的外公,与巴不得她不出现的舅舅会不会更当她是透明,她考上大学后的费用,他们会不会要她自己负担,或者甚至要她回国读大学。她说,这不是不可能,舅妈就曾提起要她回国读大学,说供读大学的费用太高,成年人应该自筹。她妈妈也有类似担心,就此问过她外公,可外公或许是受外婆去世的打击太大,没有做出明确答复,令妈妈上飞机前还是担心。

梁思申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从此两个舅舅当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没有问题,吃住毕竟是小钱,但是读书的学费问题就大了。从两对舅舅舅妈对待妈妈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他们视妹妹一家是包袱,巴不得逼她回国甩掉这个包袱,他们两个可以尽情瓜分遗产。因此,她与同学商量,大家帮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议她应该通过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遗产。但是妈妈不同意她的办法,说那会伤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刚刚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击,不许她做伤害外公家的事。梁思申说,她不以为然,老外婆照着中国习俗没有留下分割名下财产的遗言,这并不意味着她对外婆的部分财产没有继承权,这是在美国。她现在犹豫的是,要不要与舅舅他们翻脸。

后面,梁思申写得有点草草。她说她去书店看了,企业管理类书籍还真很少讲销售的,所以她只好先买一本专门讲外贸的书寄来,这书主要讲外贸文书规范,算是工具书的一种,也可能并不针对。她还说,她支持Mr.宋的选择,混日子,那是浪费爹妈给的好脑筋。

宋运辉看了信后,立刻回信,告诉梁思申,到哪儿,都得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以免被动挨打。他说,他不知道美国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规定梁思申有获得部分她外婆遗产的权利,她就有权享用这笔钱,她舅舅无权剥夺,他希望梁思申继续想办法,找在美国的成年人咨询,如何避免被动。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问题中的一处谬误,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遗产,作为她舅舅应该也知道美国国情,所以不存在翻脸的问题,舅舅他们翻脸,只能意味着舅舅们无理,意味着她舅舅们本来就打定主意想侵吞她这个孤女的份额。如此,如果舅舅们本来打算供养她,打官司虽然会让舅舅们伤心,但道理讲得通,官司后多孝敬舅舅们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们本来就有逐她回国的打算,那么打官司是迟早的事,迟不如早。只是,宋运辉在信中担心,一个小姑娘与亲人打官司,法院会搭理小姑娘吗?美国的法院究竟是怎样的?梁思申的舅舅们在当地生活几十年,又有点钱财,他们会不会与官员关系良好,台面下就做了手脚让梁思申输了官司?这么一来,梁思申岂不是更被动?因此,宋运辉奉劝梁思申,千万三思而后行,一定得站稳脚跟,确信自己不受伤害,才能出手打官司,官司,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官司背后,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猫腻。

为此,宋运辉从总厂办公室借来一本盖有保密字样的法律法规的书来看,越看越觉得梁思申的官司有点玄。他不清楚美国的法律怎么样,但总觉得各国的法律总应万变不离其宗,忙又写信追上去,列出注意点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将这些注意点都做到后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后,宋运辉一直为梁思申担心,担心这么一个小姑娘只身在美国求学,万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还真求天天不应。她若是回国上大学,现在高考竞争如此厉害,她一个受英语教育的人,得高复几年才能参加中国的高考啊。他发觉,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战的艰苦。他爱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是为宝贝女儿操心。

没想到,水书记跑部委终于跑岀成果,外经贸委批准金州进口设备生产的产品可以试点自找国外客户,自行结汇,自负盈亏,由掌握进出口权的外贸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价格双轨制没被批下来。

水书记回来就火速成立运销处管辖下的出口科,让岀过国、懂英语、最懂新设备、最懂新设备生产出来产品、又年轻有冲劲的,他信任的宋运辉挂帅出口科。他本来并不愿意把宋运辉调出新车间,可既然一分厂厂长不能容忍提携一个年轻人,他只能妥协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运辉得偿所愿,走马上任,手下,三个比他晚进门的大学生,都是刚从车间抽上来。人称四人帮。

十月一日,虞山卿结婚。宋运辉携程开颜参加婚礼。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处,拖住宋运辉酒后吐真言,怨说找个靠山与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样,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来的,本来以为他是最佳人选,可是,还是被有关系的人捷足先登了,他只能为人作嫁。宋运辉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机会只有一个,他只能不客气了。换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轻易放弃这位置,当年虞山卿为可能的出国都可以在整党中踩他,虞山卿现在只是硬不起来而已。不过,宋运辉没有与虞山卿搭话,作为胜利者,他不会学虞山卿过去对他的嘲笑,他决定保持大度。

宋运辉去参加了广交会,当然是水书记亲自带队。水书记很是满意于宋运辉在与外商谈话时表现出来的不卑不亢,比其他三个岀口科的人强得多。水书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可他人老成精,旁观就能看出外商们的兴趣被宋运辉激发出来。他感觉,没找错人。

宋运辉以对产品的熟悉,对国际上同类产品的熟悉,和对工艺的无比熟悉,打动外商。有外商要求或者同意找时间去金州拜访。也有一个外商准备广交会后就跟去金州。旗开得胜,这令宋运辉心中涌出无数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总有少许闲暇。少许闲暇陪着水书记一起出去广州街头,两人对广州市面的混乱大惊失色。同样的货物,换一家店,价格竟可以天差地别。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当街乱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开衣服,露出身上挂满的几十只亮晶晶手表,就这么当街谈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到价格如此便宜,东西又漂亮,水书记买了两只双狮全自动带日历男表给他两个儿子,又买三只女表分别给老伴和儿媳。有些集贸市场竟然还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卖,水书记十米十米地买布料,宋运辉也买,两人像是不要钱似的买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书记看着宋运辉自信成熟地与给金州做代理的外贸公司那些老练业务员交谈,一点不落人下,看着宋运辉有效地指挥手下三个兵合理安排工作,水书记心中泛起狐疑。他与宋运辉带着外商先乘飞机回金州路上,他问宋运辉,与一分厂厂长关系闹僵,是不是意图跳出新车间的曲线救国策略。面对宋运辉的讪笑不答,水书记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将两人关系一一剖解,一一逼问宋运辉是抑或否,宋运辉异常尴尬,满脸涨红支支吾吾招供说他觊觎出口科的原因是为兑现当初进口设备时候的设想,实在不忍心看着心血成就的新车间堕落得生产低档产品。水书记虽然骂了几句,可没太放心上,人有点手段,这很正常,小伙子又没损人利己,全是以贬损自己换取岀口科位置。只是觉得小伙子难得,肯在优势位置上断然以退为进,忍辱负重等待时机,这等耐力,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这点,他欣赏。

水书记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纪的宋运辉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犹如高高在上的如来佛,孙猴子蹦得越欢,他看着越高兴。他早已攒足提携机灵部下的资本,他自然无须有武大郎开店的狭小心胸。

宋运辉回到金州,就将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人们都以为他应该穿上西装接待外宾,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洁一点而已。他岀过国,明白人家工厂里面怎么在做。他领外宾进新车间,新车间的工人都对他异常热情。而他则是能如数家珍地面对同样懂行的老外的提问,并做出技术方面的解释,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为了拿出产品交给老外,在取得水书记的同意后,他回到总控室,监督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改换运行参数,开始生产高质量产品。工人都依然称他是宋主任,都笑说宋主任是抱大新车间,又给新车间找娘家,将新车间一手包了。宋运辉还是笑着说出那句话,不忍看着新车间堕落啊。因此,车间工人与宋运辉很是贴心。接替他的新车间副主任显然没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运辉低头。

一批外商拿着样品回去自家进一步化验去了,不久又有一批来。金州总厂的岀口科在挑战中忙碌。

外贸局面的打开,令新车间又恢复一支独秀的优势。而这其中,宋运辉的努力众所周知。宋运辉也清楚他个人对新车间的意义,若说心中没一点志得意满,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连续接到宋运辉的两封信,对于宋运辉说的无论如何都要掌握主动权的说法非常有共鸣,也对宋运辉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就笑了,原来神勇非常的Mr.宋也有不懂的东西,她真是非常高兴,立刻抓紧这个难得机会,写信用美国的法律教育了Mr.宋。然后,她毅然行动,通过向老师求助,找到一个可靠而且能干的律师,为她和妈妈代理争取外婆遗产的事宜,那个律师,是她校友的爸爸。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间,不用回家看舅舅们脸色。

但是,官司进展缓慢,圣诞节期间还没结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骂,外公骂她败家子,意图瓜分家产,她也被妈妈来信责备,但是妈妈还是考虑到女儿的生存,寄来授权书,舅舅们更是翻脸不认。年轻的梁思申反而被激发斗志,咬牙切齿,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为什么不坚持?她甚至与同学商量着,寻找第三方机构的帮助,逼迫外公不得不开岀支票,支付她这个未成年人最后半年高中的费用。然后,她只能听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进大学前结束,她就可以获得不菲遗产,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到时,将有很多问题需要她面对,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学们的支持,她也大胆大方地寻求大家的支持。

离开父母,只身赴美,让梁思申成长。与亲人公堂相见,更令她快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