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大家反应也不错。不过我看的还是你能交出什么答卷,这份答卷,不错,思维够系统。”

“谢谢水书记。到调度之后,坐的位置不同,考虑问题就全面一点了。不过,可能将对一车间的考虑放到整个工厂,又很有欠缺了。”

水书记听了笑道:“你嘴上说得谦虚,心中不以为然吧,哈哈。来,我先泼你一盆冷水,你这份计划,我不可能批准在一车间独立执行,因为一车间是全厂的心脏,一举一动影响全局,即使是试点,也不能找上一车间。但是你提供一个很好的思路,你这个思路以及你去年钉在墙上的工作安排,让我考虑到应该修整整顿办的工作模式,从过去的由上而下工作方法,改为总厂制定框架的由下而上的方式。这个问题我们另找时间开个专门会议决定,会议时间会提早通知你,你到时推掉夜班。你回去有时间再将眼光放开一点,人站高一点,统筹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是,书记。”宋运辉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他现在脑子有点犯困,反应比较本能。看见水书记起身,他也跟着起身。

水书记过来,满意地拍拍宋运辉的肩膀,看宝贝似的将宋运辉上下打量半天,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觉,睡足了立刻给我开动脑筋,最迟不出三天会通知你。你做得很不错,进厂不到一年能对一车间有如此深的认识,甚至能提出一些改进思路,你这日日夜夜没有白花。”

宋运辉有点受宠若惊,被肩膀上水书记那只温暖的手鼓励得更晕,有些结结巴巴地道:“谢谢水书记,我……我肯定考虑不成熟。”

“这是必然的,你的阅历摆在那里,你所看到的和所思考的,必然受你阅历的局限。”水书记亲自送宋运辉出来,两人一起站在走廊栏杆边,下面人流来来往往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扬长避短?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思想活跃,相比我们年长的,你们敢于接受新事物,善于接受新事物。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设备落后,工艺落后,产品跟不上国家调整重工业服务方向,发展轻工业原料的要求,等等诸如此类。你作为年轻人,你更应该在技术改造、技术革新方面多下功夫,另辟蹊径,寻找突破口。我需要你考虑的问题也是这新的突破口。你不需要给我完美答卷,不必做得跟资料袋里那些那么完善,你回去好好查阅国外先进资料,金州目前最需要的是这些。”

“是,我会做到。”宋运辉欣喜,他是年轻人,他早在进厂初期就已经不满工厂的设备运能,他早就等着这一天,没想到水书记高瞻远瞩,先人一步提出。“水书记,那我能不能请假,回学校去查阅资料?金州的相关国际资料……已经落后。”

“前年开始图书馆已经引进国外先进资料,你看了吗?”

“都看了,不过已经比我在学校接触的落后。书和杂志在时效方面不能比。”

“那还等什么,今晚别上夜班了,明天出差,我先给你批张条子,你去财务预支差旅费,明早再来找我,你直接去北京,我给你开介绍信找人进内部查阅资料。”水书记一边说一边已经返回办公室,找笔写批条。

宋运辉没想到水书记做事如此迅速,令人耳目一新,想到即将去北京进内部查阅资料,他心花怒放,简直想蹦起来。他跟着水书记进去,着急地道:“水书记,中午就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车路过,我今天就去。”

“来不及,有些信件我晚上才写得出来。你今天夜班别上了,好好准备,明天走。”水书记戴上老花眼写字,他的写字速度不如办事速度,一笔一划有些慢,但看上去力透纸背。“总工办也在研究国外技术动向,他们还跟我信誓旦旦说厂图书馆资料充足。你要是拿不回来足以证明厂图资料落后的资料,我找你算帐。”

宋运辉正激动着,胸有成竹地道:“水书记没有找我算帐的机会。我现在手头的去年翻译资料已经比厂图超前,刘总工想了解的FRC技术资料还是从我那里拿走。”

水书记停笔,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抬手将原来那张批条撕了,重新开写,写的时候不很连贯地道:“你回去准备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替换衣服,不把一车间关键设备的国际技术走向搞清楚你别回来。这件事,没有先例可循,你和生技处的几个大学生分头执行,自找出路,我和总工办给你们提供便利。你记住,必须解放思想,打破框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产品方向,但也必须与原有辅助设备合理配套,而不是另造一个新工厂。”

“明白了。”宋运辉这才知道,他在基层山中方七日,金州领导层这世上已千年,水书记才刚接手,金州厂全体上下顿时全速运转,而不单是他一个人有所动作。他忽然惊醒,如果不是他自觉找到切入点,递上计划书,是不是没今天的机会?是不是将被分在生技处的几个同进工厂的大学生抛在身后?他顿时有了分秒必争的急迫心理。

水书记写完批条,交给宋运辉,上面是预支差旅费用,宋运辉大约三年都挣不了那么多钱。水书记这回没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严肃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绍给我,我对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负我。”

宋运辉答应了出来,见虞山卿已经等在外面。两人见面,没有说话,都是相对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现,宋运辉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眼皮浮肿,而虞山卿则是容光焕发,眉目英挺。

看着走进书记办公室的虞山卿,宋运辉不由得想到刚刚水书记的话,难道虞山卿早就开始着手设备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没有找到方向了呢?从刘总工对FRC的陌生,和水书记对厂图资料落后的陌生来看,虞山卿的研究并无成效。但是也难说,或许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条路,而条条大路通罗马,谁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势,他必须分秒必争。

现在想让宋运辉睡觉他也睡不着,他去财务领钱,又到总务换全国粮票,然后飞车去火车站买火车票,回来哪儿都不去,就在寝室将手头所有笔记和翻译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只是没想到晚上宿舍楼后面灯光篮球场举行春之声歌咏晚会,宋运辉探个头看一眼就缩回,寻建祥一直扒窗户边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对面女工楼探出来的头。看上一会儿,寻建祥拿脚踢踢宋运辉的桌子,说刘总工家小妞来了。宋运辉丢下书本就探出脑袋去,循着寻建祥的指点,果然看到小刘。小刘穿一件钩花线衫,脑后松松挽着头发,娴静得不得了。正好乒乓桌搭成的台子上有个美妙的女声在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宋运辉看看台上那个梳着童花头的女孩子,心说这歌得让小刘唱才配。看下面的小刘,则是淡淡地微笑着,不热衷,也不疏远。寻建祥在一边说,操,这素质是真好,跟《人到中年》里面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难弄。宋运辉立刻反驳,哪有那么老。

宋运辉尽看着小刘,寻建祥依然四处乱看,忽然又叫了一声,操,这小子学成方圆啊。宋运辉看去,见虞山卿竟然扛着一只硕大的吉他上台,罕见的黑白格衬衫,黑长裤,卓尔不群。心说怎么又是他,他怎么无处不在。下意识地看向小刘,竟见小刘一只手两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专注地看着台上,灯光下眼波流转。宋运辉心头烦闷,忍不住学着寻建祥骂了声“操”,一声不够,又是一声。寻建祥闻声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头来看。但小刘没抬头,她是如此专注。

而虞山卿在台上唱得高兴,第一首是《Kiss me goodbye》,赢得满堂喝彩,第二首是《Yesterday》,两首唱完,大家热烈地在下面拍手叫再来一首,小刘一改刚才的淡雅,也是热烈地拍手。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拍,两手死死撑在窗台上,咬牙切齿,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经响起,是很多人熟知的,连宋运辉都知道的《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依然是英语歌曲。宋运辉忍不住对寻建祥抱怨,说虞山卿英语比他差得远,偏偏盯着唱英语歌,要不要脸。寻建祥说人那是本事。

宋运辉不要看了,缩回头看资料,但哪里看得进去。好在虞山卿识相,三曲后不再唱,宋运辉才又探出脑袋去,台上已经换了人,可小刘依然手指扣着下巴两眼痴痴追踪着下台了的虞山卿,宋运辉上面看着非常无奈,然后眼看着小刘一个人离开,推上自行车走了,原来,她只来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户晓的,小刘未必不知道。原来他对小刘单相思,小刘对虞山卿单相思,这什么事儿。

宋运辉带着挫败感上火车了,带着挫败感的宋运辉老想着假想敌虞山卿,发誓说什么都要把虞山卿赶超了。而寻建祥虽然嘴里取笑宋运辉,可心里竟然比宋运辉还激愤,操,刘小妞,无法无天了,不就是个总工女儿吗,有什么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义愤。

妻子去世后,一向睡觉踏实,打雷都不醒的雷东宝好几夜失眠。失眠时候他索性一骨碌起床,就着小土窗透进来的月光,打开烫花樟木箱检看里面的小衣服。当初他妈要把这些小衣服拿去烧了,他不让。这是他妻子的手工和他未出生儿子的叠加,就像那些运萍穿过的衣服一样,上面带着他们的灵气。看这些小衣服时候雷东宝虽然沉默,可整个人清楚,清楚得能回忆起与妻子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可白天时候,他就蔫了,他睡眠不良,整个人灰头土脸,两颊顷刻削了下去。

雷母看着不妙,收拾收拾搬回旧屋。但雷东宝吃惯宋运萍做的菜,嫌老娘做出来的菜只一个味道,都只有一股蒸饭味,气得他老娘想撂挑子,可终究是心疼自己儿子,儿子再不爱吃,她也旁边苦口婆心盯着,被儿子顶几句都无所谓,生一会儿气,转背就好了。可儿子老是没胃口也不是办法,雷母想了又想,试了又试,无计可施之下,竟然一个人走老远路找去宋家里讨要烧菜秘诀。

宋母怎么也想不到亲家母为这种小事上门来,家里正好中午没啥好吃的,宋季山又在食堂吃,便随便炒了只蛋炒饭,烧一碗青菜汤,拌一碗土豆丝,招待雷母吃了。两人哪有胃口吃,尤其是宋母一看见雷母就汪岀眼泪,一碗蛋炒饭,吃到后来差点成泡饭。雷母总算学得一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起她以前反对的煤球炉,这生煤炉的事,她也是现学现卖,吃饱一肚子的烟,才总算将几只煤球烧红了。便依样画葫芦地炒了蛋炒饭,烧一只菜汤,又蒸了几只萝卜,筋疲力尽端给儿子吃。

雷东宝没想到老娘竟然为了他吃下饭去到宋家取经,说什么也把炒焦的饭塞进肚子里,把汤兜底喝了,只是这萝卜再也吃不下。雷母看着儿子把饭吃完,又高兴又难过,眼泪管不住地直流。雷东宝拿不出话来劝,陪着老娘静坐。此后雷母就到处找煤球炉烧饭的人家取经,取来经就给儿子做着吃,雷东宝知道老娘辛苦,填鸭子也得填进肚里。总算人不再瘦下去。

雷东宝虽然人没精神,发起脾气来却更爆,大伙儿即使有心劝他,可又怕劝错地方,遭雷东宝拳打脚踢,都只有避着他。只有雷士根与史红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小雷家群龙无首,迟早得乱,得先从摊子铺得最大的建筑工程队乱起。万一工地岀个故障岀条人命,那就糟了。士根与红伟合计着该怎么劝劝雷东宝,让雷东宝重新安心做事。两人找上雷母,跟雷母商量怎么劝她儿子,可雷母说自打儿子长大后从来就不怎么听她的话,结婚后就只听媳妇的,现在更是碰不得,一碰就跳。雷母让两人去找宋家,说儿子看在宋家女儿份上,会听宋家两老几句话。

士根与红伟立刻去找宋季山夫妇,一刻都不耽误。宋季山夫妇虽然跟着儿子有点怨雷东宝毁了他们女儿,可究竟雷东宝以前也孝敬他们,士根在他们面前说一不二,夫妻俩答应了,但要求士根和红伟跟着,怕岀什么岔子,毕竟他们都知道雷东宝的爆脾气。

士根与红伟将地下工作做足,才敢去找雷东宝,找到雷东宝也不敢说别的,只敢说他丈人来过电话,要他星期天过去说说话。雷东宝不知道丈人叫他有什么事,当天晚上就去了。骑车到宋运萍长大的家,又临阵胆怯,从窗户望进去一看,两老正清清凉凉地吃饭,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他敲门进去,这敲门,还是宋运萍扭着他扭出来的习惯,以往只要去的人家门开着,他都不敲门,抬腿就进。士根与红伟都不知道雷东宝出门,后面没跟上。

见了面,宋季山一声“东宝”,雷东宝叫了“爸妈”,一时相对无语好久。好久,还是雷母问了句:“东宝吃没吃饭?”

“没吃。听说你们有事找我。”

两夫妻看见雷东宝这样子,又怨不起来,宋母上前拉雷东宝坐下,宋季山去厨房盛饭,都没说什么,雷东宝坐下就吃。吃上几口,雷东宝忽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来,萍萍给我盛的第一碗饭足足够分两碗。”

宋季山夫妇对视,宋母先落下眼泪。宋季山忍了又忍,才对雷东宝道:“你妈说你现在想成仙,不吃饭。今天你怎么也得吃两碗。人都已经去了,你再有个好歹,我们心里更不好受。”

宋母擦擦眼泪,起来道:“我去炒个蛋来,东宝你慢慢吃。”

雷东宝伸手一把抓住宋母,道:“不用,菜够吃。”

宋母嘀咕:“不是够不够,看你瘦那么多,萍萍知道会怨我们。我今天做多少你吃多少,就当是平时萍萍做给你吃。”

雷东宝这才放手,宋母心中嘀咕,只要扯出女儿的牌子,雷东宝就听话。宋季山负有说服雷东宝的重任,原本约在星期天,没想到雷东宝当天就来,快得令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想好要跟雷东宝说什么,可人都来了,他只有临场发挥。他不是个能说的人,琢磨半天,才想出一句又不出卖士根红伟,又自认比较得体的话,“东宝,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事还是要做。”

雷东宝抬抬眼睛,看看老丈人,非常权威地答应:“知道。”

宋季山觉得雷东宝太厉害,他又缺乏挑战权威的勇气,想了会儿才又鼓起勇气,仗着丈人身份道:“可是听说你睡眠不足,吃饭很少,基本不做事。这样下去不行。”

雷东宝还以为这些都是他妈来告的状,换成是他自己妈,他早从喉咙底“呼”一声表示烦意,但对丈人,他只好还是顺从地来一句“知道”,因为他对不起两老。

宋季山一下没了下文,该说的都说完了,他又不敢逼着雷东宝答应以后睡觉睡足八小时,吃饭每顿起码两碗,不,三碗,人家都已经应了知道,他难道还要表示怀疑吗?他又陷入沉默。

宋母炒了三只鸡蛋出来,也端了饭锅出来,将饭锅所有的饭压了又压全盛到雷东宝碗里,与当年宋运萍盛给雷东宝的第一碗饭差不多结实。宋季山看看那么多饭,再看看桌上的菜,下桌去做紫菜汤。宋母将鸡蛋往雷东宝面前推,“强硬”地道:“多吃点,今天不吃完别下桌。听你妈说你……我们常想着找你来劝劝你,可又怕你忙,没敢找。我们老的都挺过去了,你小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要再每天这么没精打采的,我们老的活着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小辉离得远,我们和你妈往后都靠着你啦,你可别倒下,你要是倒在我们前面,以后我们都没脸去见萍萍,也没法活下去啦。”

宋季山端着紫菜汤出来,听着心说,老婆说的比他在理多了。

雷东宝听着也觉得在理,不错,他以后身上背着三个老人,他怎么敢倒下去,可问题是他身不由己。“我睡不着,这几天饭已经尽量多吃了。”

“那就好,慢慢……慢慢会过去的,唉。”想到慢慢过去了就意味着雷东宝忘记宋运萍,宋母不由得叹气。“睡不着就骑车来我们家吧,骑累了躺哪儿都睡得着。”

“我明天去工地转转,那儿累。爸妈你们不怨我就好,以后我会孝敬你们。”

“我们老的还能有什么指望,只要你们小的活得活蹦乱跳的我们就高兴啦。以后想到就来看看我们,别以后就当陌生人就行。”还是宋母说话。

“没,我担心你们看见我生气。以后会常来。”雷东宝松口气,一直觉得岳父母和小舅都在怨他,他怕一来又惹他们生气,所以一直有些犹豫,不敢过来探望。今天见岳父母没怨他,他好像就跟也被亡妻原谅了似的浑身轻松许多。

“你得常来,我们小辉一年没能来几次,我们太寂寞。”宋季山连忙也插一句。

“是,我会来,我会来。”雷东宝人一轻松,吃饭快起来。宋母看着他大口扒拉饭,心里真担心他噎死,忙将紫菜汤推到雷东宝面前。雷东宝吃完饭,见两老早就吃完,便端起所有菜碗菜盆都清了个底朝天。宋母看着放心,也为自己的厨艺得意,唠叨着“这样好,这样好”,收起碗筷进去洗。

宋季山犹豫了一下,道:“东宝,以后做事别太莽撞,政策多变,人心叵测,防不胜防啊。”

“知道。”雷东宝心说,都已经害死妻子了,害得妻子到死都不放心他,为他操心,他以后做什么事,说啥都得先在脑子里盘三圈才决定。

宋季山不知道这个“知道”是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但又不是很敢问,还是将另外一件要紧事也说了,以君子不辱使命,对得起士根红伟上门求助。“还有啊,你脾气也得改改,别动不动就生气发火。做人要团结群众,互助友爱,不能一个人霸王似的,那会失道寡助的。”

雷东宝老老实实地道:“这条做不到,天生的,没办法。”

宋季山觉得有理,脾气这东西果然是天生的,哪是一天两天可能改变的,他“嗯”了一声,准备仁至义尽地撂开手,回头也够向士根红伟交待的。但忽然一想,觉得哪儿不合逻辑,一时较真起来,对着雷东宝认真地道:“东宝,这脾气一定得改。坏脾气必然导致莽撞,莽撞怎么会产生?都是脾气克制不住,血气上头做出不经大脑考虑的决定。说起来,莽撞的源头还在脾气。你答应改改你的莽撞,这是好的,可你如果不改改你的脾气,你的莽撞永远也改不了。东宝,你现在是领导,学学克制自己的脾气。”

雷东宝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丈人会说出如此头头是道的一席话,不由抬眼若有所思看住丈人。宋季山为人谨小慎微,说了之后就密切关注雷东宝的反应,见雷东宝一双环眼紧紧扣住他,心底不知哪儿生出虚软,忙噤声不言了。倒是宋母从厨房出来,没关注到桌面风云变幻,很是赞同地道:“对,莽撞的根源是坏脾气,不能纵容坏脾气。根源不变,其他什么都白说。”宋母说着走到灯下,忽然看到雷东宝的环眼唰地扫过来,不知恁的,心头一慌,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上来,讪讪低眉坐下。

雷东宝不知自己的眼神对于两个躲在暗处做人多年的老人来说杀伤力有多大,见宋家两老忽然又不说话了,他还以为两人想起他们的女儿,忙道:“爸妈,我以前对萍萍从来没法发脾气,你们放心。”

“那好,那好。”宋季山喃喃地回答,又觉得这样回答伤体面,又补充道:“肯定不会的,你们那么要好。”

“倒不是,萍萍一说就哭,我哪里敢在她面前大声。”

“不会,我们萍萍从小坚忍,长大后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三个人错愕以对,他们说的真是同一个人?雷东宝忽然有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嗓门都急高了,“我真没欺负萍萍,只有她欺负我,我挨她揍,她揍了我她还哭,她还说这是鳄鱼的眼泪。”

宋家两老对视,哭笑不得,若是三个月前雷东宝说这席话,他们得笑得揉肚子,现在听了,先是忍俊不禁,然后又悲从中来,想到女儿好好儿的才过上几天有人顶着天可以撒娇的好日子,却又撒手西归了,如此福薄,两人的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雷东宝看着心说,宋家一脉相承,都爱掉眼泪,连宋运辉这个男子汉也会掉眼泪,都已经被他看见两次。他不会劝,看见丈人丈母娘垂泪,他就一边儿目灼灼看着。

还是宋季山早收眼泪,想了会儿,叹了声气,对老伴儿道:“萍萍在家里都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们害得她从小吃足苦头,总算嫁给东宝,她过了几年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唉,东宝,东宝……”

“是啊,萍萍做人有准头,她自己选的东宝,她自己心里有数。唉,东宝,人死不能复生,你也想开点吧,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宋母想到雷宋两家结亲后女儿一直那么欢喜,她也不忍再怨雷东宝,做人得讲道理不是?

雷东宝没想到岳父母这么说,原以为两人当面不骂他那是两人有教养,没想到竟然还说女儿跟了他也算是过到好日子,这反而让他内疚。一直以来只觉得两老懦弱,没想到,两老竟是这么讲理。两老为他开解,他反而没法对自己开解,两老对他讲理,他觉得自己更应该跟两老讲理,本来对于两老的话他答应就答应,并没打算花十二分力气做到的,现在,人家既然讲理,他当然得更讲理,否则,那还是人吗?他重重又应了声“知道”,他没豪言壮语花言巧语,反正他想,说了有什么用,看他怎么做就行。

雷东宝虽然还是失眠,还是白天没有精神,可他好歹打起精神做事了。只是诸事不顺,那家市电线厂没法立即还钱,市二轻局虽然给了点,可终有一部分的钱还得拖后再还。陈平原县长因为此事而对雷东宝起了戒心,一个没法妥善控制的人,一个随时可能爆大问题的人,他哪里还敢捧在手心作为模范供着?以前,雷东宝出事还有徐书记作为主要负责人顶着,现在,县委书记新来,雷东宝出事,书记可以甩手不管,他陈平原却得顶上,看着雷东宝没遮拦的脾气,陈平原岂敢将宝压在雷东宝头上,与小雷家绑在一起。他退却了,他开始重新在县里物色先进典型。

随着陈平原的退出和陈平原的示意,县建筑设计院也跟着退出,他们说,如今把小雷家帮扶起来了,他们现在需要集中精力搞自己的建设。这一来,小雷家建筑工程队没了技术支持,在建筑市场上就少了优势。雷东宝原本想找几个合作良好的设计师,请他们业余时间帮忙,但那些设计师都很诚恳地向他说抱歉,说设计院刚给他们开了会,再次传达了去年《关于制止企业职工从事不正当经济活动牟取额外收入问题的通知》,说设计院严厉禁止职工八小时外赚外快,要雷东宝先给他们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他们再给他帮忙。雷东宝手头正有一个工程需要技术指导,只能直接与县设计院联系,县设计院说他们任务紧,暂时没法帮小雷家。县设计院也没办法,陈县长示意过了的事,他们起码也得卖县长面子,一段时间内不接触吧。

失去了县里的支持,小雷家举步唯坚。

雷东宝回头与士根红伟核计,大伙儿都觉得,什么先进什么人大,都是虚的,领导能把这些给你,也能把这些取走,轻易得很。最关键的,还是得自己做好做强。以前自以为是的金字招牌,经此一役,发觉什么用都没有,招牌就是招牌,招牌并不能当饭吃。

领导既然如此对待,小雷家人也没了面子,雷东宝派几个年老的社员轮流着每天去二轻局要债,从局里盯到家里,盯着他们领导,盯得他们鸡飞狗跳,以快快讨到所有的钱。他们不再大规模发动社员,可是他们可以重点击破。领导打电话找雷东宝骂娘,雷东宝装赖皮,告诉他们老人们讨的是他们自己的活命钱,他想拦都拦不了,他除非拿出钱来拦,可他没钱。老社员们每天在家属楼敲着竹板唱快书烦得领导们鸡犬不宁,领导想抓他们,他们又没犯什么乱子,无奈之下,拆东墙补西墙,将电线厂的一套旧设备硬扔到小雷家,算是抵了欠小雷家的钱。

对着这么死沉死沉墨黑墨黑的铁疙瘩,小雷家上下一筹莫展,怎么用?没人会用。可是敲了当废铁卖又不舍得,好歹这还是设备。如果不要这些设备,退回去,市二轻局又拿不出钱来偿还,怎么办?市电线厂的人已经成死对头了,不能找。雷东宝要红伟找邻市的电线厂,找个工程师来看设备,看能怎么用。又叫士根去上海送兔毛时候也问问上海有什么电线厂,看能不能找人将机器开动起来。

好在,这年头人人都想着赚钱,社会上诱惑太多,原来的三大件都快过时,现在家家唠叨着电视机、收录机、沙发、三门大橱五斗橱,逼得会点手艺的要不是揩集体的油,上班时候打个弹簧箍只铁皮桶,就是出门寻外快,找八小时以外的发展。什么国家规定不许从事八小时以外的工作,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不能明刀明枪,就不会暗渡陈仓吗?

红伟请来了邻市电线厂的一个中年工程师,用手扶拖拉机连夜载来,晚上于预制品场雪亮灯光下验了设备,工程师说完全能用,但安装和开启,实在需要费一番工夫。看完设备,雷东宝用一只猪腿请客,又让从鱼塘捞一条草鱼做三吃,开了两瓶洋河大曲,好好招待工程师几乎吃到天亮,又让捎上两只正生蛋的肥胖活草鸡,要四宝开拖拉机悄悄将工程师送回去。

工程师回去一掂量,这外快得赚,不赚是猪头三。他悄悄找上几个好兄弟,每周星期六下午一下班就骑自行车飞快离厂,到僻静处甩上小雷家接应的拖拉机,赶到小雷家,帮助安装设备,星期一早上才筋疲力尽地回厂迷糊着眼睛上班。在厂里上班可以休息,到小雷家做事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分钟掰成两分使。

小雷家农民开动砖厂还算顺利,开动预制品场也是顺利,因为那都是不需要太技巧的工作。可是使惯了力气做惯了农活的手扶上机器的时候,怎么做怎么错。邻市师傅们来的时间有限,走的时候留下明确的作业让一周内完成,可等师傅们第二个星期天来,他们要么没做完,要么做错,总是完不成作业。雷东宝自己也耗在设备旁,除了搭设备上面的临时厂房和设备下面的水泥基础,他别的都不怎么能帮得上忙。两个星期这样地折腾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文化程度太差是主要问题。

可他作为大队支书,他得硬着头皮带头学习知识,带头忙碌在安装现场,可惜士根红伟两个知识水平高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已经安插在其他重要位置,小雷家现在正当危难之际,需要这两员大将守住赚钱阵地。雷东宝只能满队地筛找高中毕业生,好歹这几年都有小年轻正正规规读了高中出来,可那些高中生大多去了县里市里做临时工拿死工资。雷东宝动员回来三个,其他不肯回来的,雷东宝发狠下了死命令,谁敢不回大队作贡献,大队收了谁家的承包地。雷东宝一发狠,谁都怕,又是本队本家的,谁都不敢去公社告去,怕以后在老家里呆不住,那些高中生个个怨声载道地回来。

高中生们到底是容易教会,再加雷东宝凶神恶煞般地盯着,做着做着,大伙儿终于可以顺利完成工程师们布置的作业,小雷家好像是象模象样地有了正经儿八百的工人。其中一个雷正明,小伙子一教就会,还能举一反三,不就就被雷东宝指派做小头目。

雷东宝天天挂心小雷家电线厂,又不得不带头钻研技术,没时间想别的,也没力气想别的,每天都是筋疲力尽,倒床上就睡,睡眠质量开始恢复,倒是把丧妻之痛稍稍淡化了一点,偶尔睹物思人,可屁股后面穷追的都是活儿,哪里容他多想,他只能像头老牛似的拼命工作。反而,他的脸颊丰满了一点。

雷东宝不得不操心。一套电线生产设备之外,还得有水电气设备配套,买这些设备都需要钱。为了省钱,他开大队会议,以命令口吻与全队社员商量暂时断了劳保工资,暂时不报销医药费,暂时不支付设备安装人工工资,大伙儿虽有怨言,可也都只能理解,大队的帐目一清二楚着呢。最有怨言的是那些被逼回来的高中生,可小年轻们经不起雷东宝一声沙哑的吼,都只有老老实实干活。电线生产设备投产时候,小雷家几乎山穷水尽,连原材料都买不起。当然,临时车间只有上面遮光挡雨的一个顶棚,没有墙,自然也没有窗,没有门。唯独从邻市请来的师傅们的工钱一分不少,请师傅们吃饭的鱼肉也顿顿不减,雷东宝发火更是不会发到他们头上,雷东宝现在牢记着血的教训和岳父母的话,发脾气克制得很,不过发出来依然霹雳得很。

那些师傅们当然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心送佛上西天,帮忙帮到底。他们牵线,雷东宝大大方方送钱送物,拉拢了邻市电线厂厂长书记,小雷家电线厂成了大红公章敲定的邻市电线厂联营厂,用邻市电线厂的原料、技术人员,开自家的机器,岀自家的货,货色交给邻市电线厂,挂邻市电线厂的牌子销售。邻市电线厂早已是扩大了企业自主权,可扩大生产规模上新设备还是得局里批,很是麻烦。与小雷家联营,正好扩大他们的产量,顺便从联营中赚上一笔差价,私下设立小金库瓜分了做奖金。小雷家电线厂则是在联营的扶持下,得以跌跌撞撞地上路。虽然加工费用不高,可总是把那些设备开起来,培养出农民技术工人,又可以支付了工人工资,还第一次,难得地没有找信用社借钱。

从电线厂的联营中获得启发,雷东宝开始为小雷家建筑工程队找联营单位。这时候,整顿的风暴刚刚退烧,社会上又刮起上大建设的风。小雷家建筑工程队搭上大建设的风潮,花了些买路钱,顺利找到市建二公司的依靠。这下名正言顺地有了技术保障,而且,工程业务量更大,只是利润要比原来薄了一些。不过东山不亮西山亮,小雷家建筑工程队不挣钱,可小雷家自家出产的砖头瓦片预制板,以及新出品的电线都有了更多的去处。电线厂开了三班,一半的产品给邻市电线厂,一半的产品自己用到工地上,雷东宝还让红伟想办法,将电线与水泥钢筋预制品之类的搭配销售。自产自销,挣的钱才多。

到夏日炎炎时候,终于,小雷家的一切都又回到正常轨道。劳保工资补发了,医药费补报了,队里又有闲钱了,可雷东宝倒下了。他在招呼市建二公司领导来小雷家玩,到雷忠富承包的鱼塘钓鱼吃喝时,胃出血住院了。

好多人争着去市卫生院给书记输血,大拖拉机拉一车人去,总有几个能配得上雷东宝的血。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血补充,雷东宝恢复很快,也免遭一刀之灾。

经历一场劫难,小雷家更加兴旺。所有社员都看在心里,从此铁了心地相信雷东宝的领导,跟着他奔致富路,即使看到雷东宝什么看似荒唐的主意,也没人再会反对,他们对雷东宝有点迷信。

陈平原也看在眼里,又看到雷东宝似乎有吃一堑长一智、“改邪归正”的倾向,似乎收敛脾气不再咋呼,他也有回心转意的意思,还特意去市卫生院探望了正住院的雷东宝,可雷东宝蹬着眼睛没太客气,让他很下不了台,多少记恨在了心里。

士根一直在旁圆场,可雷东宝就是不买帐。对于陈平原,他一向有来有往得很,可没想到陈平原在他内外交困的时候弃他而去,这样没义气的人,他雷东宝不愿结交。不像徐书记,徐书记没拿小雷家和他雷东宝个人一针一线,可小雷家有今天,与徐书记说什么都分不开。雷东宝就认准徐书记。他在病床上闲着反正也是没事,趁岳父母一起来探望时候,他请断文识字的岳父帮忙,给徐书记写信汇报最近半年多的情况。宋季山听着雷东宝轻描淡写般的描述,心下佩服,这孩子,这半年遭逢这么大变故,不仅挺过来了,而且还做了那么多事,最关键的是,那些做出来的事都有些匪夷所思,追赶在潮流最前头。宋季山自是在写的时候添油加醋了一些。没办法,他有点为女婿自豪啊。

雷东宝一直对岳父母歉疚得很,除了爸妈爸妈地叫得响亮,很想物质上补偿老两口,他说他给他妈造了新房,也想替宋家也将房子翻新,宋季山夫妇硬是不答应,说给父母翻房子是儿子的事,女婿没那责任。雷东宝拿这两个又懦弱又顽固的老人没办法。

岳父母走后,士根被雷东宝让人叫来。士根如今已经递了申请入了党,被雷东宝安排为副队长,只等着并不见太起作用的队长到年龄退休下台。而其实,在小雷家,士根已是众望所归的二号人物。士根到大病房时候,雷东宝没躺床上,正坐一边喝桔子汽水。他生病,很多人送来东西,很多东西竟是他没吃过的,他好好享受了一番。这桔子汽水,就是雷东宝的心头好,酸酸甜甜,又很香,比吃桔子方便得多。雷母坐在床尾与别床病人家属聊天。

见士根大汗淋漓地到来,雷东宝没打招呼,找瓶桔子汽水一把扔给士根,他手劲大,士根若不是早知他品性,接不住瓶子是小事,弄不好就给瓶子砸了。士根跟别人说话时候,称雷东宝是“东宝书记”,两人见面说话,他依然称“东宝”。“东宝,脸色看上去很好,医生说什么时候出院?”

“我早想出院,医生不让,每天让我看大便还黑不黑。来这儿只能听医生的。士根哥,电线厂?”

“我就知道你肯定问电线厂,你放心,这几天我看着,不会出错。所有进进出出的都平稳,工资是我签单发了。”

“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你脑子好,只管着收兔毛可惜,现在开始你再管上电线厂,兔毛那边罗嗦事另外叫个手脚干净的去做。大队总会计这一项,四只眼不行,萍萍去世后他顶不上,这几个月的帐搞得稀里糊涂,你回头去学一下会计也你顶上。以后就这么办,我跟戏文里皇帝一样打下江山,你做宰相替我管着江山。”

对于雷东宝的皇帝宰相说,士根忍俊不禁,不过没笑出来,因为他知道雷东宝说得实心实意。“这事不急,你反正也很快回去的,回去你在喇叭里喊一下或者开会宣布一下再定。反正这几天就是没有你的任命我也会管着电线厂,再说雷正明这小伙子领悟得快,也能助我一臂之力。”

雷东宝狡黠地看着士根道:“你这回倒是不叫我召集大队干部开会研究研究讨论讨论了?”

士根笑道:“反正讨论来讨论去还不是你说了算?我好心好意让大队开会集体决定,万一出事有集体帮你顶缸,你还不领情。”